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和三年,天下太平,水患不生,民生樂利,國庫豐盈。
新開科舉,為國覓得良臣無數年,整肅吏冶、貪官污吏無所遁形,西北戰事已靖,四海升平,舉國上下欣欣向榮,世稱晉和之治。
皇帝年紀尚稚,由軒轅克為攝政王,掌理朝內大小事務。
曹念璋在他的輔佐之下,納薦言、勤政事,每日退朝后,亦召朝臣入御書房論政。
這日,群臣退出御書房,書房里只余小皇帝、軒轅克和藺子竟三人。
軒轅竟改回原籍藺子竟,平反了當年藺輔國的冤屈。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即位為帝,但他沒有,這是承諾,為了一個不愿意入主后宮的女子。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娶軒轅鈺,但他沒有,因為軒轅克告訴他,靈樞姑娘曾經說過的話,她說——他愛你,便會不計代價、自愿為你付出,你不必把他拴在身邊,他也會乖乖跟你到天涯海角,旁邊有再美的景色,他也只看得見你的笑臉。
她看見了,靈樞沒有把大哥拴在身邊,他卻為了她,自愿付出一切,即使是性命;她看見靈樞死了,大哥的喜怒哀樂一并死去,他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感情。
所以她徹底覺醒,大哥對她是恩義不是愛情,而她對大哥是占有也不是愛情,當偏執結束,她的心清明,知道誰才是真正愛她而自己也離不開的男人。
去年入秋,她嫁給尉遲光,成為將軍夫人。
照理說,藺子竟為國家立下的功勞比誰都大,但小皇帝生氣他的決定害死了皇姐,一怒之下,什么官位也不給,只讓他恢復原藉當老百姓去。直到今年新開的科考中,軒轅竟考取武狀元,事過境遷,小皇帝不再生氣了,才任命他為靖平將軍,駐軍京城,負責京畿安全。
小小的皇帝坐在龍椅上,攝政王賜坐在旁,他們互視一眼后,小皇帝道:“靖平將軍武藝高強,過去曾經為朝廷立下無數汗馬功勞,騰感念在心,決定賜婚,將公主許配給將軍!
聽見小皇帝的話,藺子竟一動也不動,直直站在小皇帝面前,面無表情。
“快謝恩啊!避庌@克提醒他。
他冷冷橫了他一眼,拱手對小皇帝道:“恕臣無法領命!
“為什么無法領命?”小皇帝傾身向前問。
“微臣已有妻室,名喚靈樞!边@是他的堅持,從那年大紅花轎讓他攔下,從紅蓋頭自他眼前展開,她就是他的妻子。
“你是指璃姐姐?她死了,都已經三年了,就算服喪也夠了!毙』实壅f。
“她沒死!碧A子竟篤定。
當年,他把她救起來了,他抱住她,連片刻都沒放,所以他能獲救,靈樞也該得救。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清醒過來,所有人都口徑一致告訴他,靈樞死了?
“她死了!毙』实郾人V定。
“她沒死!毙驴茽钤腋实垌斪,他是史上第一人。
“既然璃姐姐沒死,你就去把她找回來啊,我給你十天,如果找不到,你就給我乖乖娶個美貌如花的公主!
“我會繼續找靈樞,十天找不到我就找十年、一百年,至于宮里公主太多的話,請皇上另外想辦法!
意思要他降價求售?
“大膽!我要你娶就給我乖乖娶,攝政王,給我擬旨,一道圣旨傳令天下,看誰敢違抗,除非腦袋不想要!碑斄巳昊实,曹念璋的氣勢養出來了,說起話,有模有樣。
小皇帝把話說死了,藺子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臉色丑得無法形容,他直視小皇帝,眼底沒有半分懼色。他開始后悔,聽進靈樞的意見,讓這個小子當皇帝!
“臣告退。”說著,他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這家伙……”曹念璋指著他,回頭看軒轅克。“克哥哥,他實在太、太過份了,不娶我皇姐姐,后悔的一定是他!
自從曹念璋醒來,第一眼見到軒轅克之后,就認定他是自己的大哥,事事依賴他、聽從他,雖然也很清楚,藺子竟為自己做的絕對比他更多,可是那個人、那個人……就是不討喜嘛!
軒轅克輕拍他的背,奸詭笑道:“把圣旨擬一擬,對天下公告,屆時,他還能不娶?”
曹念璋一拍手,說:“對,就這樣辦!只不過……會不會狗急跳墻?”
“那么,我們就等著看他要怎么跳!”軒轅克點頭,笑得滿臉奸邪。
御書房外,邱燮文和尉遲光看見藺子竟怒氣沖沖而出,他們相視一眼,耳朵繼續貼在門邊,好半晌,嘆氣……“邱先生,我們要不要幫大將軍一把?”尉遲光問。雖然他自己已經是大將軍,可是他對藺子竟改不了口。
“嗯,幫!鼻褊莆南肓撕靡粫䞍,用力點頭。
大將軍夠慘了,這三年來,他住在靈樞姑娘的小屋里,像行尸走肉般活著,不笑、不怒,不做事、不思考,鎮日對著滿圃的幽蘭嘆氣,若非攝政王三不五時對他耳提面命,要他記住藺輔國的遺訓,他哪會出來考這個武狀元。
他不在乎自己窮得三餐不繼,不在乎衣服破了沒人補,不在乎大雪天,寒風從墻縫往里頭灌,更不在乎自己連一件厚被子都沒有。
他翻著靈樞姑娘的舊書舊物,睹物思人,他念著那首——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適未嫁時。誰都沒想到,一個鐵錚錚的漢子會是這樣的俠骨柔情。
他們加快腳步奔至藺子竟身后,邱燮文使眼色,開始對尉遲光說:“聽說谷縣出現一個女大夫,醫術高明,醫治了不少百姓。”
“是,她很厲害,許多疑難雜癥都醫治得了,有人老遠從關城坐三個月的馬車去讓她看病。”
“那有什么?連番邦王子生病,也來找她!
“最厲害的是谷縣的縣太爺,縣太爺結婚多年一直苦無子嗣,沒想到才吃了十副藥方,縣太爺夫人,有了!”
軒轅克猛地回頭,抓住段燮文的手臂!八诠瓤h哪里?”
“她在……我問過了,那位姑娘臉上沒有疤,聽說她美如天仙下凡,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他手臂劇痛,明知道大將軍一定會過度激動……算了,是他自討皮肉痛。
“大將軍,靈樞姑娘已經死了!蔽具t光小心翼翼試探。
藺子竟沒說話,冷冽眼光射向他。他不說話,但態度堅持,堅持她沒死。
“她叫什么名字?”寒冷目光對上邱燮文,令他不自學打了個寒顫。
“素……素問姑娘!
素問?皇帝內經里的“靈樞”與“素問”?他再不懷疑,躍身,轉眼間藺子竟已經不見人影。
看著藺子竟嚇人的輕功,邱燮文很不爭氣地全身抖了起來。他的武藝又更上一層樓?哪有人這么無聊,一面思念舊情人,還能一面練功!
那么,如果大將軍發現他知情不報,會不會……他猛地扯住尉遲光的手肘問:
“尉遲光,如果我現在去請靈樞姑娘送我一張免死金牌,會不會有用?”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反而不會擔心這個。”反正得罪大將軍是攝政王做的決定,所有事,往他身上一推,準沒問題。
“不然我要擔心什么?”
“擔心會不會放水放得太嚴重,小皇帝和攝政王也不是好惹的!
就算他們的武功和大將軍相差太大,可是殺人不見得非要用大刀或雙手,某些人,只要眼神轉兩轉,他們這些小人物,就得乖乖把腦袋捧上。
“那……我還有活路?”這不是雙面包抄嗎?得罪一方已經很慘,得罪兩方,他還能不死!
“試試夾縫中求生存吧,久了就會慢慢習慣的!蔽具t光很沒道義地說著風涼話。
“喂,這個事你也有份,憑什么你能置身事外!
“因為我是攝政王的小舅子啊!
尉遲光加快腳步,趕著回家。家里的美嬌娘懷了小娃娃,嘴饞的小媽媽想吃糖炒栗子,不知道哪家的栗子新鮮好吃……他的臉冷習慣了,突如其來的暖流浮過,說不出的詭異。
“大婚訂在下個月初!
軒轅克每隔幾天就會為曹璃帶來藺子竟的消息,所以她知道軒轅鈺終于明白,藺子竟娶她不是為了情愛,而是為了一塊糕點、一句承諾,和還不清的救命大恩。
她知道,有好長一段時間,藺子竟自暴自棄,什么事都不做,只每天重復著她生活過的軌跡;她也知道,當軒轅克將她的“遺書”轉交后,他關在屋里,三天三夜不肯見人。
曹璃兩手忙著整理藥材,微笑低頭。她等這天,等很久了!
當流沙開始淹入她的口鼻時,她閉上眼睛等死,是他來了,告訴她,他愛她,他要她一起生、一起死,他不再生氣的原因是——陪在她身邊的人是他不是軒轅克。
這樣的男人,她還有什么可懷疑的?
三年前,軒轅克救起她和子竟后,她對自己所中的毒毫無把握,因此決定不讓子竟再痛一次,她逼他們告訴子竟,靈樞死了。
她在賭,賭自己活不活得下去?也賭,子竟會不會娶鈺兒姑娘,從此將她徹底忘記?照目前看來,她是個運氣很好的賭徒,她賭的每一項都贏得徹底。
那天之后,握有他的承諾,她開始采用積極療法治療自己,在過程當中吃了相當多的苦,還曾經以毒攻毒,害自己差點兒丟命。
不過,從錯中學,她越來越能掌握決竅,原本她只希望能帶病延年,沒想到去年初碰上一位老先生。他是個毒物奇才,她為他治了多年的風濕,而他為她解去九日香的毒。
在這件事情上,她又學到一點——只要能活著,就會碰見奇跡。
毒解開,她再也不必害怕傷害子竟,她有了勇氣出現在他面前。
“能嫁給大哥,真那么開心?”軒轅克問。
曹璃羞澀一笑。是啊,好想嫁他,好想好想!
“為什么?因為感激大哥保住了大曹的江山,讓曹念璋當皇帝,還為他掃除身邊的逆臣。”
她搖頭!跋矚g和感激,我分得很清楚!
“因為大哥跳進流沙沼里舍命相救,英雄救美人的劇情感動了你?”
她又搖頭!澳俏邑M不是更該感激你,是你把我從流沙中救出來的!
“既然都不是……那么,我很好奇,我輸在哪里?”他問,不是想爭些什么,而是為了明白。
“你哪有輸?你是有錢有勢的攝政王,子竟只是一個窮困、名不見經傳的武狀元!
“可他得到你的心啊?煺f,我到底輸在哪里?我自認比大哥帥、比他風流、比他更受女人喜愛!彼亲烦龃鸢覆豢伞
“第一印象吧!辈芰дJ真想了想道。
“我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差?”不會吧,他是玉面書生,風流俊朗,從女子傾慕的對象。
“第一次見到你,我覺得你并不像個威武將軍,反而像個粉臉小生!弊顗牡氖,又讓她撞見他私會當時的麗妃,她豈會對一個淫惡之徒 有好感?
“我本來就只是個冒名頂替的軒轅將軍。”
“而我第一次見到子竟……”他隱含鋒芒的雙眼、剛毅下巴,他挺直的鼻梁,不怒自威的氣勢宛若天神,是那個時候就對他傾心的吧。“他……”
“別、別、別……別說!彼乓_口,軒轅克先一步阻止她。
“是你要問的!彼櫭家苫蟆
“你的目光、你的表情,已經把答案說個十足十,我不想受傷!
曹璃笑了。“其實你很好!
“只是有一個更好的在我前面插隊?”
她笑而不語,間接地同意了他。一個少年從屋外走入,在她耳邊低語,她好看的眉頭起了波瀾。
“怎么啦?”軒轅克問。
“不知是誰把話傳出去,子竟找來了。”
“大哥來了?那我得快閃人!
“放心,藥童們會把他攔著。”
“相信我,他們沒有這份能耐!痹挷耪f完,軒轅克已經閃身從后園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曹璃笑著搖頭。
不久,一個巨大身影躍入她眼簾,激動、狂熾,說不出的熱烈在他眼底閃爍。
“我就知道是你!”
藺子竟的語調里有著濃烈的幸福,是她,果然是她!從素問兩個字出現時,他就知道錯不了了,靈樞、素問,她告訴過他典故,他很高興自己把她說過的字字句句深刻在腦海。
望著他……深深地,嘆氣。
三年了,她常在暗處窺伺他,他的落寞、他的痛苦、他的思念,他發狂似地練功夫……每個舉止,都讓她心疼不已,也讓她發誓要活下去,要為兩人爭取長長的幾十年。
然而好幾次,他的固執幾乎融化她的堅持,她幾次她告訴自己,算了吧,擔心什么再次受傷,他這樣的傷還不夠痛嗎?
若不是一次次的毒發,提醒了她,不能讓他同自己一起受苦,她真的會出現。
幸好,她這個賭徒,又勝了一次。
他的眼光灼灼,灼上她的心,他沒動手,卻用眼光撫觸著她每一寸肌膚,她心悸、心顫,任由他的眷戀在自己身上泛濫。
“為什么不告訴我,你還活著?知道嗎?我一直在找你!彼穆曇舸耩椋瑝阂种鵁o數激昂。
她知道,他的找法讓人很心酸。
他騎著那匹高大的黑馬,在每個州縣到處尋訪女大夫,有人罵他是瘋子,說不管男大夫、女大夫,只要能醫病的都是好大夫,干么非要女大夫。他們不知道,他的病只有靈樞大夫才醫得了。
每次都是失望累積到再也消化不了,他才停止尋找,回到她住過的小屋,倒頭大睡幾個日夜。
“為什么找我?”她明知道答案,偏是虛榮心作祟,要聽他親口說。
“因為我要陪在你身邊!
不夠甜言蜜語,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句,他要在她身邊。夠了!對他,一個不懂風花雪月的男人,怎能要求他滿口鴛鴦蝴蝶。
“可你就要大婚了,聽說皇帝要賜婚!
那個圣旨傳遍全國,大家都議論紛紛,皇帝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賞識這位新科狀元?聽說他無父無母無家學淵源,無田無產、背后沒有強力大臣支撐,這種人,仕途險吶。
“我不會同意的!彼缱龊么蛩,他的妻子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站在他眼前。
他在笑,很久沒有練習的笑容在臉上,僵硬得接近尷尬。
“圣旨不是用來讓你同意或不同意的!彼f實話。
“就是圣旨也不能勉強我的意愿!
是嗎?聽他那么篤定,她忍不住想同他打賭。
“你還養著那盆蘭花嗎?”她故意問的,因為她知道他養了滿花圃的蘭花,她只是想套出他的好聽話。
“養著,從一株變成一大片,我給它們每一株都取名字!
“取什么名字?”這個她就不知道了。
“當歸、遠志、苦參、莬絲子、天仙藤、五味子、桑寄生、百合……”他如數家珍,一株一株念出它們的名字。
“明明是蘭花,為什么取這些藥名?”
“當歸,是要你記得‘應當歸來’了;遠志,是說即使你‘志在遠方’我愿意追隨;五味子是我心中有酸、澀、苦、辣、刺,五種滋味日日翻騰;君為女蘿草、妾作‘莬絲’花,若不能與你‘百年好合’,我便成‘喪’寄生,無魂無魄,寄生在這個我無法離開的世界……”
誰說甜言蜜語是不能被訓練的?瞧,他說得多好!再也忍不住,淚水濕了眼睫,曹璃抬眼,凝睇他。“對不起,我好自私!
不,她不自私,自私的是他,他只想到自己該報恩、該把國家大業放在前面,卻沒想過這種決定——傷人太深。
當他看見她留下的“遺書”,他恨死了自己。
是啊,他太不了解她,若是他多懂她一點,便會明白,根本無須要求,她一定會去換回鈺兒。他的要求,除了傷她,別無作用。
他勾起她的臉,輕聲道:“對不起,我沒把你救回來。”
“不,你救了我!彼阉У酶吒撸强陂g未進流沙,軒轅克先救起的人是她,之后才是昏迷不醒的他,若非他昏迷不醒,她豈能順利詐死。
“你活著。為什么不找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心越來越虛,當初他篤定她沒死,是因為他把活的機會留給她,自己都被救起了,她怎么可能未獲救?但她的信里提到那個無法解除的九日香,打擊了他的信心。
“我不算活著,這幾天我身受毒發之苦,生不如死!彼f的是實話,沒有半分夸張。
“現在呢?我進宮去求小皇帝,他有全國最好的大夫和藥材……”他急急挾起她的腰,就要施展輕功,一路把她帶回宮廷里。
“別急,毒已經解了!彼呐乃募绨蛘f。
“解了?怎么解的?你不會又騙我吧!”他被定住似地,猛然停下腳。
“我有一番奇遇,下次再說給你聽!
她要說給他聽的話很多,比如那個八十歲的孫婆婆,她常給他肥料,教一個大將軍如何養好蘭花,其實那個孫婆婆是個十九歲的女子易容的;比如那個偷偷把他的酒換成茶,梳著丫頭髻的小妹妹,也是同一個人;比如經常在夜里吹笛子伴他入眠的中年男子、賣他治瘀傷藥酒的中年太太……“好!彼c頭同意。她說什么都好,只要能在她身旁待著。
什么都好!
他們說話,從早上說到黃昏,從黃昏說到晚上,連累得睡著了,他仍然舍不得放開她的手。
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和他規劃了未來五十年的女子,居然在隔天日出之際,失去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