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本子里曾出現(xiàn)過此一段子,懷財記得忒牢。
那是兩名將軍的故事,奉王命聯(lián)手攻下敵城,關(guān)鍵的那一夜,將軍甲與將軍乙相約,一隊夜襲,一隊接應(yīng),彼此訂下時辰,相互支援……
錯只錯在將軍甲當(dāng)夜困意正濃,約定時辰之際,竟發(fā)生左耳進右耳出的失誤,導(dǎo)致后續(xù)落花流水的慘敗,以及將軍乙受困敵陣中,仰天嗚呼:「娘的咧,俺怎就信了你呀!」
這話本子,并非曠世巨作,文筆普普,劇情松散,然最大的借鑒,懷財很有感觸,以醒目紅字在一旁批注:
千萬別在人家半昏半醒時,交代重要大事,否則你就是下個將軍乙!
會提及這話本,全因懷財妥妥同屬將軍甲那一類,一覺睡醒,別人睡前提點了什么、叮嚀了什么、教訓(xùn)了什么,于她,全是浮云,過耳不入,入了也忘。
有一件,睡醒的她卻牢牢沒忘。
昨夜那個吻。
雖然她有一些些醉,但不至于不省人事,應(yīng)該……不是她憑空捏造的回憶。
他那樣纏綿地吻了她,不靠藥物,無關(guān)酒醉,更不是她粗魯強了他,而是由他主動,吻得好激烈、好渴求,像想從她口中需索什么,糾纏不放。
如此冷然的一個神只,竟也有熾燙如斯之時……
她回味那個吻,回味唇上他的氣息熱度,撫著嘴傻笑,他金發(fā)撓過她臉腮的癢意,仿佛也撓于她心上,癢得讓人發(fā)笑。
她就這樣一路傻笑地盥洗梳妝、傻笑地用膳喝粥、傻笑地偎在亭欄賞荷,傻笑地被夏陽曬出一臉赤紅。
于是乎,當(dāng)虹姑娘派人相邀她游湖,心情正愉快、加之睡醒便忘了鎏金叮囑的懷財,自然掛著那副傻笑允了、去了。
窮神天尊今兒個鳳心大悅,瞧啥都順眼,湖景雖一般般,青青楊柳垂掛湖面,畔旁怪石嶙峋特殊,水上日光刺眼扎人,在她面前,無一不好。
宅斗第五卷,有湖必有陰謀,要嘛,我推你下水,要嘛,我自己跳下去再污蔑是你下毒手!
懷財心情甚好,等著看虹姑娘要當(dāng)前者還是后者,也相當(dāng)配合給了無數(shù)次機會,挑選最合適被推下去的位置,虹姑娘卻遲遲什么也不做,凈問些私人八卦,剛見她讓陽光曬得懨懨困倦,沒啥胃口吃零食,居然突發(fā)奇想,以絹子掩口,故作驚訝問她:「妹妹你不會是有孕了吧?」。
她有孕?!你爹你叔叔伯伯爺爺才有孕哩!
她了不起只是時不時拍魏傾城兩下,渡些窮息給他,增添他談生意時的不順暢,這樣若能有孕,還真是曠古奇譚。
比起回答這種浪費時間的蠢問題,她更想問:這位姊姊,你何時才要動手?
懷財甚至認(rèn)真思忖過,你再不推我下水,換我推你下去好了……但魏傾城不值得她假扮爭寵一角,若今日,虹姑娘與她相爭的是鎏金,她應(yīng)該就會推人推得豪不手軟哼哼。
「爺這般寵愛妹妹,妹妹有孕是遲早之事,姊姊只是瞧著妹妹的神情,似極了害喜模樣,若姊姊猜錯,妹妹也別在意。」虹姑娘見懷財不回答,逕自給了自己臺階下。
害喜?你眼瞎了吧,怎不快去治治。懷財腹誹,手里香扇揺揺,很君子地不脫口直言。
「魏府上下妹妹全逛遍了嗎?爺挺忙碌的,應(yīng)該是抽不出空閑,陪妹妹認(rèn)識這么大的宅子,姊姊住了好些年,當(dāng)個半吊子向?qū)Т蟾胚行,府后有片綠茵,是姊姊覺得魏府最美的景致,妹妹要不要去那兒走走?」
湖畔事件就這樣結(jié)束了?沒有要推個我呀你的下水去?
宅斗之卷沒提過綠茵呀……緣茵能有什么下手機會?挖坑等她嗎?一踩上草地,直達(dá)地府十八層?
「行。」她繼續(xù)看看虹姑娘玩啥招。
「你們?nèi)ト≈裣皼霾韪恻c過來,我要與財姑娘在綠茵上悠哉享用!购绻媚锓愿狼鄡汉蜕弮海弮翰幌氡恢ч_,正想著如何婉拒,懷財心中樂道終于呀終于,獨處正是殺機,哪容蓮兒壞事,揮揮香扇,打發(fā)蓮兒:「你去替我打壺清水!共,打清水太容易,拖延不了時間,懷財又補上:「要山泉水,煮過放冷再加冰塊,加了冰塊但不能太冰,擺個半個時辰,那時喝最好。」這樣夠麻煩了吧。
蓮兒還想開口,卻被青兒拉走了,青兒果然是個有眼色的好婢,蓮兒太不合格了,都不懂得順?biāo)熘髯有脑浮?br />
「來,妹妹,往這兒走!购绻媚飯(zhí)紙傘,納兩人于傘下,明明擋住了陽光,可虹姑娘站得靠近她一些,她卻感覺熱氣撲面,像身旁拄了個火爐那般。
魏府確實很大,光步行前往綠茵處,就耗費了一盞茶工夫不只。
尚未抵達(dá)綠茵,懷財腳步一頓,雙臂瞬間爬滿雞皮疙瘩,背脊竄上一股強烈涼意。
微熱的清風(fēng)中,夾帶青草氣味,還有一種她死也忘不掉的味道——狗。
很多很多狗。
她怎么就給忘了,魏傾城好犬,在魏府開辟了幾甲緣地,供愛犬嬉玩!
虹姑娘口中的緣茵,除了那兒,還能有哪?!
「妹妹怎么了?額上全是汗吶。」虹姑娘掏絹要替她擦拭,懷財連閃都忘了要閃。
「我要回去了……」她聽見自己聲音在顫抖,想強忍,卻做不到,臉色瞬間慘白,只要遇上犬類,她便像喪失所有行為能力,除了發(fā)抖、除了哭泣,什么也不會。
「咱們還沒到呀!购绻媚锢蛔屗,力道霸道,不似一名女子該有,且掌心極燙,像握著火。
如果懷財不是因為懼怕過了頭,她自然會發(fā)現(xiàn),虹姑娘眼瞳流溢的嗜血紅光,是被妖邪附體導(dǎo)致。
可她現(xiàn)在太慌,一心只想遠(yuǎn)離此地,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好不容易才讓我找到下手機會,怎能放你走?」虹姑娘聲音突然一變,變成完全男人的粗嗓,面容陰沉,笑起來像獸狺:「特地派人來保護姓魏的,壞我大事,我還在苦惱怎么趕跑那金發(fā)小子,這幾天觀察,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軟肋,我就不信,我沒法子將他由魏傾城身邊支開。」
懷財驚覺自己竟掙不開虹姑娘的手勁,連想隱身都無法,遠(yuǎn)方犬群奔近的聲音,教她毛骨悚然,不知應(yīng)該要先怕哪一邊。
「你得幫我好好牽制金發(fā)小子,千萬別讓我失望了!
伴隨男嗓一記冷笑,面如霜雪凜冽的虹姑娘手一抬,懷財整個人被拋飛出去,輕得仿佛沒有重量,更像是一塊甜美餌餡,落入身后爭相撲咬上來的犬群。
明明懼怕到腦子發(fā)白,手腳僵硬,無法使出半點力氣,竟然在身軀落地之前,一句話閃過腦門——
宅斗哪有其中一方突然被妖物附身的神展開啦!
咽喉一痛,猛犬尖銳的牙,已狠狠深陷膚肉。
魏傾城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讓天界派下天人保護?
懷財曾問過鎏金,卻沒得到解答。
實際上,魏傾城的前生身分特殊,與當(dāng)時霉神犯罪受罰,判入世歷劫情況相仿,皆是天人遭謫,這一世,身負(fù)償罪及天命而來,完成后,方可重歸神職。
是的,魏傾城不過凡俗之名,他真實神號為「封釋」,太極天皇大帝第四玄孫,因?qū)曳覆恢疑洌垓_諸多女仙感情,被聯(lián)名上奏告發(fā),進而判其入世受劫兩輪,各七十年。
投身帝城至富,錦衣玉食,富可敵國,要人才有人才,要錢財有錢財,打呱呱落地就不知吃苦為何物的天之驕子,哪算受劫?
然那個「劫」字,所指乃是魏傾城此世天命。
且說封釋此輩,他不只沾惹眾女仙,連女妖女魔女鬼都沒放過,妥妥一個品性惡劣、既風(fēng)流更下流的神孫,因擅長甜言蜜語灌迷湯,受不知情的女仙們盲目愛戴,劣神榜上始終無名。
他招惹的各式鶯鶯燕燕,其中又以炎火族公主那一件,迄今仍在天界不時被提起,成為茶余飯后的嗑牙消遣。
當(dāng)年,炎火族公主受封釋哄誘,沉淪情海,為心愛男人交付身心,對他迷戀得無法自拔,甚至不惜與父兄反目,只愿隨他比翼雙飛。
炎火族屬魔,生于渾沌厲息,在純凈天界中生存本就辛苦,公主憑靠愛情與毅力,雖得以如愿留下,卻已耗損大半魔力,一朵魔境之花,在天界逐漸枯萎,面龐清晰顯現(xiàn)削瘦病態(tài)。
封釋是戀色之徒,當(dāng)初招惹公主,正是喜愛她極其妖魅的艷容,如今面對她離水般凋零的花顏,又豈有耐心包容守護?自是再度尋花問柳,在另一張美麗芳容間,賣弄多情。
仙魔歲壽漫長,她僅得他二十年不到的眷戀,于人間,等同是數(shù)日爾爾的寵愛。
炎火族一向性烈如火,付出全心全意換來虛妄一場,公主怎堪吞忍原諒,見封釋手挽另名女仙出現(xiàn)眼前,狀似愛呢恩愛,竟引燃炎火族魔焰,意與兩人同歸于盡。
那場火,燒得天界宛陷火海,奇花異草、神樹仙鳥毀滅泰半,公主亦在魔焰中化為灰燼,封釋仙術(shù)護體,勉強保住一命,那名小女仙便沒這么幸運,燒得連渣都沒刺下。
未普見過火勢的仙族后輩,無法想像那是多猛烈的絕望之火。
炎火族為火魔一系,王族人的胸口深處不似凡人是躍動的心臟一顆,而是一簇火苗,火不滅而命不休,非到危急或至險時分,他們不會動用心火力量,可一旦發(fā)動,心火燃燒,以宿主身軀為引,每根發(fā)、每寸膚、每顆眼淚,甚至是呼吸,皆能僚原燒毀。
那一日,公主哭盡了熔巖般的淚水,淚珠墜地,在她腳邊綻出一朵朵熊熊火蓮,火蓮叢生之中,女子身影漸漸模糊,吞噬她的火焰,燒紅半邊天際,血色鋪天蓋地,妖艷又悲哀。
此事,本該隨公主殞滅而結(jié)束,給炎火族的交代和道歉,也已試圖補償奉上,卻不曾想到,公主的族兄野火不愿善罷干休。
野火愛慕公主的時間,已漫長不可考,許是從她一出世,生得特別粉嫩可愛,又或者是梳著童髻的她,全然不怕他貌丑,愿意同他一塊玩!
野火自知面貌猙獰丑陋,配不上他心中最艷美的花兒,他愿意祝福她覓得真愛,只要那人可以細(xì)心呵護她……當(dāng)她告訴他,她愛上了仙孫,但父兄并不允,她哭求他助她逃家,讓她得以和心愛男人雙宿雙飛,她會一輩子感謝他。
野火幫了,他親手將此生的最愛,送到封釋手中,痛如剜心,看著她幸福美麗的笑,他告訴自己,今日的割舍,他不后悔,只要她快樂。
可是,他捧在掌心的珍愛女子、他希望永遠(yuǎn)笑容無憂的女子,竟落得自焚一途死去,野火看著漫天暈染的無情血紅,火淚淌了滿臉,胸口間的心火,幾欲燒滅他。
悔極,恨極,怒極,野火立誓追殺封釋,將其碎尸萬段,至死方休。
也才有了封釋入世歷劫,投胎為魏傾城后,野火仍尋找機會,殺之而后快。
魏傾城的前一世,正是死于野火手上,被火焰活活燒死,豈知人類的死亡,不代表神族的殞滅。
野火哪里甘心,這一世,當(dāng)然不容封釋善終,他得知要完全滅去仙魄,最快的方法,是將神族吞食入腹,遭魔族食下的神,化為魔族血肉,永不超生。
財神泰太極天皇大帝所托,派孫子鎏金前來,保封釋不受野火所噬。
這世的魏傾城不能死,他所背負(fù)的天命,是以自身萬貫家財相助,擁戴廢王之子登基,若不然,在暴政陰影之下,君王一怒便下令屠城,千千萬萬生靈的慘死哀號,將無人能挽救。
近期,鎏金隱約感覺到野火的出現(xiàn),魏府遠(yuǎn)較帝城任一處都更加燠熱,便是其中小小征兆,炎火族的帶火體質(zhì),雖可靠術(shù)法隱匿,卻無法完全藏住。
越是這種緊要時分,越不可大意,不該離魏傾城太遠(yuǎn),偏偏這幾日,魏傾城出府談生意的機會,變得太過頻繁,像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支開魏傾城,或說,是要支開他。
果不其然,他今天就在魏傾城合作(交往)物件的后頸處,發(fā)現(xiàn)了一塊燒完的星火灰燼,上頭泛有炎火族的氣息。
鎏金動手解去那人所中的驅(qū)使術(shù),并將「速速返回魏府」的命令,灌注于魏傾城意識中,讓魏傾城匆匆結(jié)束這場聚會,急速返家。
怎也料想不到,一切情況竟演變至此,全然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