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天朝北境邊外一支游牧民族的冬季牧場。
冬已近尾聲,這兩日,北地春信的氣味絲微可嗅,止了風雪,覺得羊群和牛只像也活潑好動了些,累得牧犬滿場子跑,管了東丟了西,非常忙碌。
這支牧族的牧地剛巧夾在天朝北境與陀離之間,族長是長袖善舞的角色,夾在中間求生存,竟也混得兩面開吃、風生水起。
今日族長在這冬牧場里設宴,搭起最豪華的羊皮大帳,擺出最美味的牧族佳肴,而瓊漿玉露更不能少,全是族長多年來的私藏。
而帳子已弄得溫溫暖暖,有酒又有肉,還缺什么呢?
嘿,就缺美人在一旁服侍、殷勤勸酒!
族長確實了得,真把美人給弄來。
今兒個來的兩位貴客,左右兩側各有美人陪坐,美人們薄紗著身,其中有美人生得輪廓深明且一頭金紅發,膚澤雪潤似乳奶,與天朝黑發黃膚或陀離褐發麥膚的女子們完全是不同風情……族長就盼著貴客們能喜歡。
豪華的羊皮大帳中,族長早就退得遠遠,只留美人們伺候兩位分別從天朝北境與陀離國中趕來此地暗中會面的客人。
美人們布食勸酒,十分殷勤,又時不時投懷送抱,體香撩人,令陀離來的王族貴客放開懷享受美人恩,相當滋潤。
反觀天朝北境過來的客人——
男人俊俏面龐凍若千年寒石,眉凜目峻,下顎線條明明好看得不得了,偏偏繃得死硬……這不,都讓美人們不由得脊寒股栗了呀……
“欸,我說咱的大將軍北定王爺,咱們該談的都談了,能籌謀的也都既籌又謀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股東風且看我碩爾果果七王爺回陀離后如何煽起,萬事有我呢,不出一個月,陀離自會退兵休整,勸聶兄也就放寬懷吧。”
碩爾果果是陀離達赤大王烏克鄯的七王叔,更是目前陀離國唯一一位具王叔身分的王族成員,天資聰穎過人,然生性風流,平生所愛除了美人,還是美人,要不然以他絕頂之才想爭王位,陀離又豈會由著龍瑤公主一人獨大!
這一邊,聶行儼推開美人遞到嘴邊的酒杯,嗓音無波無浪——
“本王難道還怕陀離不退兵嗎?退不退,且看閣下本事,若然勸退不了,我北境雄兵磨刀霍霍恭候著,拿陀離十萬兵的軍血祭我天朝軍旗、沃我北境土地,恰好可以!
碩爾果果一聽,手一抖,險些把嘴上漂亮的翹胡捻斷。
“干么這樣?你我相交一場,有話好好說嘛,動不動就刀啊血的,多不好?”他抓起一旁美人的柔荑替自個兒拍拍胸脯定驚。
對于對方的自來熟,聶行儼淡哼了聲,道——
“本王與閣下今日是第二度會晤,若事情進行順利,你我應不會再見,何緣相交?此戰由貴國龍瑤公主挑起,之前又有東迦部擾我飛泉關之役,七王爺不想動刀見血,且將陀離攝政大權從龍瑤手中奪下,方是正理。”
“是、是,我理會得理會得!毙Φ盟刮膮s怎么看都是一副憊懶樣,抓著美人的小手都快當雞爪啃起來。
陀離王廷上下臣民以及依附的各部族原以為陀離即將與天朝聯姻,和平局面終將到臨,邊境通商往來亦可光明正大,未料突然從莫名“昏迷”中又莫名“病愈”的達赤王會在刺客手里歿了。
兩國聯姻破局也就罷了,龍瑤公主竟一翻兩瞪眼,翻臉比翻書還快,起兵南下,且與天朝將廢未廢的太子爺似乎早已合謀,也就是說,之前聯姻之舉不過作作戲,算不得真這種被掌權者蒙在鼓里的滋味,即便陀離臣民以往再如何擁戴龍瑤公主,如今亦心下難平,不僅各部族已有反攝政公主的聲浪,陀離朝中與軍中亦悄悄醞釀一股風暴,便待“有心人”煽風點火。
陀離內哄之勢漸起,加上北境大軍以逸代勞,守陣若鐵桶難破,輕騎突襲又似狂風席卷,神鬼莫測,到得今時,陀離前軍已連敗兩場,先行的糧草還險被燒個精光,陀離軍心大大浮動。
聶行儼不畏戰,北境軍男兒更是條條不畏死的好漢,但若能使敵方自亂陣腳,使己方兵不血刃得以取勝,方是他心目中上上之策。
而碩爾果果之所以輕易被說服,愿意當這位“有心人”,聶行儼心里雪亮得很,絕非對方心向天朝,而是已然深知,此戰陀離再不自行止步,十萬肉身真會長埋于此,他陀離子弟的血肉將化成滋潤天朝土地的養分,使沃野千里。
北境這兒的情勢他自能掌控,但帝京那里……聶行儼捏捏日漸緊繃的眉間,思索著三日前從帝京送來的軍務密報。
南境軍的主力回防,留下一萬兵馬相助東臨軍,然京西大營占了上佳的地勢之利,難以攻克,唯一之法是硬碰硬強取。
但此舉極可能適得其反,逼得太子狗急跳墻傾全力攻城。
太子若搶先入城,以百官和百姓們作為籌碼,再行逼宮,天朝當真大亂。
他試圖兵不血刃解決陀離,就是想保存北境軍兵力,若帝京局勢真走到最糟境地,北境軍便以“勤王”為名,長驅直入帝京。
美人為他遞酒,柔若無骨的身子蹭近,他接了酒一飲而盡,猶逕自想事。
想他先前派出的手下代替他潛回京城探看北定王府狀況,他亦吩咐那名得力的手下在任何情況之下,首要之務必是護老王妃周全。
他是將娘親性命交托出去了,他知他的人定會全力以赴完成他的托付,但他亦知,許多事并非盡力就能辦成。
北境不能無他坐鎮,但娘親大人若因此有何差池,他實在忝為人子。
此時碩爾果果喝著喝著,都跟美人滾倒在氈毯上。
聶行儼身邊的美人有樣學樣,嬌啼了聲竟直接趴在他盤坐的大腿上,鏤空薄紗幾令整片背部的春光露盡。
毫無預警,聶行儼腦中浮現那擁有展翼紅印的玉背,胸中自是一緊。
越想越悶,他深吸口氣抑下思緒,不讓那展翼紅印的主人再次盤據腦海。這一趟,該談的既已落定,再待下無益。
他遂推開大腿上的美人昂然起身,未回頭多看一眼,徑直踏出大帳,把整座帳子留給想玩的人去大干一場。
豈料甫一踏出——
“儼帥!”來人黑衣勁裝,行單膝跪禮。
……竟是他派往帝京的那名手下!
應是返回北境大營后得知他在此,才又匆匆追到此處,如此著急見他,定有緊要之事稟報!
聶行儼趕緊將他扶起,緊聲問:“帝京出何事了?老王妃……”
“老王妃被人帶走。”黑衣手下道。
聶行儼瞳心陡顫,氣繃于胸,勉強穩下。“可知何人?”
黑衣手下表情有些無措兼無辜!澳侨水斨倍ㄍ醺舷乱约耙桓蓙砺凡幻鞯拿擅婵兔媲皬埪,說是要將老王妃帶去伺候幾日,不日當歸……”
“究竟何人?”竟如此囂張!
“大陽姑娘……”
“……誰?”聶行儼覺得自己肯定聽錯。先是想起她那拓著紅印的美背,現下耳鳴了,才以為聽到的是她那猖狂的名字。
黑衣手下一嘆,再道:“天養牧場來的夏舒陽,大陽姑娘。”
然后因這位手下亦曾多次進出谷村,自然知道夏舒陽的底細,于是再嘆——
“鷹族三公主,麗揚!
“我等按儼帥吩咐潛回帝京,入北定王府,才知前一夜府中來了一群蒙面客,當時老王妃身邊僅有兩名婢子相陪,那些人欲殺兩婢女挾走老王妃,是三公主帶人……唔,也帶了大鷹及時出手,先削弱蒙面客武力,之后大批府中護衛趕到,以眾圍寡,多少拖住蒙面客的行動……”
“至于老王妃如何被帶走?呃……府里管事與仆婢們全看得真真,說是三公主的同伙……”
用這個詞像有些古怪,但不管了,先答了大將軍王爺的問話比較緊要。清清喉朧再道——
“都說是三公主伙同一名武藝高強的姑娘,三公主伏在瓦頂上連連發箭,讓那姑娘得以將老王妃從蒙面客手中奪回,然后一拋,一檎再一放,就把老王妃放到三公主懷里了!
“唔……沒有的,場上就三公主跟那女子兩人,沒有第三個!?儼帥問誰對老王妃一擒再一放、怎么擒又如何放?呃……就武藝高強的女子把老王妃拋出去,老王妃飛飛飛地飛在半空,大鷹就來接手,大鷹爪子這么一個漂亮擒拿,然后飛飛飛,跟著一個俐落松放,老王妃自然就被三公主輕輕松松抱個滿懷!闭f得眉飛色舞起來,仿佛他當時亦在場目睹。
聶行儼聽到此,臉色不是鐵青而已,是驚怒到刷白。
她現下是連他那位如蓮溫雅的娘親也想一并玩下去是吧?!
這混蛋,不好好待在谷村避禍,與族人們一塊兒過些舒心日子,跑來胡作非為、胡攪蠻纏又是哪招?!
他問,可有追蹤到麗揚三公主的去向,手下所答之事令他加倍震驚——
“是有接應的馬車,瞧地上車輪痕跡所去方位,風云客棧脫不了干系,屬下想,三公主或者事發當晚就已出城,因屬下抵達北定王府當日的夜里,東臨軍突然大舉起事,趁夜強攻,但主攻雖在東臨,緊要的卻是那余下的一萬南境軍力!
“是,儼帥說得沒錯,正是聲東擊西之計。東臨大軍一旦強攻,必引太子京西大營的主力前去圍堵,攻得越兇悍,太子增兵越多越急,駐于帝京西南方的南境軍趁勢突破,見縫插針……”
“確實如儼帥所說,以那般情勢,南境的一萬兵力想抓緊時機切進很是吃力,若等對方回防就錯失良機,必是前功盡棄,但偏偏來了鷹群……”
“儼帥……您眼珠子要不要動動?您這樣……屬下瞧著有些驚!
聶行儼禁不住又頭很疼般捏起眉心。
他家娘親在這混蛋姑娘手里,這混蛋姑娘一邊挾人出城,一邊還有閑情逸致去管帝京戰事,而他怎么就……向來端穩的心高高懸起,上頭還吊著十五只桶子,七上八下,非常無語亦無所措……
自然是擔心娘親。
除此之外,怎可能不為那枚絕世混蛋憂心忡忡?
八成見他久久不語,眉目深鎖,手下趕緊再說——
“儼帥,那些大鷹群起攻來,當真奏了奇功,據聞鷹群將夜幕遮掩,星月之光盡被擋下,黑壓壓的可嚇壞不少人,這等奇觀讓一萬南境軍得以順利搶進,硬生生將京西大營的軍力一斷為二,令兩邊無法接續,助東臨大軍先剿前半,之后東臨再與南境軍會合,共同對付后半部的京西余黨!
“儼帥最近所獲之軍務密報是三天前所傳來,帝京與北境之間,六百里加急需七日能抵,關于太子戰敗被擒、帝京圍城已解的消息,該是這一、兩曰內便會接到朝廷傳報!
果不其然,當日快馬返回大營,朝廷六百里加急的報信已至。
只是帝京轉危為安,他家娘親的下落依然不明,而那枚絕世混蛋……
“儼帥切莫過于掛懷,屬下雖趕回來相報,但遣人一直盯著風云客棧那兒,任對方再嚴謹,時日一長,定也要露出點蛛絲馬跡,而只要風云客棧的人有所動靜,要逮住三公主便非難事!
是,只要布了線,放長線釣大魚,耐下性子等著,必得回響。
而他眼下必然要做的事是——
令陀離軍潰不成軍!
令陀離臣民與各部族群起攻之,將龍瑤視作陀離罪人!
帝京局勢既已穩下,太子被擒,且看北境鐵騎如何再給陀離一記迎頭痛擊,為天朝耀武揚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