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鎏金出現在野火面前,野火朝他喊「封釋」的同時,發了狂地展開攻勢。
沖天的火柱,幾欲沸干泉水,如此驚人的高燙,饒是鎏金,也無法輕易近身,別說靠近野火數尺,光是站在原地,都仿佛要被烤焦。
原因只有一個,野火引燃了心火,不惜與他同歸于盡。
鎏金迅速架開護術,半圓金芒形成屏障,阻絕鋪天蓋地的烈焰,卻仍能感受魔焰威力,霸道蠻橫,周遭景物皆陷火海。
野火忿恨咬牙,嘴里幾乎要嚼碎的兩字,除「封釋」外,再無其他。
心火之力,加上封釋遭噬的仙魄,野火釋出的火焰呈現青藍色澤,火舌具體凝聚成獸狀,化身為半空高的火熊,面牙咆哮,瘋狂揮舞著掌,狂妄焚燃草木,巨石亦不敵高溫而融化。
火熊舉起巨掌,往鎏金護術屏障擊去,屏障應聲碎裂,他疾速再幻出第二道,擋住火噬,火熊發起狠,又是一連數十記的猛槌重擊。
比起焚仙水,火熊的攻勢倒顯軟弱,護術尚能持續一段時間,但只守不攻,非長久之計,炎火族的心火力量幾乎能媲美天火,對神族頗具威脅,不容等閑小視。
鎏金凝神觀察,野火胸臆的缺口處,正是心火最熾的起源,若能滅其威力,火熊自然潰散,只是此刻野火難以近身,冒然突進,僅僅將自己當成食材送上去烤熟罷了。
不能近取,只能遠攻。
鎏金左手握拳,金光化成弓,右手做拉弓狀,一枝金燦光箭成形,指一松,光箭朝野火胸口疾射,破空聲凜冽,穿透護術屏障,筆直馳去。
光箭所及之處,冷嘯破空,飛速難以捕捉,火熊巨掌不及阻擋,劃開一道冷冽痕跡,猶若銀霜電馳,直抵野火胸前——
光箭擊中那簇顏色最特殊的火苗,將之滅盡,火熊瞬間潰不成形,囂狂烈焰霎時完全消失,仿佛方才的火光連天,不過一場幻夢。
野火癱軟跪了下去,周身青焰變得微弱,似風一吹,便會熄滅。
一片焦黑中,周遭毫無生息存在,空氣里彌漫嗆鼻焦味,鎏金舉步,走向野火。
青焰未熄,代表野火仍活著,只是氣息孱弱,鎏金自然不會冒然靠近,維持一定距離,避免突發狀況發生。
等待良久,野火都沒有動靜,鎏金長指在半空畫了一圈,光芒化為仙索,將野火束縛。
「收拾了?剛才好燙,我還以為衣裳要燒起來了!孤曇綦x得有些遠,隨著一字一句,逐漸走近,除了懷財,又能是誰?
她手里拿著扇子狂搧,即便躲得遠,雙腮仍被燙得熱紅,泛起艷麗色澤。
鎏金一時無言,驚訝于她居然膽敢跟過來!
不用等他開口罵她,她很有自知之明,吐吐舌,早就想好最佳脫罪之詞:
「破財說,他不放心他爹,要來瞧瞧!棺锬跞平o孩子扛。
不提孩子還好,提了等于火上澆油,讓鎏金腦門一把火勢熊熊閃燃。
「破財說,他爹擺臭臉,他會怕!顾鲃菝亲。
「……」他找不到字眼,不知該先吼她一個孕婦,不乖乖待在家,竟然不聽話往危險里湊;還是叫她敢作敢當,何苦把業障掛在孩子頭上;抑或他尚未同意孩子要叫破財!
想罵的東西太多,決定不了先后順序,他索性不罵了,默默咽回這一口氣。
錯不在她,錯在他自己,他怎么就信了她會聽話呢?
沒將她禁錮在家,任她四處亂跑,是他的錯,罵她沒有用,要罵就罵自己。
「藥吃了沒?」算算時辰,這一頓的用藥時間差不多該到了,他嘆口氣問。
以為他會先罵人,沒料到卻是問她吃過保胎藥沒,懷財呆了呆,點頭:「剛剛吃了!
「乖!骨,她至少還有一件事做得到,他能再貪求什么?再貪心就是他不對了!
懷財有些摸不透他的脾氣,猜想是孩子力量大,讓他父愛滿溢,不忍苛責,以后破財這張金脾,要常常祭出來用用。
「野火死掉了嗎?」她瞟眸去察看野火,野火一動也沒動,腦袋垂到胸前,凌亂發絲覆住面龐,微弱火勢在發膚間忽明忽滅。
「還沒,你別靠過去!顾麚踉谒砬埃栽谒砗筇筋^探腦,一點謹慎懼怕也無。
「……他好像在說什么耶!顾匆娨盎鸬淖,一張一合,可動作太細微,幾乎只是小小蠕動,發出氣音。
她想聽更仔細些,傾身挪向前,再度被鎏金抓回來。
鎏金早已聽出他含糊在嘴里的字,百般珍惜,用著粗啞撕裂的微弱聲音,如待珍寶,輕輕呢喃——炘樂。
懷財倒是聽了許久,才聽懂野火口中低吐了什么,而聽懂的同時,不免同情他一片癡心。
他對炘樂用情至深,本以為放手,贈予真誠祝福,只要她能幸福,他自己的情傷自己舔舐,不值一提,可她卻死了,死得如此絕望、如此痛苦,化為虛無灰燼,將他的心也撕個粉碎。
與其說他恨極封釋,不如說,他更恨自己。
是他,親手將炘樂送到封釋面前,自以為給了成全,殊不知,卻成為替她掘墳的幫兇,該有多悔恨,于是無法原諒自己,毫不留情地折磨自己。
這樣的野火,她實在無法害怕,只覺得他可憐。
「你都這副模樣了,還心心念念著炘樂不忘嗎?」懷財不由唏噓,與失去意識的野火說道。
「他應該已經聽不見你的聲音,你別老往前頭鉆,我試試將封釋仙魄取出!
「哦。」她替野火合掌,閉眸禱念,喃喃道:「愿你來世能再遇見炘樂,圓此生遺憾,請一定要勇敢些,去爭取她的愛情,別再傻傻退讓。」又是一連三拜,恍惚間,她似見野火一動,定睛去看,應該只是周身火苗的躍動而已,無須太多心。三拜過后,她才準備退至鎏金身畔。
「……炘……樂……」
這一聲粗吟,在短暫沉默的片刻中,顯得清晰。
「懷財!」鎏金警覺,要將她護回胸前,速度卻不及閃燃的火光,一個眨眼瞬間,她已被火圈圍困,把他與懷財阻隔開來。
鎏金不顧熾燙,伸手至火圈內,火舌沿衣袖竄起,然此次的焰火,徒具火形,卻沒有烤焦人的高溫,似冰冷至極的焰,不將萬物燃盡燒融,只想用深沉的絕望,凍結一切。
不好!野火以封釋的仙魄為引,強行點燃早該熄滅的炎火族心火!青藍火焰轉為銀白色,正是最好證明。
有別于炎火族心火的猛烈毀滅,燃燒的天人仙魄,凜凜寒冷,無窮無盡,來自于神族殞滅之哀愴,天地同悲,萬物共泣。
「炘樂……別留在他身邊,他會傷害你,別去……你別去……」野火憑借仙魄燃燒之力,掙斷束縛,重新站起身,揺揺晃晃,踉踉蹌蹌,來到懷財身后,將她錯認為最心愛的公主,想擁抱卻不敢,想放手又不舍,干是雙臂圈環在她胞前,但沒碰觸她一分一毫。
冰冷火焰包圍下,懷財覺得好冷,也看見鎏金周身凝結了一層冰霜,由火焰燃燒之外開始,帶來的并非焚毀,而是冰晶凝固,他若不盡快撲滅火勢,怕是整個人都將被凍住。
這般凍意,不同于凡間嚴冬,它更冷、更冰,似億萬年不化的皚皚天雪、似不見天日的極深之海,更似冥幽黃泉,將人由內心深處、呼吸、思緒,變得逐一失去溫度、失去暖意。
她雖未被冰焰所傷,但也冷到直哆嗦。
野火在她身后,聲音沙啞,重復說著,要她別走,走了她就會痛苦死去,那一聲聲,都是說給他心愛的公主聽聞,聽來讓人傷心,眼眶酸澀。
懷財冷得聲音打顫,卻仍堅定回答野火:「他不會的,他寧可自己涉險,也不會傷害我!顾酪盎鹂谥械摹杆梗欠忉,可在她眼前,只有鎏金,沒有其余人存在。
鎏金與封釋怎可能會一樣?
鎏金非受她美色所誘,甚至一開始還討厭她,他見過她太多狼狽的一面,可笑的邋遢、任性的哭鬧、撒潑的壞脾氣,甚至,一身難看的瘦骨嶙峋……
她在他面前一點都不美好,他卻仍一步步走到她身邊,與單純受炘樂艷麗所誘,短暫如煙花迷戀的封釋,怎能相提并論?
「他全是騙你的!他只想引誘你交付身心,他的愛不過短短十幾年,他給不了你一生一世!我不能眼睜睜見你步上自焚一途——我帶你走!我一定要帶你走!」野火拉著她要逃,遠遠逃離那個男人,不容許她再度選擇錯誤。
懷財根本無法掙扎,她光要對抗那些冰焰寒意已很吃力,何況是野火的強大力氣。
「放開她!她不是炘樂!」鎏金本欲發動攻勢,又擔心誤傷懷財,若無法對野火一擊斃命,就怕他會與懷財玉石俱焚。
懷財在野火手中,鎏金半點僥幸都不敢賭。
聽見鎏金的喝斥,野火面露猙獰,裂眥嚼齒吼道:「你閉嘴!你這個騙子!你答應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保護她!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憤怒使得火勢更加焚燃,越發冷厲,原先野火燒毀的一切焦殘,覆蓋雪色寒息,蒼白死寂。
野火吼完,拖著懷財沒放,瘋狂向鎏金攻來,冷焰灼灼,化為根根鋒利尖椎,疾射而去。
明明是將死之人,胸臆一把欲滅之火,居然還能有此霸道力量,攻勢不停,招招狠快。
鎏金一心急于把懷財平安奪下,一邊面臨冰椎驟至,劃破面腮,鮮血飛濺,他無意展開護術護身,反將術法收凝在指掌間,冷靜尋找唯一時機出手。
冰椎及凍意,未能逼退鎏金,他逐步縮短距離,野火左手牢箝懷財,他作好斷野火左臂的打算,懷財或許會因驟失這股拉扯力道而甩飛出去,屆時他傾全力馳去,應能及時捉住她……只是如此一來,他背后全然無防備,若野火右掌掃來,勢必造成重創——不過,緊急時分,不容他更進一步深思,一切全憑借本能。
金光在瞬間化為鋒刃,揮出冽芒,刷地斬斷野火手臂,野火連吭聲都無,仿佛早已不知疼痛為何物,他只是迷惑看著,看懷財閉眸驚叫,隨自己的斷臂一道拋甩,飛離他好遠好遠……一如那日,他送她到封釋身邊,兩人緊緊擁抱的依偎身影,明明僅有一臂之距,卻仿佛相隔千里萬里,一條世間永難跨過的可怕鴻溝。
又是一道金光晃過眼前,萬千金色發絲隨風撫過野火面龐,封釋不是這發色,封釋那頭黑亮亮的長發,一垂首,發如瀑,便會落向炘樂笑顏旁側,撓得她益發銀鈴嬌笑,艷似鮮花盛放,那時的她,極美……
野火思緒呆駐不動,然動作卻脫離控制,那道金光太耀眼,刺痛他眼眸,逼出顆顆火淚,他的人生早已陰暗,何來光明?他生命中最美的那道光,永永遠遠,消失不見了……
野火本能揮向金光,使盡全力,欲毀掉這世間所有燦燦明亮。
懷財本是緊閉雙眸,等待身軀重重墜落,她蜷身,盡可能護住肚子,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要孩子有事。
拋甩的力道瞬間被緩沖,一雙臂膀緊緊抱住她,以身相護,她幾乎沒感覺疼痛便落地,熟悉的氣息灌入肺葉,尚不及安心,似有雨點傾下,淌在她臉龐,一點一滴,顆顆溫熱。
懷財張眸一看,哪里是雨?是鎏金遭野火重擊,本就內傷未愈,背部又受重創,不停沿嘴角溢下的鮮血。
她嚇壞了,伸手替他抹血,卻越抹越多,鎏金意識尚存,想出聲安慰她別怕,他并無大礙,可唇一動,滿喉鮮血逼鎖不住,涌冒而出,染紅一絲一綹的金發。
野火迷惘看著兩人,不知由他眼中所見,究竟是炘樂與封釋,抑或懷財與鎏金……
他拖著腳步而來,斷臂處淌下的不是血,而是火燃的灰燼,一步一步,濺開一朵火花,又熄滅,花開花謝,只在流光瞬息……
熊般高大的陰影,籠罩懷財兩人,野火居高臨下,眼眸眨也不眨,一邊掉淚,一邊直勾勾盯著她,她緊緊抱住鎏金,毫無畏懼回瞪他,眼神倔強寫著:想動他,先踏過我的尸體!
反正窮神向來短命,她早有準備,此時此刻,有他有孩子相伴,又有什么好害怕?
野火蠕唇,似乎開口欲言,朝她探出手……
天際一道冷光,如最沉默的閃電,劃破虛空,貫穿而下,穿透野火腦門,直抵他胸口,冷光尖端將心火處燃燒的仙魄刺破,仙魄瞬間碎散。
野火周身火光完全消失,巨軀一震,潰然而倒。
懷財愕視這一切,羽翼聲拂空清亮,由上方緩緩而下,宛若一片素潔祥云。
虛境的巨木林里,偶遇的絕色青年,斂起左蝠翅右羽翼,足尖點地,落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