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黃沙漫漫,尼羅河亙古地流過了千年的歲月。
在酷熱灼烈的大太陽下,身材高瘦窈窕的范八芳已經被曬成了黑炭美人,頭頂上的大草帽和蒙面的紗巾抵擋不住陣陣滾燙的熱浪襲來。
她也曾想過學習埃及傳統婦女那般,干脆用黑紗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就不必擔心烈陽熾傷人的危險,可是身為這支國際考古隊中唯一的東方女性,她根本沒膽跟其他女性隊員穿得不一樣。
美國籍和法國籍的女隊員珍妮和摩妮卡,坦然自信地穿著透氣涼爽的棉質吊帶T恤,下身則是卡其短褲和耐用的戰斗靴,綁起的金色馬尾就算被陽光曬得干燥分岔,依舊無損她們渾身上下的考古學者氣息。
人家一看就是專業學者,來這兒就是要干正事的,就算被曬得全身是雀斑也無所謂,哪像她老是在辛勤工作的時候還不時想到防曬美白的重要性,以及皮膚癌潛在危險性,還有埃及的美女肌膚在黑紗保護下該有多么滑嫩如羊脂……這些有的沒的。
所以,就算她私心曾幻想要打扮成埃及艷后的模樣,但是光想到自己B罩杯的干扁身材外加會被同行給恥笑至死……唉,就算了。
想起小時候苦苦迷戀著的漫畫“尼羅河女兒”,是那般深情綺麗動人,當初還以為走進考古這一行,就一定能發掘出震撼世界的歷史傳奇遺跡,然后在夕陽余暉下,感動地注視著美麗的艷后雕像,嘖嘖嘆息地遙想著幾千年前那段可歌可泣的埃及情史。
她到后來才知道,考古過程一點也不浪漫,不是一整天辛苦地蹲著、或趴著,用把小鑿子和小軟毛刷不斷掃除泥土,就是隨時要有心里準備對抗會把人從開羅卷到南極去的可怕大風沙,以及那突然冒出來咬一口就要教人命喪九泉的毒蝎子。
不是枯燥乏味無聊到想哭,就是危險到小命隨時不保,簡單來說,考古還真不是人干的工作。
本來在兩年前,她首次正式成為某一支埃及考古團隊隊員的第三天,就被操到痛哭流涕,恨不能從開羅用爬的爬回臺灣,向范家的列祖列宗磕頭懺悔謝罪……埃及和考古真的沒有她想像中的浪漫呀。
但就在她很不爭氣地想要落跑的那個下午,手中隨便亂掃的小刷子忽然刷出了一片質地粗糙的黃色陶片,上頭有著小半截的埃及獅身鷹首像。
在那一剎那間,她猶如被雷劈到,一股莫名的巨大感動涌進腦門,她眼眶一熱,登時捧著那塊出土陶片放聲大哭。
主導那次考古研究的法國籍尚比雷教授還以為她被毒蝎子咬到,嚇得忙抓起隨身帶的血清針筒就要沖過來救人。
多虧那一片古陶片,范八芳從此真正地愛上了考古!
后來,南征北討,再也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把她從最熱愛的考古工作上拉離開。
想想這兩年,她憑藉著熱情和好狗運參與了不少知名考古隊,見識了埃及一座小型墓室的出土,以及中國開封晚趙公主古墓重見天日的光榮時刻,現在的她,已經是歐洲考古學會最年輕的會員之一,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發光發熱。
沒有人能剝奪她對考古的愛好,就連熾烈到要把人曬成人干的大太陽也不例外!
“芳,喝口冰啤酒吧!
身材高大壯碩的挪威籍考古學家爽朗笑著,重重拍了她的肩頭一記,熱情地遞來一罐自小保鮮箱里“A”來的啤酒。
“維根,”范八芳抬起頭,感激又五味雜陳地看著他!拔颐看慰匆娔,心情就覺得很復雜!”
“還在想你跟我體型差異的難題嗎?小親親,你知道的,維京男人雖然是有名的勇猛,但是我會很溫柔的……”
“柔你個芭娜娜啦!”范八芳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紗巾下的臉頰又羞又臊,幸虧他沒看到,不然又要開始自我陶醉了!拔业囊馑际牵谶@么熱死人的天氣里,又看到你渾身毛茸茸的站在我面前──很熱耶!”
“蜜糖,難道你要我除掉這一身性感的體毛?”他頓時“花容失色”。
“我沒那么缺德啦,只要你白天不要穿著這身‘皮草’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就好了!彼龥]好氣道,咱地打開啤酒罐,拉開蒙面紗巾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斑,真是透心涼!
“‘吐死郎”是什么?”維根好奇地模仿她說的那句臺語。
“透、心、涼!彼粋字一個字教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斑@是臺語,打從心底清涼痛快到外頭的意思!
“原來如此!本S根恍然大悟,隨即也灌了一大口,咧嘴笑道:“真是吐、死、郎!”
她噗地笑了起來,眼角余光不經意瞥見一抹身影,瞬間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怎么了?”維根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臉色垮了下來。“又來了。”
范八芳渾然不知維根的懊惱咕噥,因為她整個人整顆心都被走出帳篷的那個斯文男人給勾走了。
一副圓眼鏡,一頭亂糟糟過長的黑發,時時皺著眉頭盯著手上厚厚的研究摘要,永遠穿著皺巴巴又大一號的卡其襯衫和卡其褲……英籍華裔考古學家孟大衛是她心目中最崇拜的學者,同時也是她暗戀的對象。
事實上,她暗戀孟教授已經是全考古隊人盡皆知的事,只有沉浸在學術世界里的當事者一無所覺。
維根怎么也搞不懂,為什么這個氣質特別又風趣可愛的東方女郎會看上那個可以被放進大英博物館當古董收藏的迂腐書呆子?
“芳,聽說你家是開眼鏡行的,你有機會回臺灣要不要考慮一下重新測量視力?”維根不甘愿地開口,“你的眼睛肯定有嚴重的近視加散光,那個書呆子怎么配得上你?”
對于維根的抱怨,范八芳完全是左耳進右耳出!拔乙ジ辖淌谡埥涛医裉煸缟贤诰虺鰜淼奶柹顸S金鏡──啊,維根,謝謝你的啤酒,你真是個好兄弟!”
“誰要當見鬼的好兄弟。俊本S根委屈得要命。
范八芳一顆心卜通卜通狂跳著,做了好幾下深呼吸,才有勇氣走近萬分崇敬的考古界偶像孟大衛。
“孟教授,你……呃……今天天氣不錯!彼男δ樢蚓o張又出現不自覺痙攣!昂呛呛恰
孟大衛抬起頭,厚重的近視眼鏡后方是茫然的目光!疤鞖?嗯,埃及的天氣比上一個世紀升高了一度,在兩千五百年前法老王時代,當時的天氣……”
眼見他又將陷入滔滔不絕的講古習慣中,范八芳急忙轉移這個危險的話題。
“孟教授,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我今早挖掘出的小型太陽神黃金鏡?如果還沒的話,我非常樂意帶你去……”
“哦,那個小型太陽神黃金鏡的雕工十分精美,我想這也許代表我們就要轉運了,我們即將找到喀雅娜之墓!泵洗笮l臉上布滿了向往之色!皳虐<笆酚涊d,喀雅娜是當時全埃及最美,也是圖門法老王最寵愛的妃子,她在死后被制成木乃伊,葬在最隱密的地點,據說法老王把當時王朝最稀有珍貴的大批珠玉寶石當她的陪葬品。兩千多年來,不管盜墓者多么猖獗,歷代考古學家們多么努力挖掘,至今仍無法確切知道喀雅娜陵墓的所在!
是啊,她當然十分清楚這段歷史,也知道尋找喀雅娜之墓就是此次考古隊的首要任務。
看來這個話題還是不夠安全。范八芳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索性硬著頭皮講明了。
“孟教授,我的意思是晚一點想請你喝杯咖啡,我們可以聊聊公事以外的事情!
“可是我喝咖啡會心悸。”孟大衛緊張地頂了頂眼鏡,好像她剛剛提議他一起去死亡之谷裸奔。
“那就喝啤酒!彼敛粴怵H。
“可是我對酒精代謝不良。”他沮喪道。
她已經想尖叫了。“還是隨便你想喝什么,果汁?茶?白開水?統統都可以!”
喝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夠找個機會坐下來談情說愛呀!
“埃及的奶茶不錯!彼K于露出笑容,想到自己可以喝的東西。
她松了一口氣,“好,那就──”
“芳!”蒙妮卡自帳篷口探出頭來,熱切地對她喊了一聲!澳憧禳c過來看一下!”
“啊?”她為難地瞥了一眼拚命抹汗水的孟大衛。“現在嗎?”
“蒙妮卡好像很急,呃,我、我先走了。”孟大衛好像終于得以逃出生天的釋然表情,急急忙忙抱著厚厚書冊溜走了。
“等等……”她攔截不及,只得眼睜睜看著心儀對像跑掉。
唉!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害她錯失了跟孟教授花前月下的大好良機?
范八芳長吁短嘆,無奈的邁步走過灼熱柔軟的黃沙,走向蒙妮卡!皝砹、來了。”
一進入考古隊擺放這些日子來發現到的古物的大帳篷,她頓時感覺到空氣陰涼舒爽了不少,不禁長長吐了口氣,迫不及待地摘下大草帽,搔了搔汗濕黏在額角上的頭發。
“怎么了?”
“有一個好東西跟你分享!泵赡菘冻龇▏廊霜毺氐你紤行θ,一手搭上她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來!你看這是什么?”
她好奇地接過來一看,霎時雙眸大睜。“耶?”
“‘維多莉亞的秘密’最新流行款!”蒙妮卡興奮到不行,雀躍地道:“你看,完美弧形剪裁,典雅中帶著誘惑的黑色閃緞……尤其是這個,黑緞織花丁字褲,性不性感?撩不撩人?你覺得維根會喜歡嗎?”
范八芳簡直贊嘆到說不出話來。哇塞!這果然是風情萬種的法國美女才做得出來的行為,在夜晚惡寒白晝酷暑的惡劣天候里,還能想到貼身內在美的存在之重要性。
但話說回來,這套“維多莉亞的秘密”要是穿在蒙妮卡巧克力牛奶色的滑膚凝脂上,維根肯定口水流滿地。
“好不好看?你覺得好看嗎?維根會喜歡嗎?”蒙妮卡緊張地望著她。
身為維根的“好兄弟”,范八芳當然樂見有情人終成眷屬,尤其蒙妮卡又是這么美艷聰明。
“他一定會喜歡!”她咧嘴一笑,鼓舞道:“今天晚上就把他擺平吧,我可以幫你們安排一下,在開羅最浪漫的餐廳用餐,看著尼羅河水在月光下靜靜流過,順道灌他個兩三瓶紅酒──”
蒙妮卡害羞又開心,忍不住推了推她!鞍眩也挪幌M淼讲皇∪耸履!”
“對喔,那還有什么搞頭?”她恍然點頭。
“芳,你……真的只當維根是好朋友嗎?”蒙妮卡笑著笑著,突然又憂心了起來!叭绻阋蚕矚g他,那么我是不會橫刀奪愛的,我知道維根對你的印象很好,他──”
“蒙妮卡,維根是個好男人,也很性感,但他不是我那杯茶!狈栋朔寄曋荒橃拿赡菘,溫和地笑了。“他是個好人,值得一個最適合他的好女人真心對待。我看得出來你真的很喜歡維根,所以勇敢放手去追吧!我們東方有句話說:‘女追男,隔層紗!欢〞荒愀袆拥摹!
“真的嗎?”蒙妮卡感動地看著她,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疤昧,謝謝你。芳,你真是個好朋友!
“別客氣。”范八芳頓了頓,打趣道:“下次要訂‘維多利亞的秘密’時,記得約我,說不定哪天我也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蒙妮卡哈哈大笑!皼]問題。”
“好了、好了,你快去準備一下吧,記得洗香香,多抹點玫瑰花香的乳液!彼@個從來沒交過男友的狗頭軍師授起業來還真是有模有樣。
“好好好……”蒙妮卡歡天喜地跑出去了。
“喂,你的‘維多利亞的秘密’──”她低頭才看到性感的內衣小褲褲還在自己手上。
“啊!對對對……”被愛情沖昏頭的蒙妮卡又沖回來拿。
范八芳看著這個美麗與智慧兼具的女學者為愛癡狂的模樣,不禁好生羨慕。
如果哪一天有個讓她才見一眼就想撲倒的男人出現,那該有多好?
咦?怪了,她不是早就被孟教授儒雅斯文的學者風范吸引了嗎?為什么還會突然冒出這種怪念頭?
何況她一向是個重視心靈溝通更甚于肉體情欲的聰明人啊!
“唉,我想那么多干嘛?”她又恢復笑容。“反正朝夕相處,我就不相信孟教授不會被我的一片真情融化!
正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古埃及有句諺語說:要捉到老鷹,必須先放出兔子。
她想到今天早上自己挖掘到的太陽神黃金鏡,上頭雕刻的古埃及語……她曾經深入研究過古埃及語,以及某些支族使用的科普特語,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文字解譯出來的意思卻一點意義也沒有。
也許她可以拿太陽神黃金鏡上刻的文字去找孟教授,請教他有什么看法,順道制造獨處機會呀!
“嘻嘻嘻……”范八芳笑得好不開心。
只是很快地,她就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