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把桌子、沙發搬開,挪出一個大空間,再跑進房間,從行李箱里翻出舞鞋、舞衣,換好裝、系上鞋帶,把小步舞曲放進音響里。
站在客廳中間,壓下遙控器,她嬌俏可愛的身影像櫥窗里面的娃娃。
一二三四,輕輕拉高手臂、抬起下巴,對著落地窗,露出可愛笑臉。
當當當,壁鐘敲過十二響,工作一天的老板沉睡了,櫥窗里的娃娃眨眨雙眼,伸伸懶腰,醒來了。
停八拍。
過往的情景在跳跳胸口發酵,陽光投射進來,在她的劉海抹出一道金黃燦爛。
五六七八,開始!
腳跟蹬起,幾個快速的小跳腳,旋轉、跳躍,她隨著音樂在客廳里面飛舞。
這是阿譽為姊姊買下的舞臺,她要為姊姊和阿譽盡情飛舞……
三步奔跑,一個劈腿騰空跳躍,返身,再一次半空跳躍,然后,立定、踮腳尖,用力旋轉,一圈、兩圈、三圈,她在美麗的晴天里享受陽光照耀。
莫札特呵,曲子流傳過千百年,見證了無數段愛情,那么,就請你為阿譽和晴天再次見證……
蔣譽買早餐回來,一進屋看見的就是這幕。
他傻了,誤以為時空穿梭,他的旋轉女孩回來,在他的眼前輕笑、旋轉,自信的她、自信的舞步,自信的晴天……回來……
音樂持續跑著,她舞得淋漓盡致,調皮的娃娃,調皮地蹬腿、跳腳,從東邊跳到西邊、從南跳到北,這是娃娃的夜晚,娃娃的世界。
在小小的一方櫥窗中間,在月色朦朧、街燈沉默的夜,娃娃再不必擔心過路客的眼光,她的心啊,蕩漾春天。
跳跳舞得盡心,阿譽看得癡情,恍若那天、那年、無數個汗水淋漓的練習夜晚回來。
「櫥窗娃娃」是晴天在舞蹈大賽中拿下冠軍的作品,比賽之前,他當觀眾看過幾十次,還說冠軍非她莫屬……
舞曲結束,跳跳發現他站在墻邊,迅速掛起笑臉。
「阿譽記得對不對?」
她奔到他身邊,抬頭,對上一百九的特級身高,她懂了姊姊的哀嚎,和阿譽談戀愛真的很容易得到頸椎疾病。
「跳跳也沒忘記!顾哪樢回灣,這種臭法不是臭豆腐吃太多,應該和媽媽懷孕時,跌進臭水溝有關系。
「沒有人可以忘記晴天!顾斐鍪种割^,在他臉上揉捏,想替他揉出一個溫和笑臉。
他不想傷感的,不想她從遠方歸來,看見他的憂愁,于是轉移話題。「來,吃早餐!
走進餐廳,他找出三百年沒用過的餐盤,像辦家家酒一樣,排滿整桌。
她笑笑,搖頭。「我吃不下那么多。」
「能吃多少算多少。」她太瘦,瘦得不像記憶中的跳跳。
「嗯!顾昧c頭,然后挪了一杯豆漿到面前,倒出小半杯,一口一口,慎重其事地慢慢喝掉,然后舔舔嘴唇說:「謝謝,我吃飽了!
他瞠眼瞪她。
會不會太過份?十幾人份的早餐擺在桌上,她居然只吃掉六分之一人份?「東西不合胃口?」
「沒有,每樣都好吃極了!故聦嵣,光看她就猛流口水,臺灣的美食冠世界,離開多年,說不想念才有鬼。
「好吃為什么吃那么少?」
「身為舞者,身材很重要!顾e舉杯子!肝页赃@樣已經很過份了,很多舞者是不吃早餐的。」
她屬易胖體質,隨便多吃兩口,成效馬上跑到肚皮上,她可不想害男舞伴骨折。
「這種吃法,哪有體力練舞?」
「阿譽先生不知道現代有一種叫做綜合維他命的東西嗎?」她笑瞇眼。
「不行,多吃一點。」如果當知名舞星的代價是拿身體健康去交換的話,這種工作,不做也罷。
她看他一眼,為難的嘟嘴。「前陣子有個俄國的舞蹈明星,因為體重超過四十三公斤,就被解聘了!
「不管,先吃,真到過胖的話,我再送你去健身機構減肥。」
看出他的堅持,好吧,反正舞星生涯和她……掀掀眉頭,拚了。
把看起來很不錯的三明治拿在手上,在阿譽的鼓勵眼神下,她咬了一口,細細咀嚼。
「怎樣?」
「人間美味。」
人間美味?不過是連鎖店的早餐,她一定餓了很多年。「再試試這個!顾岩槐P煎餃推到她面前,臭臉變得有點香了。
「好。」
她夾起餃子咬一口,肉汁流進嘴里,她滿足的深呼吸。吃飽飽的生活……真棒,也許她該徹底改變生活方式。
「好吃對不對?」他喜歡她的表情,喜歡這個熟悉笑臉。
「好吃得不得了!」她用力點頭,配一口豆漿。
再接再厲,她把松餅抹上奶油,咬一口,再把起司蛋餅含進嘴里,著迷的模樣,像被封印三百年的小妖精,初嘗食物精華。
見她吃得那么開心,蔣譽的心情也跟著放開。
商天雨直到撐了肚皮,才笑著搖手求饒!肝艺娴牟恍辛恕!
他看看剩下來的食物,不滿意,但能接受。
他推開椅子,走到她身邊,準備盤問她,他總得了解她蹺家的理由,雖然他早猜到七八分,相信和她的新后母脫不了關系。
可突然,商天雨暴睜的眼珠子像看見鬼,搗起嘴巴,咿咿呀呀、比手劃腳說著沒有人聽得懂的外星話,接著猛力推開他,往房間里面沖。
蔣譽滿頭霧水,跟在她身后進房間,右腳才跨進去,就聽見廁所里面傳來陣陣的嘔吐聲音。
食物不乾凈?
不會,她吃過的,他都嘗了。左邊胸口一陣沒道理的紊亂撞擊,他被她弄慌了手腳。
「跳跳!」他追到廁所門前,扭動把手,發覺門被鎖住。
門里傳來一陣模糊的應話,他聽不清楚。「跳跳,快點開門。」
她沒空理他,他只好耳朵貼著門,細聽里面的狀況,幸好沒多久,沖馬桶的聲音就響起,然后是水聲,十秒鐘不到,她打開門,沖著他笑。
「放心啦,我沒事!
「吃壞肚子?」明知道不可能,他還是問。
「還好吧。」她看看天花板想了一下。
「食物不好?」
「還好吧!拐H藖沓,應該很好。
「懷孕了?」
「喂,阿譽在破壞我的名譽!」她用力捶他的胸膛。
「還有什么理由會讓女人嘔吐?」他失笑,因為她夸張的表情。
她說得篤定。「厭食癥。」
「你有厭食癥?」
「沒這么嚴重,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職業病,很多同事都有!顾π,不以為意。
「可是長期下來……」
「我們才希望能夠『長期下來』呢,很多得不到厭食癥的人提早被迫離開舞臺,就算再有天份、再有才華都沒用!顾,而且越扯越順口。
「說得好像得到厭食癥是一種恩賜。」
「是啊!顾f謊,但謊話能換得他的眉頭舒展,值得。
瞧,說謊多容易,她在飛機上東想西想,想著該怎么對他說謊,才能換到留下來的住宿券,沒想到輕輕松松、簡簡單單,他就信了她每句話。
阿譽是個很好騙的人呢。她微笑。
「你可以吃些什么?」
「通常是生菜沙拉,和高纖低糖的水果。」
「這種生活不辛苦嗎?」他眼里浮上一層心疼。
「有一點,不過我熬出頭啦,阿譽知不知道,我很有名呢!」她驕傲的說。
「知道!顾催^關于她的報導。
很早以前,晴天說,跳跳學芭蕾的話太慢了,要成為芭蕾舞星,最慢在五歲之前就要開始接觸芭蕾,所以他知道,跳跳擁有今天的成就,得比別人砸下更多努力。
她一直笑,好像心情很棒,棒到得用很多的笑容才能表達自己有多快樂,可是下一刻,突然他想起晴天的話——「跳跳啊,越傷心笑得越甜蜜,你不要被她騙了。」
才兩個星期!
從發現晴天得到血癌到決定治療方式,才經過短短兩個星期,她整個人已經瘦掉六公斤,本來就不胖的她,變成一把骨頭。
每天他都穿上無菌衣進隔離室,隔離室一次只可以進去一個人,他進去了,跳跳只好在窗外對他們微笑、做鬼臉。
「幸好跳跳還小,不知道你病得多嚴重,要是她知道,就不會笑得這么燦爛了!顾k不到,他做不出跳跳臉上的笑容。
「你不懂跳跳!骨缣煺f,對著窗外的跳跳比出一個V字的勝利手勢。
「我哪里不懂?笨瓜一個,心思單純得很。」
晴天微笑,說:「講個故事給你聽!
「好!
「我出生就笑味味,醫生告訴爸爸別大驚小怪,那不叫做笑,而是顏面神經的反射動作,每個嬰兒都有的。我爸爸卻怎么看,都覺得我在對他微笑,于是幫我取了名字叫做天睛!
「同理可證,跳跳一出生就哭得全世界都受不了?」
「嗯,媽說,她生出來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不甘愿來到這個世界。她不像育嬰室里的小Baby,一哭就是驚天動地,非要全世界都注意到他們。天雨哭的時候不出聲,只是不停掉淚,滴滴答答濕了枕頭才被人發覺。爸爸很驕傲,說他的女兒是稀有品種,她不是在哭,她是在飄毛毛雨,所以她的名字叫做天雨。
「她小時候常躲在衣柜里掉淚,爸媽不斷教導她,要學姊姊,天天放睛,大家才喜歡她。她學了,學得很徹底,開心的時候笑、傷心的時候也笑,她啊,越傷心笑得越甜蜜,你別被她騙了。」
見他不說話,跳跳扯扯他的袖子問:「阿譽不必上班嗎?」
「請假了。」他倏地從回憶里抽身。
「請假了,那阿譽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和跳跳聊天嘍?」她不介意他的臭臉,總是笑得一派天真。
而他,還是分辨不出,甜蜜笑容的背后負載多少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