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地數(shù)十的殷氏造船廠內(nèi),木材倉庫與麻料倉庫前好幾個工人忙著備材,篷加工廠、鑄鐵加工廠里的工人也忙碌不休。
再往內(nèi)看,靠近后面油桐樹林的地方有個小亭子,亭子邊垂掛著木質(zhì)簾子,對著桌上的設(shè)計圖猛皺著眉頭。
“不好了!不好了!”
一個由遠而近的噪音,讓小姑娘的眉頭鎖得更緊。她舉起手里的筆,在草圖上畫下幾筆,試圖捕捉剛剛浮現(xiàn)在腦中的構(gòu)思。
“小姐,在事不妙啦!”隨著聲音而至的老人家,以與自己外貌不合的利落動作闖進亭子里。
“福伯,不是跟你說過我在畫圖時安靜點嗎?”小姑娘連回頭都沒有,繼續(xù)在草圖上動筆。
福伯望著自家小姐,忍不住偷偷皺起眉頭。小姐的長相真是甜美可人,那雙眼眸亮燦燦的,讓人想多看兩眼,一管嬌俏挺直的鼻梁,小嘴兒豐潤卻小巧,怎么看都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但往下看她的打扮,真想替老爺吐口鮮血。
她身上空著尋常姑娘家濃穿的長袍,但下面配的卻不是懦裙,而是長褳,腰間也為了工作方便而系上一條絲帶。衣服的袖子不若一般大家閨秀的服飾,反而是馬蹄袖,據(jù)小姐說是為了工作方便。這一身要漢不漢,要滿不滿的打扮,實在不符合殷家大小姐的身分。
不過話說回來,哪家的閨秀會成天窩在造船廠工作?
“小姐,大事真的不好了。天下船運把大船的訂單撤了,還退了我們昨天交貨的幾艘沙船!备2s緊說。
“什么?”殷袖籬手一揚,毛筆不小心在自個兒臉上畫出一道墨漬!盀槭裁?就算天下船運是全北京城最大的商號,也不能干這種事啊!究竟是為什么?”
“小姐,天下船運不只是全北京城最大的商號,還是掌控了全國漕運的商行。如果天下船運不再跟我們往來,我們的損失會很大的。其它客人萬一聽到消息,說不定也會因此懷疑起我們的質(zhì)量,恐怕連其它訂單都會跟著撤掉。這可怎么辦才好?”福伯擔(dān)憂地說。
上個月接到兩筆天下船運的訂單,全殷氏船廠都很高興。當(dāng)時很順利地交了貨,且對方也很捧場地再下了幾艘中型沙船與大型漕船的訂單,誰想到昨天才交出第一艘沙船,今天就被退貨了。
“別說廢話了!币笮浠h打斷他!皩Ψ?jīng)]說退貨的原因嗎?總不會看不順眼就退貨吧?”
她設(shè)計打造的船只她有信心,再說每艘船交貨前,她都會讓造船師傅多巡兩趟,確定無誤才交出去,怎么可能會出問題呢?莫非天下船運仗著自己勢力大,想讓他們白做工?
“聽說他們的主子爺只踏上船去看了幾眼,甚至連摸兩下都沒有,就冷笑兩聲,教人通知我們把船領(lǐng)回。旁邊的人一看到他們主子爺這樣子笑,頭皮都發(fā)麻了,什么都不敢多問,就……”
“什么都不敢多問?這算什么?!”殷袖籬將手里的筆一拍!拔胰ヅ宄麄冞@當(dāng)家的到底有多霸道,敢這樣耍我們!彼f完轉(zhuǎn)身就走,速度快得很。
福伯愣了一下,趕緊追上!靶〗悖悴灰獩_動、不要沖動哪!”那個天下船運的當(dāng)家聽說很可怕,小姐會不會危險哪?他得趕緊追上去才是。
然而滿肚子不滿的殷袖籬才不管這個當(dāng)家的有什么三頭六臂,敢隨便嫌棄她的船,她是不會悶不吭聲的。
殷氏船廠靠近通州碼頭,而天下船運在京城的總鋪也在通州碼頭附近,所以她沒多久就直奔進天下船運總舵了。
“把你們當(dāng)家的叫出來!”殷袖籬一踏進天下船運,就雙腳岔開,氣勢凜凜地說。
“姑娘,你哪里找?”一旁有個穿著長袍的管事站出來問。
“我是殷袖籬,我想找你們當(dāng)家的。敢一聲不吭就把我家的船給退了,難道我不能過問嗎?我聽說你們霍九爺行事雖霸氣,做生意卻極有誠信,但今天才知道謠言真的不可信。隨便下單造船,交了船又不說一聲就退,還要我們自己來領(lǐng)回,這未免太過分,欺人太甚了!”殷袖籬說著,臉上的神情既氣憤又激動。
“這……”管事的遲疑了一下,“殷姑娘,這個中細(xì)節(jié)我會再跟你說,不要激動,我們里面坐!
“我可不是來閑聊的。叫那個只敢對著我的船冷笑的家伙出來,我要親自跟他談!币笮浠h可不是唬的。
她設(shè)計的船只只有被贊美的分,什么時候遭受過這樣的羞辱?不管怎樣她都要親口聽他說出個道理,就算對方的來頭多大都一樣。
“呃,殷姑娘,那個……”管事的指了指她的身后那高大的身影,露出一抹苦笑。
殷袖籬霍然轉(zhuǎn)身,卻差點撞到身后的高大男子。
她一看到對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一來因為他太高,身材雖屬瘦削型,但站得如此近還是很有壓迫感。二來是因為對方的長相,該怎么形容呢?
五官都相當(dāng)出色,卻透著抹冰冷的感覺,尤其那雙眼,眼尾微微上揚,清冷的眼神凍人似地盯著她。整張臉俊美得比女人還好看,但那冷漠的氣質(zhì)卻讓人不敢靠近,更別說多看兩眼了。
偏偏她就多看了兩眼,讓對方那眼眸里的溫度再降了幾分。
“做什么這樣嚇人?”殷袖籬瞪了他一眼,隨即轉(zhuǎn)身面對剛剛那位管事的。
“你倒是快點去叫人呀,我可不是整天閑閑等你們當(dāng)家出現(xiàn)的!
“你要找的人就是我!蹦歉叽蟮哪凶咏K于開口了。
“你就是那個對著我的船冷笑兩聲的霍九爺?”殷袖籬轉(zhuǎn)身面對那高大的身影,得花很大的勁才能逼迫自己不往后退開。
他怎么會是天下船運的當(dāng)家?
這天下船運在京城是個無人不曉的傳奇,奇跡似地吃下了南北交通的漕運事業(yè),據(jù)說生意做得很大?墒茄矍斑@人怎么看都不滿三十歲,到底哪里像那個一統(tǒng)漕運的傳奇人物?
霍濟格的嘴角微微勾動,以一個冷笑回應(yīng)。
殷袖籬倒抽口氣,手指顫抖地指著他!熬褪沁@種笑,對吧?”
她的反應(yīng)讓他一愣。平常人遇到他這樣笑,大多頭皮會發(fā)麻,尤其是他的手下,只要看到這種笑容,無不往后退開幾步,想盡借口逃得不見人影,深怕逃跑下場會更慘,因為他這種笑緊接而來的總是令人不敢招架的脾氣,只有眼前這個不怕死的小姑娘,還敢對著他的笑容指指點點。
不過認(rèn)真看她,卻發(fā)現(xiàn)她嘴角被毛筆撇了一下,像是長了胡子一樣,害他差點真的笑出來。
“那又怎樣?敢做出那種船來丟人現(xiàn)眼,連一點批評都承受不起嗎?”霍濟格冷冷地看她一眼!罢娌恢滥膩淼暮衲樒,嘖嘖!”
他那兩聲“嘖嘖”聲讓她的理智差點完全崩毀。這家伙真的真的好討人厭喔!
“批評不是不可以,但你倒是說出個道理,不然隨便取消訂單,訂金我們是不可能還的。”殷袖籬被他搞得有些不安。
不行,她怎么可以動搖?難道跟怪人處久了會被同化嗎?不然她干么開始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批評?我以為有些事情是不言可喻的!彼麘械美硭,轉(zhuǎn)身就要走出去。
“姓霍的,你給我站!”殷袖籬追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也不管他眼神有多冷,那挑眉的神態(tài)有多么驚人。“話不能說一半,我堅持問清楚!
頓時間兩人就僵持在商行門口,附近的伙計看了都倒抽口氣,好怕這小姑娘被劈昏。這勇敢的小姑娘,居然敢揪住他們家主子爺?shù)男渥,真的好……好大膽!好勇敢!好不怕死喔?br />
就在大家擔(dān)心主了會一把擰斷這姑娘的小脖子時,霍濟格卻露出一抹笑,隨即反手扣住她的手受腕,一把將她拽出商行大門。
“姓霍的,你想干么?!”殷袖籬終于知道怕了,兩腳抵著地板不想離開,但是對他來說她比只小鳥重不了多少,整個人就這樣被拎了出去。
原來她以為自己要被扔出大門,誰知道他的腳步居然沒有停止,一路往碼頭而去。
殷袖籬又叫又掙扎的,但是這姓霍的就像耳聾一樣,絲毫不為所動,好像他拎著一個又叫又踢的小姑娘逛大街,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此時,福伯追了上來,她只能揮著另一只手招呼。
就在她想要咬住他的手逼他松開時,他毫無預(yù)警地松了手,她差點煞不及跌進運河里,若不是他一把扯住她的腰帶,恐怕她真的要落水了。
“我說你這可惡的……”她的數(shù)落還沒出口,他就冷冷地指著碼頭邊那艘十幾米長的沙船,讓她的話只能硬生生打斷!斑@……不是殷氏船廠的船嗎?”
船尾烙著殷氏的記號,只有從殷氏出廠的船才會有這個標(biāo)記。但是這艘船的隔板里此刻淹了一、兩寸深的水,隨著船身的擺蕩,在通水孔間涌來涌去,怎么盾怎么刺眼。
“你說,比起價值連城的貨物被淹沒,幾百兩訂金被你們收去,哪個損失比較重?”霍濟格望著那艘船,看了她兩眼。
“怎么可能?我做的船從來不漏水的,我們用的麻絮跟桐油灰質(zhì)量很好,工序相當(dāng)繁瑣,就是為了確保船身的防漏,怎么會……”她一把跳進船里,不顧那水淹到自己腳踝,彎下身子檢視起船身。
霍濟格訝異地看著她的動作,他沒想到她會跳進船里,更沒想到她那第剛剛還脹滿怒氣的小臉,此刻會蒼白如斯。
“這個水密隔艙的寬度不對,甚至兩端都沒有對稱。隔板的厚度也不對,這木頭……不是樟木。這……怎么會是殷氏的船?”殷袖籬一臉蒼白地低喃著,手摸著隔板,隱隱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難過。
看到她大受打擊的模樣,他竟然生起一抹不忍!翱磥硪蠊媚镆彩切屑,一看這船就知道有問題。你們還是趕緊把船拖回去船廠,這船不斷滲水,我還得派人定時來撈水,否則全沉了會連尸體都找不到!
殷氏船廠雖不是北京城最大的造船廠,卻是歷史最悠久、工藝最出眾的。第一次的生意之后,霍濟格非常滿意他們交出來的貨品。但是此番送來的船卻連粗制濫造都談不上,因為會漏水的船根本不配稱為船。他會生氣也是應(yīng)該的,當(dāng)初他還覺得自己被耍了,氣得想讓這家船廠消失于北京城。
然而現(xiàn)在看到她那蒼白的臉與恍惚的神色,他發(fā)現(xiàn)這姑娘遭受的打擊比起他的憤怒更形嚴(yán)重,看來這中間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跟著過來的福伯看到了,也一樣張口結(jié)舌!靶〗,這會不會……會不會是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