翌日。
風尋暖站在鋪子里,對著一具以南洋福衫造就的喜材發呆。
聽說這是京城姜王爺特地為老王妃準備添福添壽用的喜材,周圍以羅鈿玉石鑲嵌著連綿不絕的“!弊,喜棺之首,還請大公子一定要雕上老王妃最愛的蘭花。
她伸手細細地撫過那數筆淡然雕就,卻是氣韻華貴、幽然若山谷花仙。
大公子真的好厲害,每一筆每一劃每一道,或是幽靜從容,或是飄逸出塵,或是福圜靜滿,朵朵花卉各有姿態,更生神采,且天然無矯飾。
她以指尖描繪著那或深或淺的刻紋,想要藉此加深印象,銘記于心,找一日也好自個兒來摹仿效法一番。
其實在偷取雕工譜交給邢仲的時候,她心底真有想翻閱偷看的沖動,但是良心與自尊依然嚴守分際、寸步不讓。。
不告而取給邢仲是一回事,再怎么說他好歹也是個邢家子弟,可是她風尋暖雖是與大公子兩心相許,但目前終究是個外姓人。
“唉!彼傆X得拜師這件事已是遙不可及了。
“嘆什么氣?”一只大掌落在頭頂上,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風尋暖抬眼,恰恰望入他含笑的眸子里,心先是一暖,隨即一個抽緊。
他……可知道了嗎?
不不不,一定還不知道,否則依他的性子,早就開口問了吧?
“大公子!彼嫔隙褮g,笑容卻有一絲顫抖!澳憬駜阂策@么早?”
“還有些細功夫待收拾,所以便早點來了!毙香∧抗鉁嘏刈⒁曋,“你呢?早飯用過沒有?”
“……用過了!彼凵裼行╅W爍。
昨兒偷了他的雕工譜后,她心底便空空落落,彷彷徨徨了起來,總覺得心虛不安且不自在,哪還有那個心思和胃口吃飯?
現在她只求邢仲趕緊把譜抄完后,交予她還回去,那么她這顆吊在半空中忐忑難安的心,才能踏實地回到自己的胸口里。
“暖兒?”他伸手捧起她有些蒼白的小臉,眉頭輕蹙!澳阍趺辞破饋須馍惶,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嗎?”
風尋暖心一驚跳,連忙擠出一朵笑容。“哪有什么事?我、我一直很好啊,呵呵呵!
“是嗎?”他猶是不放心。
她像是沒睡好,連眼眶都微微發青,有著淡淡的憔悴。
他備感心疼。
“當——然,能有什么事呢?”
“暖兒,”他眸光閃閃,口吻溫和卻堅定地問:“如果有事,請你務必一定要告訴我!
他的關懷與體貼讓風尋暖既是感動又是愧疚,她咬著下唇,心神不寧地點了點頭。
“暖兒,你是我最重視,也是心頭上最重要的人!毙香∪崧暤,“我希望要真的有事的話,你一定要告訴我,讓我與你分擔,千萬別隱瞞在心底,卻是自己憋著難受,好嗎?”
她臉色微微發白,莫名恐慌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他知道了些什么?
可是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平和而關切溫柔,并無半點苛責或怒意,她頓時安心了些許,卻也難掩一絲猶豫。
也許她現在就可以誠實、坦白地告訴他這一切——可是……萬一他不相信她的用意,甚至還誤解了她偷雕工譜的動機,那該怎么辦?
不不不,還是先瞞著吧,總之,等到邢二公子還了雕工譜之后。一切就會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不會有事的。
“大公子,你放心,暖兒‘以后’——”她特地加強“以后”二字,“絕對不會隱瞞你任何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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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大廳之上,邢恪負著手,僵硬地背對著眾人。
俊美的臉龐蒼白無血色,目光直直地望著堂上那一方字跡奇峻清傲的隸書區額——“百年邢家,天地共監”。
好一個天地共監……可不正是動心起念,天地皆知嗎?
他嘴角掠過一抹苦澀的微笑。
邢府上上下下人等均垂手恭立在廳中,明明主子還沒發話,可氣氛卻緊繃得教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死一般的靜寂,凝結在空氣之中。
風尋暖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和眾人相同不安地默立在一旁,她試圖從邢恪眼神里找到一絲慰藉和暖意,可是他偏偏是背對著她的。
“二公子到了嗎?”邢恪開口。
靈子機靈地上前,“回大公子,二公子還未到!
邢嬤嬤疑惑地挑起眉,正想問明究竟,門口爆出一陣擾攘吵鬧聲。
“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是在干什么?”邢仲被兩名黑衣彪形大漢一左一右給“請”進來,滿面盛怒又驚恐。
廳上所有人都看呆了。
風尋暖睜大了雙眼,不明所以地望著這一切。
“邢公子,我們是在梅龍鎮通往運河的如意碼頭‘等’到二公子的。”兩名黑衣彪形大漢恭恭敬敬地朝邢恪行禮!啊ㄓ墓撞那f’那里,飛魚堂主已親自過去‘關照’過了!
“有勞兩位壯士和飛魚堂關兄弟了!毙香匚牡貙λ麄円活h首。
“邢公子莫客氣,只要你吩咐一聲,全漕幫兄弟無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兩名黑衣彪形大漢恭聲道,隨即默默護衛在一旁。
他們是漕幫的人馬?
風尋暖眨了眨眼,心下暗暗驚嘆。
難道傳言是真的?聽說漕幫老幫主便是用了邢大公子親制的喜材,至今高壽九十七歲了,依舊身強體壯健步如飛,大喜之余,便下令全漕幫一萬三千兄弟皆受邢大公子號令。
這段江湖美談乃是出自于梅龍鎮“虎蘭茶館”里,那個號稱口水比江水還要滔滔不絕的茶博士之口。
當初風尋暖還以為這些奇談是茶博士道聽涂說,甚至自己掰來騙賞銀的,可如今看來,倒有那么幾分真實可靠。
有傳說中的“閻王護駕”,還有勢力雄厚的漕幫供其驅策。
無怪爹老說邢家是得罪不起的。
她靈巧晶亮的眸子仰慕崇拜地望著那個氣質清逸如謫仙的心上人,心底塞滿了與有榮焉的驕傲感。
大公子真的好了不起!
“大哥,你為什么叫人把我當賊一般地押回來?”好不容易被放開的邢仲,氣怒難平地揉著酸痛的肩臂,惡人先告狀地喊道:“難道你不再拿我當兄弟看待了嗎?隨隨便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夠把我踩下頭去?”
“我給過你機會了。”邢恪眸底燃燒著既痛心又憤然的火焰。
‘邢仲下意識往后一退,戒慎防備地望著他。“我……聽不懂你這是什么意思!
廳上眾人也好奇地竊竊議論著。
風尋暖困惑卻也狐疑地緊緊盯著邢仲,難道他又犯了老毛病,做了什么壞事嗎?
“不懂?”邢恪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痛楚而悵然地望了風尋暖一眼,隨即自懷里取出一卷古色古香的物事!斑@是什么?”
她登時倒抽了一口涼氣,腦子轟地一聲!
“雕工譜?它不是已經——”邢仲臉色大變,沖口而出。
這祖傳雕工譜不是被他以一萬兩銀子的高價賣給通幽棺材莊了嗎?
“我說過會給你一個機會,而,這就是你這個‘好弟弟’給我的回報?”邢恪依然平靜,甚至沒有高聲說話。
不知怎的,眾人卻感到一陣下寒而栗。
邢仲的臉色更是慘白若紙!拔摇
風尋暖耳際嗡嗡然,腦中一片空白,急促地想開口解釋,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真的發現了……他肯定誤會了……“大哥……”邢仲在兄長銳利的目光下幾乎沒頂,眼角余光瞥見一旁面色蒼白的風尋暖,登時膽壯了起來,冷笑道:“好吧,既然已經被你發現,我也認了!”
邢恪沒有忽略弟弟望向風尋暖的那一眼,心陡地一沉,聲音首度出現了一絲波動不穩!盀槭裁匆@么做?”
“為什么?當然是為了銀子!毙现冁偠ㄏ聛恚p蔑地撇了撇唇,“有了這一萬兩銀子,我和暖兒就可以雙宿雙飛,把什么花轎什么棺材、死的活的統統拋在腦后。從此后過著我們的快活日子……”
邢恪如遭雷殛,渾身一僵,臉上血色登時褪得一干二凈!
不——不可能——他沒有發覺自己低吼出聲,幾乎同一時間,風尋暖也怒極大喊——“邢仲!你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邢仲陰險地對她一笑,口氣故意裝作親密至極!靶∨瘍海乱阎链,我們也不需要再瞞這堆笨蛋了……哈哈哈!他們真還沒人懷疑,為什么你堂堂一個風家大小姐會委身在這里當個小學徒嗎?”
既然事跡敗露,他眼看這輩子已再翻不了身,可就算他下地獄,也要拉幾個墊背的一起死——誰都別想好過!
“你居然還在這里信口雌黃興風作浪?”風尋暖又驚又怒,一個箭步街上前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所有的內疚慌急害怕登時被熊熊怒火取代了!懊髅骶褪悄阕约呵笪規兔,是你口口聲聲說要學習里頭的雕刻技藝,要為邢家光宗耀祖,你要當一個有用的人——”
廳上眾人不敢置信地瞪著風尋暖和邢仲……他們……他們居然是……“暖兒,”邢仲勝利地瞥了一眼震驚得無法動彈的大哥,多年來屈居于他之下的一口濁氣總算得以痛快報復發泄了!澳阍趺唇o忘了?我們不是說好當初你混進邢府里當學徒,藉機取得我大哥的信任,然后趁他不備的時候,把雕工譜偷了出來……通幽棺材莊那兒還是你牽的線,難道你現在想要翻臉不認帳嗎?”
“放你的狗臭屁!”她氣急了,口下擇言地痛罵出口,“本姑娘又不是瞎了眼,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跟你這種王八蛋有關系——”
“哦,難道你也要否認,這雕工譜不是你自我大哥屋里偷來的嗎?”邢仲笑得好不陰沉愉快。
“我……我……”風尋暖這一瞬間才終于明白了,什么叫作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冤屈。
“暖兒……”慘遭背叛的巨大痛楚仿佛一柄熾熱的刀盡沒入背心,邢恪極力深呼吸,抑住絕望的心痛,他勉強開口輕聲問:“雕工譜不是你偷的對不對?告訴我……不是你……”
風尋暖心如刀割,渾身冰冷抖動如風中秋葉,明明知道只要一承認,就會將自己推入萬丈深淵底,粉身碎骨。
“你聽我說,”她的嗓音沙啞得幾不成聲,怕極了沒能及時對他解釋清楚。
“我不是……我不是背叛你,也不是存心毀壞邢家規矩,我更沒有私心打算……我只是……”
“雕工譜,是你拿的嗎?”他一個字一個字,悲愴而痛苦地迸出齒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