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疑問了吧?可以乖乖跟我回去熬湯?”睚眥拎著紅繩,將它舉得半天高,與他四目相對。只見參形小娃嘟起嘴,百般憤懣,千般怒潮,萬般怨恨,一幅快噴淚又強行忍下的倔強模樣,既嬌又俏,它沒困惑,倒換成他有:“你是公的母的?純粹……好奇!
“你眼睛瞎了嗎?!問這什么羞辱靈參的蠢問題?!”
他就是眼睛沒瞎才會分辨不出來,好嗎?
“參沒有性別!”它驕傲挺胸,自覺高人一等,只有低等生物才區分男女。
“……可是你看起來有點像女人!蹦昙o很小,一切都還來不及發育的那種。
“誰像女人?!我是參!靈參!”可惜參須無法動彈,不然早就揮舞扁他。
“無所謂啦,雄參熬出來的湯也不會比較補!彼麑柍鋈绱擞薮绬栴}的自己,亦感到一絲絲唾棄,管這株參的性別根本沒有意義!白甙,會龍骸城交差。”
“你來自龍骸城?是……氐人族?”
“對。錯!
這是啥怪答案?錯?到底是對還是錯?
“來自龍骸城,不一定是氐人族!彼a充。海底有魚有蝦蟹龜鰻鮫,數之不盡的物種,不單僅有氐人,不能概括。
“反、反正你一定是魚人的一種嘛……魚人與參一樣常常被抓來進補,我們算起來是同病相憐,你放我走吧,大不了欠你一個人情,以后你有需要我相助,我再……看情況幫你,再不然……送你幾根參須,回去泡酒?”它試圖和睚眥攀關系,希望他能看在兩人同為“滋補圣品”份上,網開一面,放它生路。
“可惜,我不是魚人,也不曾被誰視為進補之物,你的心情我無法感同身受。再說了,我何以放棄整株好好的靈參,委屈自己只拿幾根參須泡酒呢?”他的牙很白,白到在夜里還會發亮,隨其朗笑,刺痛它的眼。
“你你你你你……你別以為抓靈參回去吃就一定能補氣養生!我們靈參之所以稱為‘靈參’是因為——”
“活得比較久,長得比較大根?”他懶懶挑眉。
“才不是!”不要隨便插話,閉嘴聽它說完!“是我們有靈性!我們可以是天下第一補,更可以是天下第一不補,我們心甘情愿給你們吃時,就會散發藥性,讓你們聞香便補;反之,我們受盡委屈和不滿,帶著怨念被你們丟進鍋里熬煮,我們也能做出最后報復,不釋藥反釋毒性,哼哼哼哼賞你們喝一鍋毒參湯,咱們黃泉路上手牽手一塊走!”它又在挺胸了。
“這樣呀。”睚眥倒是頭一回聽見靈參的這項麻煩本領,采參人未曾提及。“言下之意即是我把你帶回去煮鱻鮻靈參鳳涎麒角云水湯,那鍋湯也會毀掉!
毒死其他兄弟是沒啥關系,毒死父王可重罪難逃,去鱗抽筋取骨的酷刑,他沒興趣再常。
“要怎樣做,你才會心甘情愿讓我們吃?”睚眥不恥下問。
“誰會心甘情愿呀?!你別妄想!”它吠回去。
“若是搶在你來不及釋出毒性之前,一刀柄敲昏你,是不是就不會有這個困擾?”睚眥突然想到。
“……”它抽息了,沒答腔,眼光飄掉,參須參葉都在顫動,不敢與他對視。
心思真單純,真好猜,連扯個謊誆誆他都不會。
“原來這么容易解決呀?靈參也不過是株植物,心眼比螞蟻大一些些罷了。”他笑它,不是惡意哂笑,只是陳述實情。見它撅嘴欲泣,他不禁脫口允諾:“我可以在你感受到痛苦前,讓你不省人事,不會疼得哇哇大叫。”
“這是什么安慰詞?!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不怕,就會開開心心跟你說‘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一切拜托你了’嗎?!”
“不然你想清醒的被切被煮?”
“我不要!”它會怕!
“所以我會幫你,放心吧!
“你放我走才是幫我!”
“不可能,誰教你是靈參。”他直接回絕它的奢望,邊說邊動手扳下它頭頂一棵鮮紅人參果,丟進嘴里嘗。
“好痛好痛好痛!你干嘛吃我的果子?!”
“熬湯時,這些果子用不到,不吃白不吃。味道還不錯耶。”酸甜中帶有青澀味,滾在舌尖,淡淡的香。
“我要把毒性傳到果子上,毒死你!”
“你最好別這樣做,否則我敲昏你,你再醒過來,會發現頭上光禿禿一片,半顆都沒剩下!彼f到做到,不是嚇唬它的。
它又抿嘴了,除了抿嘴外也無計可施。
它真窩囊,落得今日下場。瞟向拎住它的男人,心里很是明白,這一回,逃不掉了,已往戲弄采參人的招數,在這男人身上一丁點用處也沒有。
他到底是誰?滿身霸氣說藏就藏,半絲不漏,害它誤以為他和采參人是同樣的弱小家伙。明明跟蹤他好些時日,它卻沒能察覺他的真實面目,若它早知道他身上氣息是這般鷙烈,定是逃他逃到千里遠,絕不會傻乎乎自個兒送上門來讓他抓,嗚嗚……
睚眥正打算將靈參塞進布包里,不和它再多聊,免得越是聊,越覺得要煮它吃它是見很沒天良的事。不與食物培養感情,日后開動,才不影響食欲。
它除了喊“不要不要不要”外,啥事也做不來。
驀然,叮叮響鈴,聲聲當啷迸脆,在夜里更顯清晰明朗。
有人來了。
波浪長卷發,如云似霧,火色紅裳飄飄旋舞,輕軟紅綢帶圍繞在濃纖合度的玲瓏嬌軀周遭,夜空之中,馳來一名媚麗女子,美貌無雙,既艷又野,眼眸暈染濃美花紅,額心圓潤珍珠宛似星光閃耀,映襯女子驚人艷容,她顰眉蹙額,冷睨露在布包外一角的靈參。
“窮奇姐姐——救命呀!我要被吃掉了!”它乍見救星,開心地噴出參露淚水。
睚眥最不想遇見的,就是兇獸窮奇,然而百聞不如一見,有幸看看妖物界中若自謙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的絕世美女,也算是收獲。
名不虛傳,兇獸窮奇即便蛾眉輕攏,亦是教人挪不開目光的妍美。
“把你手上靈參留下,快快離開天山!币淹F奇可不會費力來上一句告誡,都是先動手再動口,進來修養和耐心皆精進不少,所謂近朱者赤,她身旁有尊山神月讀,時時教化說理,倒讓她有了改變。
“辦不到!
窮奇的修養到此為止。
“那么,你死也別有怨言!备F奇纖指拈挪如花綻放,蔻丹十指畫出紅光,右手滑過纖美臉蛋前,數條紅綢向睚眥襲去!
睚眥摸向自個兒頸椎,大掌一抽,那柄融為體內一部分的電掣龍刀已然在手,刀出龍嘯,刷咧咧斬斷紅綢。
“你不是普通采參人。”窮奇直道。
“嚴格來說,我是呀,只想采參,并不想與四兇交惡。”
“天山一草一木,不是你想取就取!彼p哼。
“家父罹病,必須要靈參為藥引!
“你去別處采,天山的參,誰都不許動!
睚眥苦笑,覺得女人不可理喻。
難道兇獸窮奇就是采參人口中捍衛靈參的保護獸?
“窮奇姐姐,這野蠻人說要把我熬湯呀呀呀——”布包里的靈參叫得好生凄厲。
窮奇美眸一凜,震出闇息,身化為火光,眨眼間以來到睚眥面前,送出一掌,睚眥以掌回擊,激烈光芒由想借處迸射,她掌風數火,他掌氣數水,幾回拆招,彼此掌間光芒變成了煙霧。
“揍他!打他!踹他!踢他!揮拳!揮拳!”靈參激昂吆喝,好似與睚眥對打的人是它一樣,可惜它無法動彈,不然定要出手幫忙架住睚眥,讓窮奇痛快地扁他。
睚眥不因窮奇是雌性而輕忽,四兇之所以令神族倍覺難纏,自有其過人本領,她雖非四兇中數一數二的強者,也絕非最末那只饕餮,靈巧迅速的出招攻擊,若不是全力應戰,稍有疏失,別說帶回靈參,恐怕他將淪為滋養靈參長大的肥料,永埋土底。
難怪天山果大鳥肥,賞景可以,要帶走天山草木,得先問問兇獸窮奇,萬物在此皆能安心長大,外來威脅被排除光光。
睚眥揮舞電掣龍刀,要還以十成認真,刀舉卻未能劈下,眼前一道白煙凝來,輕抵刀鋒的長指逐漸清晰成形,煙消云散過后,徒留清雅仙人一尊。
“月讀!那家伙要把靈參帶走!”窮奇如獲幫手,指著睚眥告狀。
“龍子久違了。”月讀淡淡一笑,非常之淺,表情平靜。
“月讀天尊!表{收起刀,抱拳。
月讀緩緩搖頭,笑容濃了些!疤熳鹬桓耶,小小山神而已,龍子喚我月讀吧。”
睚眥識得月讀,是在其仍為稚小龍子時,集中馴養于天池,由天女照顧,該天女便是月讀親妹。月讀偶至天池與親妹寒暄,睚眥自是與月讀有過幾回攀談,稱不上熟,但勉強牽得上一層關系,月讀算是看著他長大,叫聲月讀兄都嫌大大不敬,遑論直接喊他月讀。
“你認得他?”窮奇微訝。
“他是龍骸城城主敖雍的二龍子,睚眥!
“原來是龍呀!彪y怪十招之內打不趴他,她還以為是安逸日子過太久,身手給養鈍,生銹了。
“龍子為取參而來?”月讀雖問,心中自是明了。
“我父王近來精神萎靡,身子大不如前,魟醫要為他煉制鱻鮻靈參鳳涎麒角云水湯,我并不想上天山鬧事,望天尊看在我父王與您的過往交情,以靈參相贈!迸c窮奇交手尚可能有勝算,換成月讀,他不如歸還這株靈參,從頭再來,往其他山里去尋找其他株。
甫聞那道湯名,月讀劍眉輕動,似乎挑揚了下,卻又太淡,輕易掩飾去。
“當然不可以!”窮奇嚴厲拒絕。靈參又不光天山有,為何非得選中天山靈參來吃?
“對!不可以!”靈參絕對也是持反對態度。
“請代我向城主致意,勸他心胸開闊些,才不會受郁氣積擾,悶出病來!痹伦x的說法,好似對城主病由何來一清二楚。
“那靈參……”是給或不給?
“盡管拿去,別客氣!
月讀此話一出,兩道驚呼隨之爆發。
“怎么可以?!你要把靈參送給他去熬湯?!”這是窮奇的急嚷,拉著月讀衣袖猛扯晃。
“嗚哇呀呀呀呀呀呀呀——”這是靈參絕望的慘叫。
“天尊真慷慨!”睚眥喜上眉梢,又是抱拳一揖,開開心心打包靈參,綁好,甩上肩。“感激不盡,改日再上門慎重道謝!彼艿庙タ,不給窮奇阻撓機會。
月讀輕笑著,送走龍子睚眥。
“你怎能雙手奉上靈參?!它在天山已經活了幾百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莫急!
“哪能不急?!這是送它去死耶!”到現在她仿佛還能聽見靈參哇哇大哭的余音繚繞,教她鼻子一酸。
“不一定!痹伦x淡笑,將窮奇焦急揪絞在他衣襟的柔荑拽進厚實掌心,五指輕捏她軟嫩小手,安撫她的脾性,她一急起來,總是蹦蹦跳跳,無法冷靜下來。
“不一定?那只龍子明明說要……”窮奇一頓,見他彎眸輕笑,教人心安的睿智神情,她驀地了然:“難道你算出來什么了?該不會是靈參與那只野蠻龍子——”
“噓!遍L指抵于微揚唇上!疤鞕C不可泄露。”
“你不是老掛在嘴邊說,你的預知能力常出差錯?”月讀這副恬然神情,總算使她露出安心微笑,調侃他,他毫不以為杵,跟著點頭承認。
“是呀,算錯許許多多的事,畢竟我老了,不如年輕時候樣樣信手拈來!边@話由不老不衰的月讀口中說出,逗得窮奇咯咯輕笑。
“你哪兒老了呀?越活越年輕,別人是老生華發,你是白發變黑,返老還童嗎?”
“外貌是沒老,預知能力卻退化了!彼米詡兒開玩笑。
“你一定沒算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變成我窮奇的伴侶吧!比粼鐐好些年拿這問題問他,只會換來清冷天人的不屑回應,淡嗤她的異想天開,天人與兇獸,永遠不可能有所交集。
“確實沒有!
“你每回都只算出悲觀的那一種結果,例如無暇魂飛魄散、梼杌失控亂世,武羅與他的小天女再無緣分,饕餮食盡萬物,我死你亡,可你瞧現在,天好高,風好清,水好涼,梼杌乖得像貓,饕餮被管得死死的,你還能牽著我……這些你全沒算到!
“我忽略太多‘因果’,小覷每個人的執念,原來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在于做或不做!
“你的因因果果我倒是不懂,我只知道,想要什么,靠自己去掙來,決不能憑著‘命中注定’就放棄去努力!
“受教了!睆乃砩,他習得不少以往自己不會去思索的方向,她的兇獸觀念不全然正確,也并非一無可取,她有貪念,有固執,有任性,又不容人侵犯的領域,那些,不正是世間萬物皆有的七情六欲嗎?
“我現在只擔心你對于靈參的預測會不會失準?萬一……”窮奇雖輕易因他一笑而安心,隱約仍帶半絲憂心。
“萬一失準,便是另一種結果。”月讀表情淡然。
“還有第二種?”
“參湯一盅!
“快!快把那只龍子追回來——把靈參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