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紛亂之際,最不想遇見的,除了始作俑者外,連帶賣藥給始作俑者的那一位無良醫者,遷怒地一并教鎏金記恨上了。
偏偏他在寒風中駐足,等待冷靜時,那一位無良醫者抱著愛徒,恰巧路過,自然換不來鎏金的好臉色,他甚至本欲打算無視無良醫者,轉身走人。
「鎏金小弟,你在發呆嗎?愣到都沒看見我!姑股衩窡o盡馭風而至,清風翻騰他藏青色衣袍,如海潮滔滔,懷里愛徒睡得正沉,被牢牢摟緊,枕靠在他胸口,未遭吵醒。
雖然喊他一聲小弟,兩人輩分神歲,相差得可不只兄與弟這般的少。
「……」是故意不想理你!可惜神階低人一等,加之財神一族的家教,使他無法如此爽快且失禮地回答,可他又沒心情應付人,只淡淡投來一睨。
「你身上這股藥味,很是熟悉呀!姑窡o盡故作吸鼻狀,薄美嘴角微揚,鑲嵌壞笑:「好似哪兒聞過……呀,不會是我日前賣出,藥價供我與愛徒到凡間大吃大喝了三天三夜還有剩的……那瓶?」
那一睨,更加冰冷。
「原來是用在你身上了,她看中的,居然是你?我還以為,你們財窮兩家誓不兩立,沒料到……感情不錯嘛!姑窡o盡不為所動,任憑被瞪、被冷睞,仍能眸帶戲謔,姿態悠閑。
鎏金沒開口,是不想,也是無話可說。
此時此刻責怪無良醫者販售無良之藥,于事無補,只是浪費唇舌。
鎏金不說話,梅無盡也不在意,逕自說得很歡:「那藥,倒是不傷身,你回去多灌幾壺水便好,她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價錢不重要,但絕不能殘留后遺之癥,最好還能順道替你補補,可謂用心良苦。」
「……」聞言,鎏金皺了皺眉心,一點也不受感動。
「她來買藥時,神情頗為歡暢,反觀此刻,鎏金小弟的面色很是不情不愿?」
「誰被下藥會下得心情愉悅?!」鎏金吼道,他鮮少大聲說話,這次是真的怒了。
「噓噓噓,我家徒兒睡著呢,嗓門放輕柔些!姑窡o盡顧著懷中愛徒,舍不得她沒睡足就遭擾醒,動手拍拍,又將略顯蘇醒之勢的徒兒給拍睡了。
「……」怕被吵醒就快點回自己家里睡,少纏著人啰唆!
「看來鎏金小弟氣得不輕呀,你不會完事后殺人滅口了吧?」
「……」若可以,他是很想這么做!
對于沒對她痛下殺手的自己,他心生鄙夷!
「她為人那一世已然夠凄慘,千萬別當了神還再歷一回,那時為了替她養出一身血肉,耗費我不少珍貴仙藥吶!雇瑸榱由癜裆系呐判型椋窡o盡自是樂于出手相助,是以當年接手醫治她,他并未刁難拒絕,甚至能說是盡心盡力——
一則,那時他頗閑;再則,眼見一個稚嫩娃兒,被咬得像塊破布,稀罕的惻隱之心也會動上一動;三則,他聯想起自家愛徒的往昔,當時沒救愛徒,越想越遺憾,于是補償在她身上,聊以安慰。
「養出一身血肉?」這一句描述,鎏金感到困惑。
梅無盡微挑眉:「窮神那一族的故事,你不知情?」
鎏金微頷:「略有耳聞,只知他們一家死于非命!
梅無盡默了一默,面上笑容猶存,卻無幾分真心實意,嗓放得極輕,是不愿擾醒愛徒,亦不想讓太過殘酷的話語,落入愛徒耳里。
那些凡塵之惡,他不要愛徒再沾染半點,淺聲道:「死于非命……也是,這四字,粗略言畢他們那一世的命運,說得何其輕巧,可它如何能道盡窮神一代遭毆打瀕死,丟棄茅坑內,沒頂于惡臭之間;窮神二代因傷及富豪,受到報復凌虐,十指分次被絞爛,傷口浸泡鹽水,再三反復,直至傷口漬爛,分寸盡腐,腐肉生了蛆,啃食其余膚肉,卻連讓他咬舌自盡都無法如愿!
鎏金沉默良久,梅無盡似乎也沒有接續下去的打算,死于非命,四字恍惚浮光掠影,凡人的一生來去,在神只眼中,不過道出四字的轉瞬時間。
「她呢?」
她的死于非命,又是怎生情況?
有她爺爺爹爹為先例,鎏金知道,大抵不會是多輕快的過程,他掙扎過該問不該問,問了,明白了,心里定會產生動揺,不如打一開始便不知情……
然而,這個疑問,脫口得理所當然,勝過了內心掙扎,比理智更快一步。
梅無盡頓了半晌,吊人胃口般,并未馬上回答,薄唇一勾,眼眸緩緩落向鎏金,道:「那富豪,生平好酒、愛美人,還有一個興趣,搜羅天底下珍稀獵犬,越兇猛、越威武、越擅長獵捕獵物,越得他喜愛,不惜萬金!
「這與她何關——」話才說了一半,鎏金瞬間明白,金眸瞠大,一時難以相信,世間有如此喪心病狂的殘殺行徑。
所以她那般懼狗,怕到光是感覺狗兒靠近,便會渾身顫抖……
所以她面對猲狙,只能躲在樹上,被滿臉眼淚凝冰,糊住了雙眼……
所以巨木林中,她會喃喃說著非死不可就給蛇妖吃,不要是獸類……
「對,正如你腦中猜測,不滿三歲的她,被拋進豢養獵犬的園子……死于非命。這四字真好用,再殘忍血腥的可怕景況,皆能一言蔽之,說得云淡風輕。」
把一個孩子丟進性嗜獵捕的狗圈,她會有什么下場?她能有什么下場?!
而他,將她留在床榻上,六只金光幻犬包圍她,自以為不過恫嚇爾爾,對她來說,卻是重溫死前的痛苦光景,每一時刻,皆是懼怕煎熬——
漫漫神壽中,偶遇后悔之事并非沒有,卻無任何一件,勝過此刻切骨椎心。
鎏金急迫掉頭奔回,往來時之路折返,化為金光一道,劃過天際。
歸心似箭,他只恨不能更快。
即便再快,他返回到那間小破屋,也已是一個時辰后的事。
全怪他耗費太多時間吹風冷靜,又太晚遇見梅無盡,才……
未踏入小破屋,遠遠便先揚袖,擊碎床榻邊的金光幻犬,任一室充塞點點金色殘芒,恍似流螢飛舞,炫目美麗,他無心欣賞,眼中只有蜷縮床角那一人。
她一動不動,雙臂抱胸,縮成一團,黑發凌亂鋪散,里著纖細的赤裸身軀,也覆蓋她面容,瞧不見神色,只有雙肩偶隨抽泣起伏,可又聽不見半點哭聲,靜得太詭譎。
他緩步靠近,胸臆竟覺沉窒微疼,步履似有千斤重,想飛奔過去,卻心存內疚,知她定是又氣又怕,說不定不想看見他。
細微一嘆,已見自己伸出手,抱她入懷里。
她驚懼一震,淚水濕糊的臉蛋全是狼狽,不敢睜眼,只是死命掙扎,已經哭到沙啞的嗓,顫抖且失控地說:「不要咬我——不要咬我——爹爹救我——不要——」
他復又再嘆,將她環得更緊:「沒有狗了,只有我,你冷靜下來!瓜牒昂八拿,安撫于她,竟不知她是何姓名。
她仍是掙動,渾身不住顫抖,兩鬢青絲全被冷汗及淚水打濕,眼淚源源不絕,濕濡了他的衣襟,既滾燙,又冰冷。
他不知在她耳邊呢喃了多少遍,才終于讓她聽進混沌耳里。
懷中嬌軀顫抖逐漸驅緩,喘息卻變得濃重,下一瞬,猶掛淚痕的面容轟然抬起,哭到水汪汪的眼怒瞪他,咬出傷口的唇抿顫著,下唇淌有鮮紅血絲,脫口就是朝他一頓罵,可罵些什么,全變成含糊。
他也知道自己該罵,自是隨她發泄,雖聽不懂她罵了哪些,但九成九不是好話。
罵吧,越是暢快淋漓,越是解氣,他越是覺得好。
她一邊哭泣,一邊動手捏他掐他打他,罵他之余還動口咬他,淚流滿面。
打顫的牙關咬不出多大疼痛,即便疼,他亦不掙不動,好似她咬住的,并不是他的肩胛,面上神情極其淡然,半點痛楚都看不見。
她咬得越狠,他順著她腦后發絲輕撫的動作,益發輕柔,一遍又一遍,指掌力勁溫柔,像安撫一只失控小獸。
不知是咬累了或牙酸了,她終于顫顫松開,號啕聲再無阻礙,放聲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萬般委屈,控訴他讓她憶及那場噩夢,逼她變回那時無助害怕的小娃,無人能助、無人來救,獨對群犬逼近,只能等死。
沿著肩胛落下的眼淚、近在耳畔的響亮哭泣,竟比起方才被她使勁咬住的肩,更痛。
肩上被烙下牙痕,他臉上紋絲未變,可她哭得太可憐,教他深深蹙眉,益發痛恨自己。
哭聲漸歇,她累得枕在他肩上,緩緩睡去。
他耐心待她睡更沉之后,才替她打理滿臉狼藉涕淚,憑空擰了條溫熱濕帕子,為她拭面,為她消抹掉下唇咬出的傷口,并替她穿上干凈衣裳。
她累到全無反應,由著他擦干凈臉龐、梳理長發,他沒有將她放平榻間,仍舊抱住她。
她偶有驚懼口申吟,微弱逸喉而出,他便輕拍她背脊,直至她再無噩夢干擾。
迷迷糊糊間,她知道是他,心里仍有氣惱,可倦意和睡意太強烈,勝過其他。
她昏昏沉沉想著,等她睡足了精神,再同他好好算帳……現在,他的懷抱太舒適,暫且讓她依賴先。
星子高懸天際,比起凡間遙遙相望,加倍貼近清晰,光輝柔和。
夜幕是純粹的黑,繁星點點鋪撒其間,光輝與濃暗相輔相襯,透過一欞破窗望去,無損絲毫光芒。
天創萬物最公平的一點,便屬于此,無論貧富美丑,眼中能看見的景致,皆是相同,日升月落,晴雨雷雪,不因誰富有,頭頂那片星空就多璀璨幾分。
小破屋看見的星河,似乎比他自家仙居望出去的,多了分純粹干凈……還是,因為懷里添了個人之故?
懷里那人,已然蘇醒,卻仍佯裝沉睡,大抵還在想著如何報復他,將這口惡氣原原本本還給他,他不急于打擾她思索復仇大計,微仰首,眺望窗外點點繁星。
她畢竟不是耐得住脾氣的性子,越躺越覺得氣勢不對、氛圍不對、道理不對。
眼下該是吵架的時候,賴在人家懷里,被人拍背順發,比摸貓摸狗更溫柔,只會錯失脫口罵人的氣焰。
正準備要彈坐起身,指尖戳抵他鼻尖,痛快賞他一頓臭罵,甫有一丁點動靜,又被他朝背后輕拍兩下,一陣酥麻由她身后竄起,別說起身了,連抬抬手指都做不到。
氣焰像火苗,輕輕松松兩下就給滅了。
「不想再睡了?」他聲音自她頭頂上方飄下,她還在賭氣,一邊氣他,一邊氣自己,于是故意不答腔。
「的確也睡了滿久,再不醒,我都考慮帶你去求診霉神!
本想甩個冷哼回他,可沒能藏住話,哼確實也哼了,哼完很順口回嘴:「你不是冷漠無情殘忍穿完衣服就掉頭走人嘛,走了還回來干么?!」回嘴完,又很想咬斷自己的舌,不是才剛在心里打定主意,絕不跟他多說半字,讓他嘗嘗被冷待的滋味嗎?!
想起虛境那回,他拋下她獨自面對猲狙,隨后折返,她也是這樣質疑他,神情與口吻如出一轍,都帶著委屈和強撐起來的驕氣。
那時,不懂她這樣的神情為何,只當是小姑娘賭氣,現在卻明白了,她是在逞強,借以包里自己的脆弱和恐懼。
「我冷漠無情殘忍穿完衣服掉頭走人之后,又覺得應該回來把寵物帶走!
他不提寵物倒好,提了就給足她發火的理由,她由他懷中挪離,一臉憤恨怨念:「你明知道我怕——」此時此刻要說出「狗」字,著實太為難她,她激靈靈一顫,索性略過那個字,繼續沖他吠:「你還一次變出六只!你你你你……你好可惡!」臨時想不出更惡毒的字眼,只能氣虛總結。
他頷首,金發隨其拂動,發間光澤如日芒耀眼,道:「嗯,這事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