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來這兒泡池水療傷?」先從閑話家常下手,聊著聊著就能熟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驚奇,張大眼兒。
原來她小時候說起話來,是這副嫩軟樣,有點……可愛,不,會不會太可愛了。
「這里隱密,不常有人造訪,同屬天池支流,池水有治療奇效,霉神天尊最常叫病患往這兒浸浸。」他此話倒屬實情,當年他就是被霉神囑咐來浸浸。
她聽見他提及霉神,是她在仙界少數認識的神只,想來他也同她一樣,是求診于霉神的病患之一,對他更生出些些同伴感,點點頭,毫無防備心眼說:「梅哥哥說,我多泡泡,對身體有好無壞,而且水涼涼的,泡著很舒服,都不覺得痛了!
梅哥哥?這霉神,能無恥到何等田地?!毀壞小娃娃的三觀至此!
「我今天也聽話要來泡,就見你躺在池邊……我以為你昏倒了!共耪蹃砩徣~,替他遮遮。
「我腳踝有燒傷,梅……先生讓我也泡泡,不介意的話,我們一塊泡?」這番話,對一個小娃娃說出來,真有股犯罪意味,他未經斟酌,脫口得太順暢,細細反復思量一遍,有種自己化身怪叔叔,正欲伸魔爪、推嫩花的錯覺,不由得面露懊惱。
「不、不行……」她果真被嚇住了,死死揪緊襟口,捍護乳臭未干的小小身軀,卻不是因為害羞。
孩子哪懂男女有別,更不懂他為何懊惱,她理由很是單純:「我、我身子還沒長肉,只、只有骨頭,很丑很丑……我怕嚇著你……」
鎏金眸里流溢著心疼,輕輕撫過她的手,包覆她細微的顫抖,聲音很溫暖,眼中的金芒,像她曾在人間見過最耀眼的日光,讓她回想起和爺爺、爹爹、娘親,并肩平躺草茵上,分食著小小一塊餅,陽光暖暖,餅香香,風涼涼,無論嘴上或心上的滋味,都是那么的好……
他柔聲說:「你只要遵從梅先生吩咐,乖乖吃藥、乖乖養肉,以后,你一定會變得很漂亮、很漂亮……」
「……真的嗎?」她聽他說得好篤定,好似他能預知未來,他口中說出「很漂亮」三字,全然沒有遲疑、沒有撒謊心虛。
「真的!顾h首。
小孩好哄,被這么一說,立刻眉開眼笑,對他防心全無,雖然一開始仍有些扭捏,但興許是養肉中的身軀遲遲未受池水浸泡,逐漸傳來刺痛,娃兒挨不住疼,還是剝了外衣下水。
池水僅及他腿肚,她躺下卻能整個沒入,她一時躺得太急太快,險些遭池水淹住口鼻,他及時探掌一助,托扶她后腦勺,輕輕支撐她,方便她自頸子以下全浸泡入水。
她有些宭,覺得剛剛滅頂的模樣一定很蠢,但他沒有絲毫嘲笑,只掛著微笑安撫,垂眸凝覷著她的樣子很好看,托在腦后的掌心好寬大、好有力,教她心安,小臉蛋粉撲撲地紅了。
「謝、謝謝……」她本以為他只是短暫相助,很快便會收回手,她很識相要坐起身,被他阻止,輕聲道:「躺著無妨。」
「可是……」她怕他手酸。
他看穿她的心思,輕道:「你這么一丁點重量,我托著完全不費勁。梅先生應該交代過,要整個人都泡進水里,是吧?」
她點點頭,咧嘴,給他一個怯怯笑靨。
水清見底,她身上只刺一件紅色小肚兜和褻褲,露在衣褲外的部分,除了手掌到手肘、腳背到小腿、脖子以上這幾截長有膚肉,其余臂膀、肩頭、大腿,以及小肚兜半掩的鎖骨,全維持森森白骨模樣。
別人穿肚兜,是為了遮掩私密;她則是為了擋住一身骸骨……
那么纖細、那么脆碎,仿佛一折便斷,如不小心呵護,就無法讓這小小身軀安然無恙。
即便心里清楚,這已是遙遠的景況,無論夢或回憶,全是發生過的往昔,他無從插手、亦無須插手,她都能平安變成窮神,恣意胡來、囂張蠻橫、任性驕傲……卻也美麗自信,如牡丹艷麗盛開。
然面對娃模娃樣的她,他無法不涌現憐惜。
憐惜,多么示弱的兩個字。
難怪野火看穿他這個弱點,以她為誘餌,設下歹毒陷阱,借以達成目的。
他對她的在意,已經完全掩飾不住了。
「……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長得這么奇怪?」她對于自身模樣很自卑,不時用小手捂蓋鎖骨,但渾身白骨的部分太多,憑兩只手掌也遮不全。
「你想說嗎?」他不想逼她回憶那些痛苦記憶。
光是思及那日點滴,她止不住發顫,使勁揺揺頭,僅及肩膀的嫩發,在他掌間蹭了蹭,給他一種寵物撒嬌的錯覺。
「那就不用說,我不覺得你哪里奇怪!
「……你是神嗎?」她記得爺爺說過,住在這兒的,全是神仙。
「你也是!
「他們說,我們本來是凡人,因為遇到不公平的事,才把我們接到這里來,是一種恩澤、一種天賜、一種補償。」什么叫恩澤,什么叫天賜,什么叫補償,她不是很懂。
他沒答腔,聽她用童稚的聲音繼續說:
「可是我娘親不愿來,她寧可在那個黑黑暗暗的地方,等待下一次輪回投胎,把我們都忘光光,以后就算見到我們,她也認不出來……她說,她想重新開始,所以只有爺爺爹爹和我,被帶到這里來了!
孩子對輪回兩字一知半解,她只知道,所謂輪回,就要先忘掉以前所有人、所有事。
「你呢?你是自愿想來嗎?」
「我想在娘身邊……可是,我不想以后認不得爺爺爹爹和娘親……」她說得像要哭了。
他伸出食指,替她將眉心堆起的小蹙痕推散:「既已來之,便該安之,你現在經歷的種種,皆是替未來的你鋪路,你就這般勇敢走下去,隨心悅樂、昂首闊步,日后好好當一個天尊,去遇見每一個你將遇見的人!
「哥哥你會算命嗎?總覺得……你好像能看見我以后變成什么樣子?被吃掉的肉,我真的可以養出來嗎?會不會梅哥哥騙我,我根本只能一輩子當一具骨頭娃娃?」
「我不會算命,但我確實能看見你的以后!
「我以后……是個什么模樣的?」她睜著圓圓大眼,好奇看向他。
「我剛說過了,很漂亮……應該說,太漂亮了,讓人有些苦惱!
她聽出這是夸獎,小臉漲紅,即便泡入涼涼池水中,面上熱意不減反增:「……我爹說我是丑小鴨!勾浇菈阂植蛔★w揚,孩子的情緒,很難藏得太深。
「你爹若看見你那模樣,就不會再叫你丑小鴨了!
她將兩只小手舉高高,水光覆在她肌膚上,淺淺發亮:「所以,總有一天,我能把肉都養回來,不再是具小骨頭,不用藏著怕別人看見,會笑話我……」
「還是要藏著別讓人看見。」他忍不住糾正她錯誤觀念。衣裳不僅只能用來藏骨頭,更重要的,是遮蔽絕美春光,不教旁人占去便宜,顯然他此語純屬咕噥,她沒能聽進去,以至于那個未來的她,妝扮可絲毫不吝惜賣弄妖嬈。
罷了,未來那個她,越來越順他的眼,何須強迫她更改?
看著舉高的嫩小手掌,水光下,骨骼形狀清晰,尚有好長一段時日得養,他突然覺得哪兒不太對……是了,缺了她最喜愛配戴的金鈴,難怪瞧著不習慣。
他礙了一圈金光,繞過她腕際,金光退去,三圈金鈴松松垂掛成形。
她驚呼,沒見過比它更炫目漂亮的東西,手一揺,金鈴聲清脆好聽。
「現在還有些寬松,等你養了肉,再長大一些,戴起來就好看了!顾麜呵姨嫠讶疴徖@成四圈,才不至于一路滑到臂膀去。
她一臉歡喜,拿到新玩具的孩子,總是同樣的面容,水眸亮燦燦,粉唇彎高高,揺響金鈴在玩,聽它一遍一遍發出聲音。
鈴鈴玎玎,回蕩在彎月池畔,她開心地跟著笑了,笑聲比鈴聲更悅耳。
這一景,他恍惚相識,原先模糊不清的記憶,由一小點開始清晰。
在池邊浸泡腳傷的少年,一個白骨森森的小娃,那串金鈴……他初初太專注于懷財身上,忽略這份熟悉感,直至此刻,金鈴揺曳,帶出一波迷眩金芒,如深夜乍現的光,穿破黑暗。
是呀,熟悉感。
他想起來了,他曾經在彎月池畔,遇見一個古怪娃兒。
兩人之間的對話,他早已遺忘干凈,從以前迄今,他對小娃兒總是沒輒,自然不可能主動攀談,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給娃兒好臉色。
那串金鈴,他憶起它的來由了,那日爺爺座下兩名服侍仙童起了爭執,別人家是拋石頭丟木塊,他們倒土豪,丟的是金銅錢、金元寶、金鈴、金葉子……
他當然不可能介入小仙童的幼稚爭吵,逕自穿過爭執現場,似乎隨手接住幾個四處亂飛的「兇器」,未加留意是什么,一時握在手里也沒丟,而后遇見她,為了讓她不打擾他、離他遠些,他將金鈴、金銅錢、金元寶隨手送給她……
原來此境不是夢,是真實過往,是他曾與她相遇的往昔片段。
一段他不曾記掛于心的偶遇,卻是她遭受危險時,本能縮逃進來的安心之境,徘徊于此,流連不醒。
他不明白,這里為何讓她安心?
是為彎月池的池水,能舒緩她一身不適?
還是此處清幽,不受外界干擾,能得片刻安寧自在?
抑或單純因為這里不會出現狗?
還是,因為他?
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深深懸念了多少年?
而她,又是何時察覺,他是彎月池畔的金發少年?
這些問題,他想知道,而也只有懷財能回答他,那一個驕縱高傲、從不聽人勸、教人操碎了心的窮神懷財。
他必須把她帶回去。
不能任她一直孤單地躲在這兒。
鎏金探手,握住正在揺晃金鈴的纖細手腕,她烏黑圓亮的眸兒落向他,眨巴眨巴地動。
「我沒能在那時趕回魏府,及時把你救下,讓你身陷險境,是我不好!
鎏金低首,望著掌間輕捧的稚氣臉蛋,她迷惘地回視他,似乎有些怔忡,仿佛全然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可鎏金沒有停止,繼續低語道:
「我應該在你一踏進魏府,就強行將你捆回小破屋,于屋外施上五道禁錮術,讓你再也逃不出去,只能乖乖待在里頭,等我處理完正務,再回去處理你。」
「……」小娃目瞪口呆,難以想像明明是這般淺淺柔情的神情,出口的話,居然那么兇殘,不由得聽著聽著,隨之抖了幾抖。
「總好過見你渾身是血,躺在那,一動不動;總好過我以為你殘滅,再也不能對著我齜牙咧嘴、不能與我斗嘴鬧脾氣……再也不能對我笑!顾鹈减揪o,向來平靜無波的聲嗓,竟清楚能聽出顫意。
她由池間緩緩坐起身,發梢滴著水,朝他緩慢挪來,小臉仰抬,雙眸眨也不眨,凝覷他。從一開始不解他所言為何的懵懂,再至靜默良久的打量,最后,她像是看懂了他的焦急及懼意,伸出細瘦手臂,將他環緊擁抱。
他幾乎是立刻地、不加思索地,將她回摟,不忘控制力道,怕抱碎了她。
這么孱弱,這么稚小的她。
「我知道這里安全,沒有煩惱、沒有危險,讓你不愿高開,可是這里已經是過去,你不再是等著養肉的小丫頭,我也不是那個未將你擱心上的陌路少年,你與我,早非偶然交集的關系,我們兩人糾葛太深,無法再厘清彼此!顾N著她的發漩,大掌輕撫她腦后嫩發,低嘆道。
她好久不說話,只有眼淚,濕濡他的肩頸,灼燙他的胸臆。
啜泣中,慢慢逸出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顫得太嚴重。
「……我好害怕,那些狗,像發了狂似的,我沒法子動,只知道哭……想喊你來救我,可是喉嚨好痛,喊不出聲……又好怕喊了你不肯來……」童嫩的嗓,隨一字一字哭訴,逐漸變化,退去了孩子稚聲,變成他更熟悉的少女嗚咽。
懷里的娃兒,不再是兩三歲稚兒身形,雨絲輕蒙間,他那任性又驕恣、美麗又脆碎的窮神天尊,哭得比娃兒更可憐,挨在他胸前,將她的恐懼及委屈,全數向他傾倒,索討他的捍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