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方,苗沃萌目送投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際猶余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飄渺思緒,抓握不住,只覺有些怪異,又說不上來。
“爺,那臭脾氣老頭跟那位好脾氣的陸姑娘,真是‘幽篁館’的人嗎?”景順問道,邊收回目光。
……他向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苗沃萌像未聽進景順的話語,腦中直轉著老人那幾句,斂下眉目思索,驀地胸肺里又涌出涼氣,他禁不住大咳。
這一咳,當然嚇壞了自家小廝和護衛,嚇得他們趕緊扶他回小艙中,不教他再恣意妄為。
。
是夜,湖東邊上,穿過木樨花的余香,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廬位在林深處。屋房盡管灰撲撲,樸實無華,但所有墻面全是稻梗子混進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當結實。
雨已停,秋月當空。
嚷著肚餓的人皆都食飽,此時恰好煮一壺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窩在藤制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窩了好半響,像似睡著,枯干嘴皮卻掀動,問:“聽到那張破琴的琴音了?”
陸世平坐在土階上,挨在師叔公的躺椅邊,聽到“破琴”兩字,她鵝蛋臉又擰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聽到了!睙o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聽慣,沒事,她很能挺。
“見到那個買琴的人了?”老人閑聊般又問。
“見到了!彼Um,語氣聽得出歡喜。
從湖上聽到對方和琴而出時,開懷心緒便一直持續到現在。
怎能不歡喜呢?
她一聽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輕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雙手、依著自個兒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館’制琴的手法為根基,去蕪存菁,再添進一點巧妙心思,制出她的‘洑洄’。
只是她這張不按‘幽篁館’的“牌理”出牌的琴,當真惹惱了師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館’里的制琴師,但娘親誕下她后不久便亡故,爹親在她八歲上時病逝,后來是師父收她為徒,養她、教她。
師父待她如父如母,幾年下來,更將制琴之技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變‘幽篁館’所尊崇的‘楚云流派’之制琴手法,師父那一關肯定難過,但在她的小腦袋瓜里,總覺得制琴不該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雖說師父氣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門前好幾晚,但她沒后悔制了那張琴。
只不過……欸,她熬啊熬,眼看師父都快原諒她了,師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托了一名年輕琴師,拿去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上搗騰。
‘試琴大會’由太湖苗家‘鳳寶莊’所辦,對天下所有鐘情于古琴的男女老少敞開大門,任誰皆可攜琴前來共襄盛舉。
‘鳳寶莊’苗家組業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布莊遍及一江南北,兩代之后,家業根基已穩若泰山,后又經營起其它行當——茶業、酒樓飯館、書肆、制琴販琴等等營生,皆大玩小玩了幾番。
其中關于琴的行當,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輕的這一輩,出了一位琴藝驚艷絕倫的萌三爺,二是因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當鉆研“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圣手,不徹底拿來當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豈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試琴大會’,到如今已屆滿十年。
當初師妹霍淑年來跟她借琴去玩,陸世平不疑有他的,豈料后頭的事兒全超脫她所能想象。
這一出借,琴變成別人的。
她之后才聽聞,‘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師們面前大大露臉。
那位年輕琴師彈過一曲后,‘洑洄’鎖住眾人目光,連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藝上展露非凡風華、還被皇帝老兒譽為‘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爺也懵了,當場如游魂般“飄”到年輕琴師面前,借走‘洑洄’。
苗家這位從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稱的三爺,在四面八方來聚的琴師面前連撫‘洑洄’三曲,據聞琴音之妙,只應天上有,不該人間得。
‘試琴大會’過后,年輕琴師被苗家留住,萌三爺對‘洑洄’愛難釋手,幾番交涉兼動之以情,終于從年輕琴師手中買下‘洑洄’……
這些事,還是師妹之后告訴她的。
也對,若無師妹同意,那年輕琴師怎敢將琴賣出……
陸世平都不曉得該不該發火,畢竟如今的‘幽篁館’,可說全賴小師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強撐住。
‘幽篁館’以往有十來位制琴師傅,上門學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后來老成調謝,幾位年長老師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養或招攬了年輕制琴師,許多人也沒待住。
再加上這一任館主杜作波琴藝雖高,能制琴作曲,到底不諳琴館的經營,有時客人聞名而來,捧著大把銀子求琴,他若與對方話不投機,這生意便不愿接了,正因如此,才致眼下這等捉襟見肘的窘境。
‘幽篁館’中年輕一輩的制琴師,僅余她陸世平、師妹霍淑年,以及師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歲,性情溫和軟懦,是杜作波的獨生子,與霍淑年同年,僅大霍淑年三個月,而陸世平是三個當中最年長的。
雖說師妹年歲最輕,制琴手藝普普通通,但陸世平卻知,若無師妹幫忙管著這個家,怕大伙兒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所以師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試琴大會’上亮相,又作主把琴賣了,連那位年輕琴師與苗家的交涉,讓對方費口舌、 用心用情,怕也是師妹在后頭把持著,吊著人家,最后吊出個天價……她能說什么?
初得知時,她都驚懵了。
之后她胸中終能吐出氣、舌兒能動、腦子能使了,再氣、再惱火也只敢吶吶擠出話,頂多嗓調高了些……
記得那時她問——
“你怎能……那個……這祥?你把琴賣了?你、你都沒問我……”
“問你,你就肯嗎?”師妹插起腰,雙眸瞠得比她還圓。
“我……”明明是她在質問師妹,但氣勢壓不過,她梗住聲音。
“師姊也知的,地主賃給咱們這一塊地,這些日子嚷著要收回。這些年,‘幽篁館’也沒背下什么錢,三位制琴老師傅膝下無子,年歲已高,手腳都不利索了,這‘幽篁館’便是他們終老之地,再有,師娘的墳也在這附近唉!你說說看,能不把地買下嗎?能不賣你那張‘洑洄’換銀兩嗎?我這么做容易嗎?不問便賣,你、你當我心安理得嗎?”
瞧見師妹瞠圓的眼眶滾出兩行淚,陸世平就啥氣也沒了。
是。師妹沒錯。
賣得好!賣得太好了!
至少,師妹讓她的琴“嫁”了個“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試琴大會’上的事自然瞞不了多久。
后來師父聽聞了,她搶先一步替當時外出、與地主商議買地的師妹認罪,說一切皆是她自個兒的主意,就想那張‘洑洄’能 在天下琴師們面前露臉,想試試那張琴值多少錢,所以才弄出這么一場。
師父恨極了。
即便師妹后來返回‘幽篁館’,跟她爭著認罪,連師弟杜旭堂也隨著她們師姊妹倆跪了整晚,師父依舊不肯原諒,氣到都病倒了,自狠狠沖著她發過脾氣后,便不言不語好幾日。
陸世平實在沒轍,這才灰溜溜地跑來師叔公結廬的湖濱木稚林求援,請師叔公回一趟‘幽篁館’幫忙緩頰,但老人家還沒允她。
至于今兒個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師妹捎來消息,說苗家三爺讓人沒了拈,欲訪‘幽篁館’拜見杜館主……她想見見這位 買走‘洑洄’的萌三爺,好想好想啊,而師叔公則比她更想會會這位眾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這場“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誘。
她暗忖,其實師叔公真的挺故意呢!
盡管不確定哪艘是苗家座船,他老人家就賭那位萌三爺受不住琴音召喚,自顧自兒且不著痕跡地在烏篷船中張揚本事。
呿,大抵他們琴藝高絕者,皆有相和相爭的矛盾脾性,那位萌三爺還真的中招,不僅和琴而奏,還近船邀相見….,
“聽也聽了,見也見過,痛快了?”老人再問。
“嗯,痛快!标懯榔交沃仙,遙望明月,想起萌三爺指下的‘洑洄’,鵝蛋臉上有種朦朧又惆悵的溫柔。
她無聲咧嘴笑了笑,深深呼吸吐納,語氣一轉輕快!皫熓骞灰餐纯斓煤?能跟得上您琴音輪變的人,這世間怕沒幾個, 我許久沒見您如此盡興撫琴!
“誰說咱痛快?咱不痛快!尤其被你敗了一個大爛尾!”這筆帳還沒算呢!
老人家直起上半身,抬手就要敲下。
陸世平也不知要避,只本能地縮縮肩膀。
他瞥見她劉海飄開的額上有傷,橫著一道平整的口子,雖消腫許多,傷也不深,但仍觸目驚心得很,這記爆栗便怎么也敲不下去。
陸世平糾眉閉眼等了會兒,痛沒落下,她悄悄瞇開兩道眼縫兒。
“……師叔公?”怎沒教釧她?
老人突地嘆息!澳銕煾赴l天大怒火,你首當其沖,打一開始就該先避避風頭,你倒好,傻傻將自個兒往他面前送?正所謂 小杖受、大杖走,他若罰你面壁思過、罰你長跪、請家法責打,你受著也是應該,但氣到取長篾刀……你避得也太慢。”一頓!邦~上那傷再劃長些,連眼珠子都要毀的。”
“……師父是氣極了,隨手抄起一旁制琴用的篾刀砸過來,我登時血流如注,師父他、他也驚住了,他并非有意……”眸眶溫熱,她咽了幾下津唾才化開堵在喉間的無形塊壘。
她抓抓額發掩住傷口,表情靦觍。
“師妹說,師父那兒盡管平穩下來,還是得請師叔公出面……”
“那么,苗家老三遣人先送至的拜拈怎么辦?”老人問得犀利。
她咬咬唇!皫熋猛低祵⑻訐跸铝,打算以師父病中休養為由,辭退對方的拜訪。今晚苗家船在‘樨香渡’過夜,明兒個上岸該就收到消息,不會打擾到師父靜養的!
說實話,這次見師父發怒,她當真心驚膽顫。
但她被打得頭破血流之后,師父頭上頂著的沖天大火突然“逆”地全滅了,整個人被抽掉主心骨似的,不言不語、不怒不喜,仿佛力氣用盡,對師妹和師弟也沒再追究。
當晚,她裹過傷昏沉沉睡下,師父曾來榻邊探看,她是知道的……
就希望師父別再惱恨,希望師父真能諒解。
“對方登門來訪,你們擋一回、兩回、三回,能擋多久?”老人低哼了聲,上身再次窩進躺椅里,慢悠悠道:“別忘了那小子問的事兒,就問那張破琴出自何人之手。他肯以重金買下,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怎會罷休?”
聞言,陸世平眉心愈糾愈緊,不是因師叔公的“破琴”二字,而是越想越覺不安。 唉唉唉,不管了!
愁眉苦臉的,她抓亂兩邊發絲。
現下是擋得了最好,擋不了也得硬著頭皮擋,總得等師父心情大好再說!
大不了她……她便私下再會會那苗家三爺,把事挑明了講,還不成嗎?
自‘洑洄’易主后,她禁不住打探起關于他的事,聽說今年剛行過弱冠之禮。
說到底,她還較他年長。
她管得住師弟了,那、那該也應付得了那位苗三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