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過后,簡昊衍被逮的消息傳遍江南,由盛珩親自押解回京待審。
照理,杭州前后衛所的糧庫已經補足,晁樞引也該回京覆命,然而因為尹摯還在江南,于是他修書一封向皇上求恩典,讓他能遲點時候再回京。
可是盡管如此,他卻始終見不到尹摯一面。
那府簡直成了他另一個家,每日一醒就進那府,一如她剛到杭州時,被她晾在廳里不聞不問。
幾日過后,那韋守終于看不下去,開了口道:“晁大人要是公務不繁忙,不如就住下,省得每日鞍馬勞頓!
“多謝那爺!币且酝隙〞芙^,但此時非彼時,他臉皮也需要厚一點,否則他跟尹摯真要散了。
那韋守拍拍他的肩,用男人的方式替他打氣。
晁樞引感激不盡,當日就在那府住下,尹摯知道時還冷笑了聲。
可不管怎樣,晁樞引已經沒有退路了,抱持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精神,每日都在外院里走動,不信她能夠一直窩在后宅。
“頭兒,還是讓小的去向郡主請罪吧!倍奴@面無表情地道。
“不!鼻f不要,他等著她冷靜,可不想他這當頭提油澆火!澳銈兏髯匀グ桑业教幾咦!
左旭和杜獲對看了眼,最終決定偷偷潛入團圓閣,到時候見機行事。
而晁樞引走在廳堂后頭的園子,看著逐漸蕭瑟的景致,不見各色花兒繽紛,一如他的心境那般蕭索。
“你還真住下了!
后頭傳來聲響,晁樞引回頭畢恭畢敬地施禮!袄蠈④!
尹賢走到他身旁,懶懶睨了一眼!敖駜簜心情不錯,逛起園子了?”
“是啊,就走動走動!币悄苡鲆娝鞘窃俸貌贿^。
他那點心眼,尹賢豈會看不出來,懶得提點他阿摯向來不逛園子,他閑散地在園子小徑上走著,冷冷的空氣里浮動著草木的氣味,帶著些許雨后的青草腐味。
余光瞥見晁樞引還在身后跟著,尹賢不由道:“莫不是有事想請教我吧?”
“不敢說是請教,只是不解當初老將軍怎會允許兒媳改嫁!
尹賢停下腳步,原以為他會打探阿摯的消息,沒想到反倒打探起阿摯她娘親的事。“你為什么問起這事?”
“晚輩失禮,并沒有冒犯之意,只是順口問起罷了!
“……當初是因為阿摯的爹對她娘一見種情,所以我明知她娘正在與青梅竹馬議婚,還是用身分壓人,拿恩情逼人,讓賀家把女兒嫁進將軍府,而她盡管心底有人,卻不曾表露半分,她很清楚在什么位置上就得扮好什么角色,于是她相夫教子,端莊嫻淑,無可挑剔,只可惜我兒子福薄,先她一步離世!
晁樞引皺緊了眉,覺得這事聽起來怎和簡昊衍與母親之間如此相似?
“阿摯的爹去世后,她為他守孝三年,已是仁至義盡,當年的青梅竹馬又找上門來求親,如此膽大放肆之人,我自然是高看了幾眼,允了這事,畢竟敢上將軍府求娶寡婦的,那韋守肯定是空前絕后的一個!
這其中原由,晁樞引還是頭一次聽見,不禁也高看了那韋守一眼,只因他竟一心等待心愛的女子,等著與她續緣。
換作他,他恐怕無法接受不貞的女子。
“爹,這事你可別在他面前提,小心他尾巴都翹起來。”
賀氏的聲音傳來,晁樞引忙朝她施禮,她頷首微笑著。
“阿琳,你放心,我絕不會在他面前說,我還要天天擺臉色給他瞧,讓他把我當祖宗一樣供起來!
“他供著爹天經地義,他還說往后爹不如就在這兒住下吧。”
“呿,有爹跟著女兒住在女婿家里頭的?我可丟不起這老臉!
晁樞引在旁聽著,驚詫兩人之間竟是相處如父女,壓根不像京里傳言的彼此不和而改嫁,尹摯也不是真的被拋下的孤女,其實他們一家子的情感深濃,如今他更能體會她為何生這么大的氣了。
“樞引!
“是!彼厣駪。
“阿摯那個孩子其實很怕寂寞,當初卻是她鼓勵我改嫁,我問過她,她說只想要我開心就好!辟R氏說著,不禁勾唇微笑,笑意有點酸澀又有點甜。“我不是個好母親,終究將她給拋下了,可是我的選擇與阿摯無關,你盡可以瞧不起這樣的我,別因而傷了阿摯就好!
晁樞引聞言,忙朝她施禮!胺蛉苏`會了,很久以前我就沒了這樣的想法,每個人都可尋求自己想過的人生,再嫁也不是錯事,至少夫人勇于追求,不像我的母親,分明嫁了人,心底卻有其他人……”
“你胡說什么!你母親不是這種人,我與她從小結識,她是什么樣的人,我可是清楚得很,你壞你亡母名聲,我可不原諒你!”賀氏冷著臉警告著。
晁樞引怔怔地瞅著她,這才想起她與母親情同姊妹,簡昊衍的事,說不準她知情。
“姨母,晚輩想請教,當初家母未出閣前,與簡昊衍是青梅竹馬嗎?”
“胡說八道!”賀氏想也沒想,還唼了聲,不屑至極!昂嗞谎苁鞘裁赐嬉鈨?當年他不過是杭州同知,說是對你母親一見傾心,所以常常招惹她!
“所以他和家母之間什么關系都沒有?”他詫問。
“當然沒有,你母親就跟你一樣,是個認死理的死心眼,當初與你父親定下娃娃親,就認定他一人,心里怎可能有其他人?難道你沒有聽你母親說過,她總說你的外貌像爹,可是性情像她。
“她要是心里有其他人,在你爹去世時她早就能改嫁,甚至可以不要你,可你想想,她有多疼愛你?她傾盡一切,獨自撫養你,這對一個婦人來說不是件易事!
晁樞引眼眶微微泛紅,這是他頭一次聽見外人提起他的母親,能與他分享母親以往的點點滴滴,可為何以往他總會蠢得拿賀氏和母親做比較,如此看低人家?
他分明什么都不知道,憑什么論斷他人?也難怪銀子不想理他了。
“你呀,主動一點,阿摯很好哄的!彪m說她有時覺得兩人太出格,可明明事情都解決了,婚事卻停擺,多可惜。
“可是我惹她生氣了,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她消氣。”
“死皮賴臉,低聲下氣地去求。”尹賢給了中肯的建議。
“還有,要哄她開心,你必須先對自己好,她才會開心!辟R氏給了更加中肯的建議,畢竟她還是希望女兒開心。
“對自己好?”
“你太苛求自己了,仇恨已經解除了,你可以善待自己了!辟R氏噙笑道:“往后要有什么事,盡管來尋我,阿摯要是太過分了,我幫你說她!
“阿琳,有你這樣當母親的?竟然幫起女婿來了。”尹賢不滿了。
“爹,我這是幫理不幫親,但是相對的——”她笑睇著晁樞引!澳阋歉移圬撐遗畠,就算我跟你母親是好姊妹,我也一樣不饒你!”
晁樞引笑著,心想,原來尹摯的霸氣不只是像尹賢,更是像她母親啊。
當晚,晁樞引夜探香閨,當他掀開床帳的瞬間,泛著青光的匕首已經來到面前,停在大約離他鼻頭一指寬的地方,教他連大氣都不敢喘。
“你這個夜闖香閨的登徒子,還想讓我再踹一次?”尹摯沉著臉道。
晁樞引直睇著她瀲滟噴火的眸子,揚笑道:“雖然惹你生氣很不應該,但還是覺得你生氣的模樣很美。”
尹摯的臉很不爭氣地漲紅。“你在胡說什么?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是為了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銀子,我想你!
尹摯死死地瞪著他,哼了聲將匕首收下!坝颓换{!
“真的,當初我遇襲昏迷前想的就是你,心想,你會不會因為我受傷而擔憂落淚。”那時,他只擔心她害怕。
“是嗎?可我記得你剛醒時瞧見是我,還罵我不知恥呢!
“銀子,今日我跟姨母敬過茶了,也正式跟姨母提親,可姨母說得問你的意思,你是怎么想的?”
尹摯眨著眼,懷疑聽見什么。
姨母耶,這是他頭一次稱呼母親為姨母耶。
還真是不容易啊,肯為她低頭到這地步,愿意拔除他那錯誤又根深柢固的守舊禮法……
既然這樣,她也不是不能原諒他。
“姨母說,要讓你開心很容易,只要我待自己好,而現在我想待自己好一點,所以我提親了,你愿意否?”
尹摯面對他輪番的溫柔攻勢,有些招架不住,好半晌才擠出一點聲音!澳蔷偷饶阃瓿杉s定!
“我不是完成了?”
“那是上一次,這一次我把米糧都補足了,你不該完成最后一個約定?”
“盡管說!
“別答應得太快,我怕你辦不到!
“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幫你摘下來。”
尹摯搖搖頭,笑得很惡劣!拔也灰铝粒罩畠,我要一枝盛開的綠櫻!
晁樞引頓住了,因為眼前是臘月,不是綠櫻盛開時,他要上哪找盛開的綠櫻?
“我記得你曾霸氣說過,剩下的約定都算你的,不跟我計較了!崩蠈④娬f要死皮賴臉,他就照辦了。
“此時非彼時,當然你也可以不做,沒有完成約定,咱們的婚事自然不算數。”
晁樞引無奈地嘆了口氣,瞧她笑得壞心眼,忍不住地傾前吻上她的唇,她瞬時瞠圓了眼。
不容她逃脫,他壓住了她的后腦杓,撬開了她的齒,鉆進檀口里纏吮勾誘著,直到她軟在懷里再也不掙扎,這般嬌柔無骨的姿態更教他心旌搖曳,恨不得要得更多。
但,還不行。
他用盡最后一絲理智要自己打住,趕緊放開她,退開了幾步。
尹摯還一臉傻愣,玉白的小臉像是染滿了胭脂。
“銀子,就當先跟你預支一點甜頭,等我完成最后一個約定……咱們趕緊生個孩子,最好是外貌像你,性子像我。”說完,他便快步離開。
尹摯好半晌才回過神,朝門口呸了聲,“不要臉的東西,誰要跟你生孩子?性子像你,那不是完蛋了嗎!”
她朝門口罵道,緩緩地倒進床褥,羞得捂臉不敢見人。
晁樞引那個瘋子!瘋子!
三日后,一大早她就在團圓閣等著晁樞引,然而左等右等,眼看著要正午了,她便差龐定去瞧瞧。
“郡主,府里的綠櫻都沒開花!饼嫸ǹ煺Z回報著。
尹摯言地看著他好半晌,才道:“龐護衛,你瞧過臘月開花的櫻嗎?”
“沒有,所以,郡主是在刁難晁大人?”這般惡劣,分明是不想認這門親事了?
“不刁難他,我還叫尹摯嗎?”他讓她哭了幾次,掉了多少淚,她當然要一一討回,沒道理被人欺了還要傻傻的忍受吧。
只是她聽說兩日前他找了那叔像在商議什么,還以為是要找花匠想法子,看來并非如此,所以他是真的放棄了?
“郡主,綠櫻沒法子在臘月開花,是您在逼他放棄!倍囔o提了茶壺進來,回應著她的喃喃自語。
“哪有要他放棄,他要是夠聰明,就該來求我。”他沒那么傻的,對不?
“要是他沒想到要求郡主呢?”
“……不可能!彼,說不準他會在入夜后又闖進她房里求她,不自覺想到他的吻,教她的臉又微微發燙。
“剛才奴婢問過左旭了,他說晁大人從昨天就一直在屋里沒出來!倍囔o好心地分享剛得手的消息。
尹摯揚起秀眉!斑@不像他的行事風格……”就算是辦不到的事,他也會想其他法子解決的!八懔,他大概晚點才會來,我要先進屋子歇一下,他要是來了再喚我!
她打個哈欠,不禁埋怨起他,她以為昨晚他還會溜進她房里,害她沒睡一直等著,結果現在困極了。
多靜應了聲,尹摯一回房倒頭就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屋里有了動靜,她猛地張眼,就見一枝綠櫻在她眼前綻放嬌艷的花蕾。
她愣了下,再定睛一看——
“這是……畫!
“對,我特地為你作的畫!标藰幸龑嬚麄抖開,才瞧見原來是一棵綠櫻樹,而一個身穿銀兔毛鑲邊斗篷的姑娘就站在樹下,伸手拉著一枝綠櫻。
“……你會作畫?”她翻坐起身,打量著畫。
綠櫻樹還特地調了顏色上色,是真真實實的綠櫻色彩,這一點非常不容易,他找那叔肯定就是為了這顏料吧,而且樹下的人分明是在畫她,她的眉眼,她的笑靨……
“偶爾,許久沒作畫,有些生疏了!标藰幸诖才希咝Φ赜H吻她的頰!安恢肋@樣的約定,你喜不喜歡?”
“嗯……”她沉吟著。
說喜歡,顯得她太不矜持而且會讓他太驕傲;說不喜歡,顯得她很做作而且可能會傷他的心……為什么要這樣為難她?
尹摯暫時想不出答案,干脆在往床上一倒!暗任宜言僬f。”她不夠清醒,所以必須等她清醒,才有辦法想出好答案。
“那好,我也一道!标藰幸旬嫈傇谧郎希屯磉呉坏。
“喂!”
“別推我,我一夜沒睡,倦得很!彼プ∷氖郑瑢⑺o圈抱入懷。
尹摯被嚇得瞌睡蟲全散了,然而身邊的人卻像是倦極了,沉沉睡去。
真是一夜未眠,只為了給她作畫?
算了,矯情不是她的作風,于是她趁他入睡時,才輕輕用氣音道:“晁樞引,我喜歡這個約定,但要是你把自己也畫進去,那就更好了。”
“好,等我睡醒再畫!彼]著眼,啞聲道。
“喂!”居然裝睡,卑鄭小人!
“我睡著了,睡著了……”他喃著,嘴角微勾,像是多滿足多開心似的。
尹摯撇了撇嘴,佯怒道:“僅此一次,要是被祖父看見,還不打斷你的腿!
她總是嘴里罵著,嘴邊帶笑。
想必等他倆醒來,所有的美夢,都能成真。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