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非但沒吃完就滾，還在她家喝了壺?zé)岵琛�，�?dāng)然由他親手泡，誰教某人素行不良，有往茶水中下藥的惡例，活該不被信任。
鎏金悠悠哉哉溫火煮水、置茶、溫壺，她家茶葉一般般，稱不了上品，他仍耐心待之，步驟并不馬虎，看他動作俐落間，不失風(fēng)雅，為彼此分茶，再端至鼻前細細品香，金眸輕斂，側(cè)顏弧線完美，從眉眼，到鼻梁，再至抵在杯緣的唇形，無一不美，她眼里瞧著的這番光景，遠比嘴里嘗到的茶香更濃韻。
茶嘛，畢竟不是好物，泡得再專注，仍然只是一口粗茶。
喝完茶，他還不走，硬拉著她遍觀她家小破屋環(huán)境。
小破屋有啥好逛？
一間老屋子，風(fēng)吹雨淋便揺揺欲墜，幾十步路就逛遍了，倒是她最喜歡躺平午睡的小草圃，那方獨享的秘密天地，被他染指，當(dāng)他聽聞她閑來無事最愛往上頭躺躺、曬日光，他竟也有了興致仿效。
他躺在上頭，金發(fā)鋪敞綠茵間，但因夜色深濃，不若白日清楚，可月光柔柔，落在他發(fā)間，襯得每一縷金絲淡淡泛光。
他閉眼小憩，同色長睫覆蓋雙眸，模樣慵懶，教人不舍打擾，只好放任他睡，途中她還拿了被子替他蓋蓋。
分辨不清他真睡假睡，她只能一旁干坐，等他自行開口說躺夠了。
等呀等，等不到他張眼，她坐累了，索性跟著躺下。
躺草地數(shù)星星能有什么下場，數(shù)著數(shù)著，當(dāng)然就被睡意給侵襲了。
意識漸迷糊間，誰人梳了梳她鬢邊散發(fā)，朝她耳后勾，隱約聽見一道好輕好低的嗓，問了她什么，她又含含糊糊答了什么。
那嗓，特別迷人，帶了些喑啞，貼在她耳邊，好聽得讓人無法招架，就算那嗓音叫她去替他摘粒星子下來玩玩，她可能都扛不住這種酥麻請求……
等她睡醒，小草圃只剩下她和被子，還有籠罩滿身的溫暖陽光，鎏金早已不見蹤影。
一個本能驅(qū)使，她探手去摸袖里的秘藏之物，卻遍尋不著。
鎏金走人就走人，臨走前，竟還拿走她自虛境帶出來的木釵！到底是有多想要呀！
好吧……疑似是她自己拿給他的，可他也忒卑鄙！趁她半睡半醒半昏沉之際，使出迷魅嗓音攻勢，勾引了她，讓她糊里糊涂掏出木釵，雙手奉上……
人家放輕聲，隨口哄誘兩句，什么都掏給他了！幸好肚兜還在�。ńY(jié)果人家要木釵也不要你的肚兜！〕
那木釵，不是貴重之物，先前還血淋淋插在別人胸口上，此類兇器，她半點都不想拿來盤發(fā)妝點，失去它不痛，痛的是她對自己意志力薄弱的苛責(zé)呀！
苛責(zé)之后，一抹淡淡的失落，慢慢地，溢漫上來。
打一開始，他就是為取木釵而來，現(xiàn)在到手了，也不需要再勤送拜帖，只求見她一見……
想通了這件事，那股失落，越發(fā)洶涌，沒法子壓抑下去。
日光那么溫暖、那么明亮，竟無法消融心底漸升的空洞冰涼……
她軟軟躺回草圃間，渾身倦懶，沒有半點氣力，費勁抬起手，覆蓋在眼前，阻擋陽光刺痛雙眸，也阻擋眼眶漸起的酸澀及迷蒙。
她沒有料錯。
從那一日之后的數(shù)個月，她與他，不曾再見。
本是意料中的事，真正發(fā)生了，不免仍有些唏噓。
也只能唏噓。
那一夜，是她貪來的，于他，不代表什么。
有時她發(fā)呆時會想，那一夜，會不會只是她在作夢？
事實上，她和他，壓根沒有過纏綿糾葛，全是她妄想出來的……不然，怎么會說斷就斷，一干二凈，沒有半分藕斷絲連？
可若真是妄想，她能勾勒出那么火燙燙的男歡女愛，到底是有多垂涎他年輕的肉體呀？
窮神懷財在落寞中思起淫欲，一面覺得恍然若夢，一面又覺得，既然是夢，為什么不讓她多夢幾場才夠本……
發(fā)間纏系的那綹金絲，一再提醒她，彼非夢耶。
她也不是很糾結(jié)的個性，夜闌人靜時，偶爾覺得有些感嘆，除此之外，該過的日子，還是得過，兩人短暫交集，又各自錯開，這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
她與他的緣分，大抵只有一丁點，財神和窮神，本來就是死對頭，妄想相親相愛什么的，才是不切頭際。
只是扳指算算日期，肚皮沒有動靜，看來想有個璨璨金發(fā)的窮神第四代，也是件不切實際的事兒呀……
若改找別人當(dāng)破財?shù)牡恍�，她完全提不起干勁，沒有順眼的家伙出現(xiàn)。
不是很糾結(jié)的窮神，閑著也是閑著，就繼續(xù)糾結(jié)了一下下。
心情明明不歡樂，嘴角卻不由得使勁上揚，仿佛被一股無形之力，刻意用手指給硬頂上去，形成她此時雙眼死氣沉沉，唇角挑高高的詭異樣。
「你少煩我，我現(xiàn)在沒有心思笑！」她憑空拂手，作勢撥開什么臟東西，與某人對嗆。
「怎么可能沒有心思笑？每一日，明明都是如此幸福美好呀！」幾聲輕靈咭笑相隨，像清風(fēng)中的悅耳營鳴，爾后才見彩云間躍下來一道身影，纖纖娉婷。
圍繞在身影周遭數(shù)尺的仙澤，潔白勝錦，泛有一股糖飴甜香，異常溫暖，比春風(fēng)柔軟，比甘霖泌涼，幾乎在觸及仙澤的一瞬間，任何不悅的心境，都自動被驅(qū)逐，徒留滿心悅樂……
去他的滿心悅樂！
連心情想惡劣一下的自由都不行嗎？！
劣神榜上，有一個最微妙的名單，乍見此神名上榜，無人不為之震驚，可是靜下來細想，又覺得這榜上有名，真是天經(jīng)地義，老天有眼，缺她一個就沒有公信力了！
此為何神？喜神是也。
喜神明明是討人喜歡的神只，誰不盼望喜神入門來，怎會排上了劣神榜？瞧她容貌秀麗，和藹可親，永遠笑臉迎人，誰見了無不歡喜，加之她嘴甜，從不口出惡言——
簡單提提兩個血淋淋實例，大家就懂了。
西海龍王當(dāng)年喪子，悲痛欲絕，喜神一身粉嫩，如嬌花初綻，上門致意，開口就是一陣銀鈴輕笑，悅耳好聽，加之一臉容光煥發(fā)，拍拍西海龍王，好意送他幾分喜氣，振作頹靡精神，又補上一句：「死就死了，也不是壞事呀，他不過是比您早了一點點，以后您也會死，大家便重逢了呀，哈哈哈哈——」還沒哈完，西海龍王爆怒，命蝦兵蟹將亂根打出龍宮去。
又一次，土德真君的婚事告吹，起因是未過門媳婦兒愛上自家好兄弟，求土德真君成全，這雙重背叛，嘗過之人才懂得多痛。
土德真君大醉一場，恨不能就此醉死，永不清醒。
喜神聽聞此事，抱持著要替土德真君打氣、送些好心情的高尚情操，急匆匆到來，土德真君醉醉醒醒，已經(jīng)有些神智不清，落下珍貴漢子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此時此刻，他一顆心被至愛戀人捅一刀，又遭兄弟再補一刀，痛得想號啕大哭，暢快宣泄，在大雨傾盆中放聲嘶吼——
喜神天尊一到，喜鵲繚繞，伴隨粉色喜澤彌漫，暖風(fēng)徐徐，虹彩熠熠，哪來的傾盆？！哪來的大雨？！
低沉陰霾被破壞光光，就連欲滾出眼眶的淚，也讓喜神一掌拍回去。
「眼前大好風(fēng)光，哭泣掉淚什么的，多浪費生命呀！聽！喜鵲報喜聲如此悅耳，看！七色虹光如此炫目，來，把淚水擦千，與我一起仰天長笑呀哈哈哈哈哈——」
這次喜神很歡暢哈完，沒被打斷，倒是土德真君一口濃血憋不住，噗地噴嘔而出。
當(dāng)一個歡快樂觀的神只沒關(guān)系，當(dāng)一個歡快樂觀到影響周遭旁人，不管人家死了兒子、跑了娘子，逕自散播歡樂散播愛的白目神只，就不能怨大家不顧情面，在劣神榜的排名上，狠狠投她一票。
對于自己上榜一事，喜神則是這樣看待的——若因我舍身犧牲，占住一個名額，將一位仙友擠出榜外，少掉一個傷心人，功德圓滿，甚好！甚好！
土德真君嘔那口血的心境，懷財深深體會，此情、此景、此個只想蹲在墻邊領(lǐng)牾高深仙道的自閉時分，最最不想看見的家伙排行，喜神穩(wěn)坐榜首。
喜神一整尊亮燦燦，不是鎏金那種因金發(fā)而輝煌的光芒，是源自于她真誠的笑靨、明媚的歡騰，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耀眼，同懷財說道：「我給你一些喜樂仙澤，包你馬上開懷大笑，煩惱忘光光！」喜神之所以上榜的原由，繼續(xù)在此時發(fā)揚光大。
「我賞你一些窮酸仙澤要不要？！」來呀！來互相傷害呀！
「我是看見這處漫天黑鴉鴉，陰沉得像要打雷下雨，才下來看看需不需要我相助嘛�！瓜采癯鲎砸黄靡猓騺碜钜姴坏门匀似囡L(fēng)苦雨。
「我很需要你相助�！箲沿攽袘蓄┧谎�，神情有些蔫蔫的。
「對吧！對吧！窮神天尊請說！千萬別同我客氣！」喜神一臉光彩絢麗，樂意之致，不怕被麻煩，只怕沒人要麻煩她。
「滾得越遠越好�！箲沿斃淅涞�。
狠話一撂，喜神聽完也沒露半點沮喪，依舊粲笑嘻嘻，翻手變出兩杯熱茶，湊熱鬧地坐了下來，一杯遞給懷財，一杯給自己，只當(dāng)窮神是不好意思，沒關(guān)系，她懂的，她樂于在一旁靜靜陪伴，等待窮神心情好轉(zhuǎn)，再朝她吐盡心事。
懷財覺得喜神誤會頗大，但眼下實在沒多余力氣吼她。
既然趕不走喜神，索性廢物利用，拿她來吐吐苦水，問些頗苦惱自個兒的大難題。
懷財接過茶，抿了一口，又沉默一陣，喜神在身旁放光明、溢喜澤，懷財再喝一口，才作勢不經(jīng)意開口閑聊：「……若有個人，與你一夜風(fēng)流，之后長達數(shù)月像仙界蒸發(fā)，碰也沒能碰上一面……咳，我這是聽友人抱怨，我當(dāng)然并非當(dāng)事人哈哈……」最后這句，絕不能忘了補充，撇清關(guān)系。
「挺好呀，不，是特別好呀！一夜風(fēng)流后，斷得干凈俐落，誰都不拖泥帶水、啰哩叭唆，最好路上碰見也裝作不相識，看來對方是個懂事上道的！哈哈哈哈——」喜神沒懷財笑得那般僵硬不自然，她天性愛笑，一笑天下無難事，滿面春光。
懷財一愣：「……所以不懂事不上道的，是我……呃朋友？」
「一夜風(fēng)流四字，不就是這么回事嘛，你要好好開導(dǎo)你朋友，放寬心胸，目光放遠，不管那夜多蕩氣回腸，就應(yīng)該要遵守游戲規(guī)則，下了床，穿回衣裳，彼此不能死纏爛打，看開點，必要時，我樂意送些喜澤給她，助她早日走出陰霾。」喜神彎著眸，搭搭懷財?shù)募纾荒槨改闩笥丫褪俏遗笥�，本天尊一塊幫！」的古道熱腸。
許是喜神這一拍，拍散懷財些些茫然，神識清明不少，很多日前糾結(jié)的小地方，豁然開朗：「開導(dǎo)倒不用，我……呃朋友自己也知道，只是腦子空閑下來時，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你說的對，一夜風(fēng)流就是這么回事，而且他是被強迫的，這輩子不想見我……呃朋友，的心情都有了吧�！�
喜神嘻嘻笑：「那就別讓腦子空閑，學(xué)學(xué)我，去做些有意義的事呀，哈哈哈哈——」
喜神向來樂癲癲的，十句有八句廢言，不值得參考，不過這兩句話，懷財頗受用，不禁頻頻點頭。
好主意，忙到?jīng)]閑工夫去想，自然不覺得這幾個月……甚至接下來的幾年、幾十年再與他見不著面，能有多煎熬。
一夜風(fēng)流，他做得到，她當(dāng)然也可以。
懷財精神為之大振，雙手掄拳，給自己打氣，這還不夠，她需要更多干勁、熱忱以及旺盛的樂觀，好干出一番大事業(yè)：「喜神，賞我滿滿一掌喜澤，我要重振窮神聲威！」
「咦？不是你朋友嗎？」喜神柳眉挑揚，真心求解。
窮神聲威弱了一弱，懷財心虛道：「……我再轉(zhuǎn)手贈給呃……我朋友。」
領(lǐng)了喜神的仙澤，改變心情，窮神威風(fēng)凜凜下凡。
窮神的天命很簡單，不涉及命盤施予的一生財富多寡，看見仗富欺貧之輩，出手把那家伙的財氣拍散，收工。
哪里的富人最多？當(dāng)「帝城」莫屬。
帝城又稱孔方城，起因是此城鳥瞰下，似極了一個銅錢造型。
城正中央圈出一方內(nèi)城，四條主要大道鋪設(shè)高價玫瑰石磚，顏色似鮮花綻放，長道兩端以玉珠為煉，形成柵欄，尋常城民是不敢踏上玫瑰石磚，生怕碰壞道上一磚一石，只能繞道其余小街行走，四條大道儼然成為富家馬車專駛之用。
帝城的內(nèi)城地價高、屋價高，物價也高，錢囊沒幾斤重還真住不起。
自古以來，有富必有貧，有主必有奴，富人很難不靠人服侍而獨活，帝城當(dāng)然也有提供勞務(wù)之人，而且為數(shù)還不少，可他們不被允許留在內(nèi)城，全數(shù)安排于帝城最外圈，那兒沒豪奢園林、沒有金貴飯樓、沒有絲綢布莊，有的只是遮風(fēng)蔽雨的簡單瓦房，以及極其便宜親民的小攤小販。
內(nèi)城最富麗堂皇的飯樓，樓高五層，朱紅漆柱雕刻鳳鳥，花草紋飾鑲嵌螺鈿，樓瓦以金泊增添奢華，樓內(nèi)桌椅皆是最好實木訂作，所用青瓷碗盤或為蓮葉形狀、或為荷盞模樣、或為蚌殼外形，生動似真，盛起佳肴美食，多出七分雅致。
象牙箸，銀制匙，夜光杯，連吐瓜子殼的漆木容器，都拿了玉石嵌綴幾朵蘭花。
窮神懷財正坐在五樓靠窗處，窗扇雕工何等精細略過不提，系來當(dāng)窗幔的綢紗料子，可不輸她一身羽衣柔軟，樓高風(fēng)大，窗幔輕柔翻騰，帶出一波淺藍紗浪。
她本沒打算在凡間現(xiàn)形，無奈看見鄰桌所點糕物太誘人，她若不顯出真身，就沒法子點上一盤好好品嘗，思索了兩個眨眼光陰，她立馬決定冒充凡人。
說冒充也不算，她當(dāng)神的時間，遠比當(dāng)人的兩三年更長，可她老覺得，自己身上「人性」強過于「神性」，凡胎血統(tǒng)根深柢固。
手持香扇揺揺搧搧，另只手拈糕往嘴里塞，她一連吃掉兩盤，邊吃邊往街景上瞟。
內(nèi)城算來頗冷清，并無太多閑雜人等穿梭，偶有人馬經(jīng)過，也是富家排場，馬車鑲金嵌銀，懸掛瑪瑙珠玉，行駛間，翠玉交擊，玉響玎珀，不難聽出每一顆珠玉，皆要價不菲。
帝城富人重外表，鮮有低調(diào)內(nèi)斂之人，家有多少財富，也得穿戴在外，供人欣羨一番，一如她過度奢華的精致打扮，在此處喝茶吃糕，全然無違和感。
凡人眼中的她，正吻合內(nèi)城居住的基本要求——貴氣逼人�；蠲撁摼褪莻�無所事事，上華麗飯樓，撒大筆銀錢，嘗一頓高價甜品的有錢人千金，誰能從她身上察覺半點窮神氣息？
很顯然，她真被誤認成富家千金，獲某人青睞，命飯樓伙計送上幾盤賞心悅目、精巧玲瓏的甜品，討她歡心。
隨伙計手指方向望去，一名公子哥打扮的青年，沖她頷首微笑，手中茶杯微舉，作勢相敬。
甜品是好甜品，色香味俱全，平盤里，捏了兩條白白嫩嫩的小魚，帶些半透明感，糕身似乎以花汁染色，仿效魚鱗紋樣，下方一朵蓮花糕綻放，盤內(nèi)澆淋著糖漿，仿效一泓池水蕩漾。
另一碟是兔狀糕，在盤中的竹林里賞月，綠竹與月皆是可食的餅。
又一碟，數(shù)朵富貴牡丹糕，花瓣仿真，有紅有粉有黃有紫，于青玉盤中爭妍綻放。
她也沒客氣，銀匙舀了小魚糕往粉唇里送，這動作，千嬌百媚，振奮了公子哥，好比你在街上拿餌食喂貓，貓兒肯吃上一口，你便會得寸進尺，把手探出去摸一把……
公子哥行徑如出一轍，喂完她，要來摸……不，是來更進一步攀關(guān)系。
她沒碰過這類事，只在戲本子上瞧過，她記得是叫……搭訕。
在人間，她死得太早；在仙界，也不會有誰傻傻想搭訕一尊窮神，她略覺新奇，美目微斂，等著看他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