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停下腳步,看見了……不是她認識的模樣,但冉莘知道那就是師父。
她坐在樹干上,穿著最喜歡的白長衫,沒有刺繡紋路,是簡單極至的衣裳,長長的腰帶和兩條腿在樹上輕晃,師父像記憶中那樣自在逍遙、豁達而開朗。
柔和光暈籠罩她全身,臉上、身上的肉瘤全都消失,下垂的眼皮回到正常位置,清亮的目光望著冉莘,嘴角還是帶著一抹調皮的笑意。
原來她的師父那樣美麗,原來不是隨口說說,她真是下凡歷劫的仙女,如今劫數已盡,她將飛天返回。
看著她,哀傷瞬間消弭。
師父有種特殊本事,明明丑到淋漓盡致,卻不會讓人感到害怕,光是待在她身邊,就會自然而然地心平氣定,她的開朗能夠驅逐陰霾,她的豁達會讓人覺得,世間苦難……不過如此。
“師父。”冉莘輕喚,她不哭的,卻還是隱不住喉間哽咽。
“你在哭?”
“沒有!彼龍詻Q否認。
揚眉,師父笑道:“這才對,早跟你說過,有本事的讓別人哭,沒本事的才讓自己哭,教了你那么多年,這點本事至少得學會!
“我不哭,也沒有把別人弄哭的惡嗜好!彼钠鹑鶐妥,唯有在師父面前,她才會出現小女兒嬌態。
“這是在記仇?”記著自己老是惡整她的仇。
冉莘不知道師父的名字,不知道她從什么地方來,她說自己是師父,冉莘便也認下。
師父教她手藝時很認真,惡整她時更認真,她經常分不清楚,師父哪句話是真、哪句是假,而不管她再努力,師父對她的表現只有批評。
唯獨那次,師父說:“總算沒白費心血,你學成,可以下山了!
那是唯一一次的贊美,目的是要將她驅逐出門。
師父笑咪咪地飄下樹,望著徒弟,兩年不見,歲月沒有讓冉莘老了容顏,反倒讓她多出幾分恬然美麗,放手讓她獨立,果然正確。
“您答應過我,把點點和木槿嫁出去,我就可以回山上!比捷窅灺暤馈
她盤算過的,再過十年,了卻責任,她就要上山,陪師父終老。
師父望著她的眉眼道:“為師觀你面相,算你八字,你是福祿富貴之命,這樣的人和‘與世無爭’沒緣分!
“比起福祿富貴,我更想要閑云野鶴。”
苦過、痛過,早已學會獨立自主的她,唯有在師父面前還能當個孩子,她不想更不愿喪失這份權利。
“命定之事,豈是你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若人生能夠由自己選擇,為師哪肯把日子過得平淡似水?是人吶,都想轟轟烈烈一場!
用力搖頭,她和師父不同,她要無風無浪,要平安順遂,她是個膽小女孩,一直都是,她只是身不由己,只是被命運強迫著成長。
“平靜無波的人生太無趣,波瀾雖然危險,卻也壯麗有趣!睅煾腹拇邓。
“不要!”她不只膽小還固執,她是屬蝸牛的。
“這兩年你做得很好,你比為師想像的更勇敢,別小看自己,你早就能獨當一面,瞧瞧冀州上下,有多少人曉得‘冉莘’,這是你用雙手闖出來的名堂,相信我,沒有師父,你也可以過得很好!
聽到這話,冉莘怔忡不已,師父又贊美她了,那么這次要把她推到哪兒?
不同意師父,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搖得頭暈目眩。沒有師父、沒有依恃,她要怎么才能夠過得“很好”?
曾經,祖父祖母為她撐起一片天,后來天塌下,是師父為她撐起另一片,她已經失去祖父母,能不能別再失去師父?
見徒弟這樣,她卻無話可安慰,半晌后說道:“你回山上一趟,把我的遺骸埋在梨花樹下!
她不甘心,卻不得不點頭!拔視H手把師父打理得很美。”
“怎么打理?把我全身上下的肉瘤給刨掉?甭折騰我了,一把火燒干凈就成,記得,九月初九辰時二刻埋骨,九月初八到就行,在那之前不準上山!
“為什么?”
“為師行事,還要跟你解釋?你是師父還我是師父?”
“您是師父!
“知道就好,快發誓,你要是提早上山,就讓為師永世不得超生!
有這么嚴重嗎?“師父,您在耍脾氣嗎?”
“發誓!”
一雙美眸盯得冉莘心慌,她無奈,卻不得不乖乖照做。
見她乖巧聽話,師父露出笑臉道:“我的床底有機關,機關下面有我畢生絕學,好好學著吧,女人可不能光想著倚靠男人,那些東西,就當是我給你的嫁妝。”
“第一,我不嫁。第二,我已盡得師父的真傳,您的畢生絕學在我腦子里。”冉莘說得斬釘截鐵,意思是,她不要去碰師父的機關。她在師父的機關上頭吃過無數的虧,傻瓜才會去討皮肉痛。
“還真敢講,你要是學上兩成就了不起啦,也不看看你家師父是何等人物,‘真傳’有這么隨便的嗎?”
“話是師父說的!币唬趺茨堋皩W成下山”?
“我說你就信?”
“師父從不說謊!
“這又是誰告訴你的?”
“木槿說的!
師父嘆氣,怎么收了兩個實心眼的徒弟,幸好她死得早,要是把點點也收進門,那她還要不要活?
“我不也說過,等你把點點和木槿嫁掉,就可以回山上。你想,我會不會說謊?”她得意洋洋地看著冉莘,好像說謊是件豐功偉業的大好事。
“換句話說,師父從沒打算讓我回去?”
“對!不都說了,你是福祿富貴命咩。好啦,事情交代完畢,師父要走羅!
“師父,您怎么可以騙我?”冉莘不敢置信。
這讓當師父的怎么回答?揉揉鼻子,她語重心長說:“好徒弟啊,師父這個不叫騙,叫做善意的謊言,為師都是為你好!
不等冉莘反應過來,師父飄開三尺遠。
“師父!”突地,她揚聲大喊!拔艺业降诙䝼‘易容’的受害者,我一定可以琢磨出解毒的法子。”
冉莘的話留住師父身影,她輕飄飄轉身,眼底凈是溫柔,這樣靈秀的孩子,要是能在手下多教導幾年,她肯定成就非凡。
“別琢磨了!
“為什么?”她不但要找到解法,還要查出是誰對師父下毒手。
“因為解法太殘忍,別碰了吧。”
“不管,我就是要弄清楚。”
“真那么想要?”
“對!
“九月九日,答案藏在師父的機關里。”
白衫女子莞爾,身影慢慢在冉莘眼前消失,彷佛從未出現過似的。
望著無垠的黑夜,是無雪無冰的季節,她卻像被冰層封住,冉莘沉重地往回走,又一次……她被拋棄……
倏地張開雙眼,她從昏睡中醒來。
大大的眼珠子四下轉動,她不動聲色地看著四周。
這是間簡陋卻干凈的屋子,一桌一柜一床,還有一個小小的木架子,架子上放著臉盆和毛巾,架子左邊的窗子不大,一方太陽射入,在泥地上印出一束金色光芒。
她怎么會……在這里?被綁架了嗎?
她試著搜尋記憶,先是接到校長的電話,身為農藝系教授的她,搭上外交使節團的飛機前往友邦國家,她漏夜整理報告,準備利用一整個暑假時間指導友邦農業技術。
她有點想吐,應該不是暈機,再遠的飛機都搭過,從沒出現過這種狀況,她懷疑胃潰瘍再度復發,所以沒吃飛機餐,后來空姐送來開水……
想起來了!一陣無預警的強烈搖晃,空姐摔倒在自己腳邊,她好心彎下腰,想把空姐扶起來,沒想到她也摔倒,頭重重地撞上某個東西,然后……
“姑娘,你終于醒了。”
四十幾歲的婦人進屋,手里端著湯藥,她靠近床邊,將梅雨珊扶起,細細地將一碗藥全給喂了。
喝過藥,她想問問自己怎么會在這里?沒想到一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婦人走到柜子旁,從里頭拿出包袱,輕手輕腳放在床邊,道:“姑娘,夫人給你備下金銀細軟,等你身子好些,盡快離開京城吧,往后別想著家里,好生過日子。”
聽不懂,她不理解對方在說什么,只是莫名地眼淚狂瀉。
怔怔看著眼前婦人,心中浮現“顧嬤嬤”三個字,她嚇一大跳,怎會認得?
她來不及動作,卻見顧嬤嬤一把將她抱進懷里,在她耳邊低語!拔业暮霉媚,千萬別怨夫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梅府家風高潔,卻出這等事,若非肅莊王把姑娘救回來,幾房老爺根本不希望姑娘重返家門,人心自私,府里還有那么多位千金未嫁……”
顧嬤嬤叨叨絮絮說著,她一點一點揣摩話意,不過聽了半天,依舊不懂。
最終,顧嬤嬤握住她雙手,認真說:“姑娘,夫人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好好活著,她已發愿長齋茹素,萬望姑娘平安。”
緊接著再次擁抱后,她轉身離去。
門板呀地打開,又呀地關上,她頹然躺回床板,三魂七魄像丟了大半似的,腦袋一片模糊。
后知后覺的她,想起了什么,猛地下床,赤腳跑到臉盆旁,盆里有七分滿的清水,她對著清水一照,天!那么稚嫩的小臉,她低頭看看衣服、袖口,看看屋梁、看看左右,她……穿越了?
嚴重驚嚇,怎么會這樣,是幻覺嗎?
不由自主地,她跌坐在地板上,癱瘓似的,怎么都站不起來。
她沒有動腦筋,事實上,她也動不了腦筋,因為腦漿凝結,因為穿越這種事,并非正常人可以理解,因為……有東西一點一點、慢慢鉆進她的腦袋里……
太陽從西方落下,月亮從東方升起,金黃色光束被銀色柔光取代。
她沒有移動,鉆進腦袋里的東西越來越多,多到有爆炸感,紛紛亂亂的,許多片斷故事在腦海中擠壓、強行碰撞。
她是梅雨珊,出生在梅府長房,父親是宰相,她是被捧在掌心嬌養大的嫡女,若干年前,皇帝賜婚與當朝四皇子。
燕歷鈞很帥、很歐巴、很了不起,短短五年滅寇亡遼,敵人稱他惡龍,國人喊他英雄,不久前他班師回朝,皇帝下令讓兩人舉辦婚禮。
天公不作美,成親前梅雨珊被匪徒擄走,幸好歐巴天神似的降臨,解救可憐可愛的小公主,她沒失身,卻壞了名譽,原本要當王妃,出事后只能當婢妾,連個側妃都構不到,實在太傷人自尊。
但自尊值幾個錢?她家親爹別的不會,忖度時勢擅長得很,否則四十歲的男人,連白胡子都還沒長出來,豈能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梅雨珊戀慕英雄將軍,雖然不滿作妾,但事情已經發生,能長伴心愛男人身邊,總好過連命都沒了。
偏偏幾房叔嬸為自家女兒著想,話里話外嘲笑諷刺,想她一顆掌中明珠,怎受得了這般刺激?忿忿不平,成日掉淚,梅雨珊弄得父母一個頭兩個大。
然后,空白了,故事到此為止,沒有后續。
但梅雨珊死去,她穿越,表示梅雨珊真順了其他幾房叔嬸和堂哥姊的建議,跑去上吊自殺?
肯定沒錯,手腕沒割痕,但喉嚨很痛,痛到她無法說話。
忍不住嘆息,傻啊,人家逼就要死嗎?這種無謂的自尊,怎能比性命重要?無知吶,蠢到極點吶,梅雨珊怎么看不出,發生這種事之后,燕歷鈞還愿意娶她為妾,理由只有一個——罪惡感。
而那幾房叔嬸,哪里是為門風家規逼她去死,根本就是明白燕歷鈞的心思,打算把她逼死后,再從其他幾房堂姊妹當中挑選一個出嫁。
屆時因為罪惡感,因為想補償梅家,燕歷鈞肯定不會反對,而堂姊妹們就算當不成正妃,作側妃也是賺到。
她呀,怎么就蠢到乖乖跑去死?
接下來的故事是顧嬤嬤幫她續上的。
事情鬧成這樣,她卻沒死成,這下子梅相爺尷尬啦。
嫁吧?女兒這副性子……在家里鬧歸鬧,總還能壓得下來,要是跑到肅莊王府去鬧,可就沒辦法彌補了。
不嫁?皇帝會怎么想?怎么,一個失節女子還能給咱家兒子暖床已經很不錯了,還挑?想當王妃嗎?要不要送把秤給你,回去量量你家女兒幾斤幾兩重?
最后梅相爺為家族前途,果斷做出選擇,他放出風聲,女兒自被盜匪擄走之后,身心俱疲,無心求生,但求一死以證清白。
本來是真打算二兩砒霜、七尺白綾送走女兒的,但妻子不忍,偷偷讓顧嬤嬤送走昏迷不醒的女兒。
然后她在這里,然后她清醒,然后被塞了銀子并告訴她:以后要自立自強。
梅雨珊的故事不激情、激動、激昂,像部沒意思的無趣小說,若不是被強行塞進腦袋,她半點興趣都沒有。
呼……長嘆氣,接下來呢?她要從哪里開始自立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