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歷鈞抓到兩只兔子、三只山雞,和幾條大魚。
知道了吧,為什么即使不下山,她們也不會餓死,因為山林里物產豐饒吶。
木槿和冉莘的廚藝明顯不行,淺淺在這方面倒是挺會的,可她怕啊,怕被人家“六分鐘”護一生,打死都不亮出賢良的那一面。
于是剛中過蠱的男人,沒享受到病人該有的待遇,不但出門打獵,回來還得準備晚餐,那副賢妻良母的模樣,拍馬都追不上。
隨安、隨平則是在凌虐黑衣人。
整個下午,后院傳來的尖叫聲嘭吼聲,比殺豬更嚇人,淺淺、木槿聽不下去,而冉莘極力忍耐中,她也想知道,為什么師父和北遼人會牽扯上。
天晚了,從窗戶往外望去,冉莘看著正在升火的燕歷鈞。
祖父有從龍之功,先皇封為寧王,爵位世襲,立下大功之后,祖父急流勇退,領著虛銜遠居江南。
沒有野心的祖父讓先帝視為摯友,祖母與皇太后更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中密友,小時候,祖父、祖母每年都要進京住上兩三個月,與老友論論過往、話話家常。
她是在五歲那年認識燕歷鈞的。
他長得太漂亮,嬌嬌嫩嫩的,半點不像男孩,皇后娘娘一時興起,把他打扮成小姑娘,就那么一次,偏偏教她遇上。
從那之后,他像同她結了仇似的,每回碰上都整得她哇哇叫。
娘生下她后就死去,爹爹娶進新人,在繼母跟前過生活,她很懂得看人臉色,對于一個以欺負她為樂的四皇子,她選擇躲避,就算吃虧,也只能笑著說不在意,她膽小,卻很識時務。
要不,能夠如何?過公道?那是有靠山的人才能夠做的事。
他常說:“我最看不起你這種奴性堅強的!
奴性堅強?她不過是懂得趨吉避兇。
他常說:“你以為漂亮就能占盡便宜?”
這話不公道,她幾時占過誰的便宜,何況……漂亮?她再漂亮也不及他。
不過她確實太懦弱、太無用,遭受委屈,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被迫七尺白綾上吊自盡的那個夜里,她眼睛睜得很大,她告訴自己,從今以后,再也不哭,她做到了,在接下來的六年里。
人是會改變的,雖然她依舊討厭爭執吵鬧、性格仍然鄉愿,但她清楚自己想過什么樣的生活,所以不需要燕歷鈞給予,她可以為自己創造好日子,她再也不允許自己可憐。
點點走進屋里,發現冉莘正在看著燕歷鈞,她拉拉冉莘,問:“大叔長得真看,對不對?”
“是。”這點由不得她說謊。
“他不但長得好看,還很能耐呢!
“怎么說?”
“大叔不必設陷阱,石頭砸過去,野雞就歪了脖子,他連鞋都沒濕就打上好幾條大魚!焙翢o疑問地,大叔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厲害的人。
“聽起來很不錯!比捷放跗鹚哪,為她擦拭臉上炭灰。
“姑姑,我決定了!
“決定什么?”
“等我長大,要嫁給叔叔!彼f得滿臉篤定。
這話噎了她,冉莘皺眉,蹲下身,握住她的雙手!斑@可不行!
“為什么不行?”
“他太老了,比姑姑都還老!
那年,他比她大一個月,但個頭比她小,聽說是因為挑食。
她喊妹妹,被他咬了,她喊弟弟,一樣被他踹了,那年因為他,太醫往她肚子灌了不少湯藥。
“就算變成老公公,大叔還是一樣好看,對吧?沒關系,我原諒他太老!
“雞皮鶴發、滿臉斑點,再好看的老公公都比不上春風少年!
“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沒錯。”
鄭重思考后,點點妥協!昂冒,觀察幾年再說,說不定大叔能返老還童呢。”
見她松口,冉莘也松了口氣。
點點從懷里拿出玉佩,掛在冉莘脖子上!肮霉茫湍闵蕉Y物。”
低下頭,看見暖玉,不由一怔。
這塊暖玉,冉莘見過。
它是燕歷鈞的生辰禮物,皇太后賞的,那回她被他咬得傷口發炎,他懊惱卻打死不肯道歉。
他去探望她,看見她胖胖的小臉瘦了一圈,許是罪惡感吧,他扯下這塊暖玉掛在她身上,丟下一句“給你,能強身健體”,然后轉頭就走。
暖玉是不是能強身健體不曉得,但幾碗藥去,她的燒很快退了。
來年進京,他又尋上她,別別扭扭地把玉佩要回去,弄半天,她才曉得原來皇太后同他說了戲言。
“那玉佩可是要給你媳婦兒的,你給了皎月,難道是想娶皎月進門?!”
他嚇死了,他才不要娶個沒脾氣的笨女人。
燕歷鈞對她看不上眼,她一直都很清楚,同樣的,她也清楚他不認錯、不道歉,卻總是感到罪惡,于是用行動來彌補。
就像六年前的事,她死了,他無法彌補,便耿耿于懷,其實太可不必。
那次也一樣,他想用更稱有珍貴的夜明珠換回暖玉。
她不肯收下夜明珠,卻把玉佩還給他,輕聲安慰,“放心,我不會嫁給你。”
誰知道,她的安慰反倒惹出他的不滿,他說:“你有比我更好的對象?”
真是暴躁,也真是難搞。
沒想到兜兜轉轉,玉佩又回到眼前。
冉莘問:“怎么來的?”
“大叔給的!
“拿回去還給他!比捷防湎旅婵住
“不要!
“無功不受祿,姑姑教過你。”
“我有功,是交換來的。”
她能立什么功?冉莘取下玉佩,放在點點掌心,口氣嚴肅再說一遍!熬訍圬,取之有道,拿回去還給大叔!
“不要!泵髅魇撬崄淼。
“我生氣了。
“我也生氣了。”
“回房間吧,等你不生氣,再來同我說話!比捷穼⑺瞥鑫萃狻
點點噘起嘴巴,鼻子、眼眶紅紅的,卻倔強地哼一聲,抬高下巴,用力跺腳,走到大門邊前,再用力哼一聲,蹲下,把頭埋進膝蓋里。
“怎么回事?”木槿問。
“姑姑不講道理!
木槿翻白眼,旁的不敢說,但冉莘在講道理這件事上頭,她很有信心。
淺淺上前想安慰點點,木槿忙拉住她,故意揚高嗓音。
“別慣著她,孩子養得太嬌氣不好管教。”
她們家可沒有黑臉、白臉這種事,她和冉莘的管教態度相當一致。把淺淺拉進屋里,任由點點去演獨角戲。
沒有觀眾,點點更委屈了,嘴巴噘得可以吊豬肉。
燕歷鈞看看左右,走到她背后,蹲下,結實的手臂壞住點點,直接把她抱起來,她還維持著蹲姿,后腦靠在他胸口。
“怎么啦?”燕歷鈞的口氣儼然是個樂意寵壞孩子的父親。
“哼!”還是不說話。
“很委屈哦?誰欺負你,大叔給你討公道去!
這話……說得真窩心,沒人看見她委屈,只有大叔瞧見,她側過臉,可憐巴巴說:“大叔,,你慣著我吧!
“好啊!庇惺裁磫栴}呢,是他喜歡做的事啦。
“我很喜歡被慣著!
“我很喜歡慣著你!眱删湓挘瑑扇诉_到某種默契。
燕歷鈞再問一次,“告訴我,發生什么事好嗎?”
“姑姑要我把玉佩還給你!
抿唇,他知道冉莘為何這樣要求。
“玉佩是給你的,干么給你姑姑?”
“姑姑生辰到了。”
生辰?是快到了……那時大皇兄都會送她禮物,而他心里不舒服。
大皇兄勸他,“寧王夫人與皇奶奶交情深廈,你就算不喜歡皎月,也得給皇奶奶面子。”
大皇兄越是這樣說,他越是不肯,他把生氣表現得很明顯。
所有人都以為他討厭皎月,其實他更討厭的是太皇兄送她禮物,而她……看起來很開心。
“要不,玉佩你悄悄收下,我再幫你另尋禮物送給姑姑?”
“好。”她笑了,反身抱住燕歷鈞。“等我長大,嫁給大叔好不?”
微怔,燕歷鈞得意,就說他這張臉太吸引人,連五歲小孩都躲不掉,不過他回答,“不行!
“為什么不行?”
“我太老!
“我不嫌棄!彼Ц卟弊佑H上他的臉頰。
他傻笑,因為自己大小通吃。
隨平、隨安處理掉那群黑衣人后,回到主子身邊。
“招了?”
兩人互看對方一眼,隨平給隨安使眼色。
隨安齜牙咧嘴一番后,心不甘情不愿回答,“沒招。”
“折騰一整個下午,沒招?”燕歷鈞聲音淡淡的,卻讓兩人頭皮發麻。
隨平隨即說道:“六個人,齒縫里都塞了毒,屬下即時阻止,卻也死掉三個,輪番刑求,當中一人不會說漢語,會說的兩個撐到最后,咬舌自盡,剩下那個見狀,也把自己給搞死!
換句話說,十八般武藝全用上,還是撬不開那些人的嘴巴,這當中的事……肯定不小,“三泉日央”是付么東西?通關密語嗎?他得再找時間琢磨琢磨……
他把手里的兔子交接給隨平,走近冉莘屋前。
敲兩下,冉莘應門。
“談談?”
冉莘側身讓他進屋,他逕自倒了杯水喝,看見桌面擺著在醫書。
她也學醫?“師父”教的?他很想知道,過去六年她過著怎樣的生活?但眼下,這不是重點。
喝光杯水后,他說:“六個人都死了,他們寧可自盡,也不肯交代幕后之人。機關破解、找出秘籍之后,你還要留在這里嗎?”
“我打算回冀州!
“早上逃掉一個活口,我不確定他會不會帶人跟蹤你,更不確定附近有沒有其它埋伏,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需要保護!
是啊,早上那幕,讓人余悸猶存,冉莘道:“我會再想想看!
“再多待幾天吧,好歹這里是你的地盤,如果有突發狀況,多少能夠自保,我讓隨安、隨平回京調派人手過來!
望著燕歷鈞,有他在,木槿、淺淺和點點確實更安全,但,她不想……不想與他再有交集。
嘆息,理賀與情感對抗,她不發一語。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濃濃的雙眉攏起,她就這么不待見他?
燭火在她姣美的面容上染出一片金黃光暈,心跳驟然失了序,說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像貓爪子在上頭撓著似的,有些癢,有些蠢蠢欲動,下意識地,他朝她走近。
冉莘回過神時,他已經靠得很近,她直覺后退,可他繼續往前,步步進逼,直到把她逼至墻邊。
手往墻壁一撐,發現曾經高過自己半顆頭的小丫頭現在只到自己的胸口,小得很可憐,適度的刺激果然是好事,那回被她聲妹妹喊出滿肚子火氣,面沒眼色的奴才還糾正她,不能喊妹妹,要喊弟弟。
他哪里小了,明明就比她大一個月。
那天起,他看到東西就往嘴巴塞,想盡辦法長高長壯,知道兒子突然有“長進”的意愿,母后趕緊給他送來一個師父,教他練武功、強身健體。
果然,隔年她進京,兩人并肩站著,他就比她高了半寸,之后更是一路領先,總算在她面前扳回面子。
“燕歷鈞你想做什么?”
唉……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好,兩人見面不過短短一天,他已經出現無數次“無法克制的沖動”,想碰她、欺負她、冒犯她的念頭不斷盤旋,好像身子里蟄伏了只魔鬼,正在對他大肆鼓吹。
應該退開的,但是魔鬼束縛了他的手腳,將他定在她身前。
“點點是好意,為什么不收下玉佩?”
“那不是點點的!笔撬,是他怕被賴上,整整擔心一年,再見面便迫不及待向她討要的玉佩。
“我給了她,就是她的!
“收下,然后呢?再等你來討?省了這道功夫吧!钡纳ひ,淡淡的表情看起來云淡風輕,卻隱含了一絲諷意。
這女人長脾氣了啊?不過……燕歷鈞痞笑,總算像樣點了!安灰孟胂罅硐陆Y論,你不收,怎么曉得我會再跟你要!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他有多不喜她,經過無數次的證明,她還能不清楚?
“是自知還是自卑?”
一句話,戳破她的偽裝,冉莘猛地抬頭,目光對上他。對啊,他的身分、他的驕傲、他的自負……他身上每個特質都讓她自卑。
他那樣漂亮,她很想親近,可他表現出來的討厭更讓她自卑。
自知之明這句話,不是現在才想的,在祖母問她對婚事有什么想法時,腦子里沒有浮現想法,卻浮現他的臉龐,然而下一刻,他對她的討厭和欺負,使得她的自卑再度上揚。
在他這樣的天之驕子面前,她很難不自棄自卑,只是……她怎么能夠承認?
他很兇的,多年殺戮,身上隱隱帶著凜冽威勢,尋常人無法與他對視,不少朝中大官禁不起他的注目,可她竟然沒躲開?
個子沒長,膽子好像長了不少,興味一起,燕歷鈞心底存上幾分開心。
“王爺怎會以為,區區一塊玉佩能引發我的自信或自卑?”
“你不敢收!彼敝竼栴}中心。
“我不屑收!彼瘩g。
不屑?看來她不但膽子大了,還傲氣了呢!
“明知道我在,點點會更安全,你卻不敢開口求我留下來,因為……你怕我!彼f得斬釘截鐵,自信滿滿。
事實確如他說那樣,但她的自卑已經多到缽滿盆溢,不需要他再來補一腳。
“我不怕你,我怕的是你的罪惡感!
“什么意思?”這句話不在他的預想中,他加重了口氣。
“那些破事讓王爺罪惡感深重,企圖用彌禮來讓自己心安。你口聲聲要護著我和雨珊,卻從沒問過我們需不需要你的維護?更沒想過,你的彌補對我們而言,是保護還是限制!
他的彌補在她們眼里竟成了限制?“哼,不識好歹!”
“與其說我們不識好歹,不如說你太自信自大,以為離了你,我們就沒辦法生活,以為許個妾位,保障我們一輩子吃穿,我們就該感激涕零,可……這是誰給你的自信?
“過去六年沒有你,我死了嗎?若你有本事套出木槿的話,那么你會曉得,我們的身家遠比你想象得闊綽。
“承認吧你,所謂的彌補,為的不是我們,而是你說不出口的罪惡感,有這么困難嗎?就說‘對不起’吧,我會回答‘沒關系,我原諒你了’,從此舊事兩清,你不必想方設法‘彌補’,我們更不必想方設法逃離你的‘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