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鐵衣暴斃床上的消息一傳出,將軍府內是有人歡喜有人愁,讓底下人憂心忡忡,無所適從。
將軍夫人顧嫣然哀戚的多次暈倒在肅穆的靈堂上,至今仍無法起身主持兒子的喪禮,面如死灰的瘦了一大圈,米飯不入,得靠人一口一口喂才吞得進湯水。
她是徹底失去心中的依靠,沒了兒子又挽回不了丈夫的心,表示她無法再掌將軍府大權,等過個幾年丈夫將世襲的位置傳給下一代,秦紅纓就贏了,她是徹徹底底的失敗者。
兒子的死固然令她心痛,但是令她更痛的是謀劃了多年,和同一個女人斗了二十幾年,到頭來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用半輩子辛辛苦苦打理的將軍府家產竟是為人作嫁,她什么也得不到。
心火一急,將軍夫人病倒了,她連在病榻上都恨著兒子,恨他不完成她的愿望再死。
而庶長子戰西華所居的日耀居,關緊門戶的眾人可說是歡騰不已,主子、下人臉上都掛著笑意,覺得自己終于能揚眉吐氣,一吐老被將軍夫人打壓的郁氣。
他們的高興發自心里,沒有人為戰鐵衣的死感到難過,甚至認為他早該死了,活著只會擋路,礙著戰西華的出頭,他死得好,死得其所、死得讓人額手稱慶。
全將軍府里,大概只有一個人為戰鐵衣的死感到悲傷——
戰戢天不舍的淚流了又干,干了又流,望著書房墻上的一幅地圖出神,粗糙的指頭拂過圖紙上曾被北契人攻陷又收復的城池,想念兒子依稀在眼前的面容。
“鐵兒,爹對不起你,爹從來沒有好好的教過你,只一味的以嚴格的紀律約束你,不假辭色的逼你學武,對你從不曾有過笑臉,把你逼得失去童真……”他好愧疚。
以為孩子還小,長大了自然會明白他的用心,玉不琢不成器,只有吃過苦才會長成偉岸的男人,為國報效沙場。
可是他怎么也沒想到兒子會以那么悲慘的方式離世,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兒子被小人暗算,卻寧愿死也不肯屈服,為著男兒的尊嚴而戰。
他該為兒子的死感到驕傲嗎?
不!身為一個父親,他要兒子活著,即使活得屈辱也好過天人永隔,他再也見不到他引以為榮的兒子……
書房門被敲響,戰戢天抹去臉上狼狽的淚水,沉聲讓人進來。
“將軍,秦姨娘請你到靈堂,說是兩位小姐來了,要商討婚事!眮碚叩谋硠e得很低,幾乎看不見臉。
“她們還敢來?”真當戰國將軍府好欺負。
戰戢天目光一厲,拭去眼中淚水。
“將軍,不來不行,都發生那樣的事……”老仆的話點到為止,大家都明白是什么事,用不著明說。
“是該來……”他笑了,卻滿目蒼涼。
大步走出書房,沒有回頭看的戰戢天未發現原本佝僂的老仆忽然直起身,下巴的山羊胡捻呀捻的,咧開嘴一笑,淡淡的光映上他那張有點褶子的臉,赫然是老道士孫道明。
他在心里無聲的說著:好戲上場了。
靈堂內,本該悲傷肅穆,此刻卻響起女子尖銳的哭叫聲——
“我不嫁,我不嫁,我為什么要嫁你,你給我下藥了是吧!明知道我喜歡二表哥不是你……你太可恨了……連我也設計了……”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男人的冷笑聲低沉而無情!坝傻媚悴患迒?都已經是我的人,你還能去嫁別人嗎?別癡心妄想!
殘花敗柳,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肯要,要不是看在兩人已有肌膚之親的分上,她想嫁,他還不想娶呢!
安惜蘭哽咽無措的懇求戰西華,“這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想辦法讓這件事壓下去,封住將軍府所有人的口,我不要隨便嫁人……”不,她的人生不要毀在這種人手上,不要!
他不屑的冷哼!百v婦,你還想替誰守貞,是那個如今躺在棺木中的男人嗎?哈!真是天大的笑話,他寧愿站著死而不愿意要你,還把你丟出蓼花院,你想著他有意思嗎?”
“……不,不是這樣的,他不是不要我,而是藥性太強了怕傷到我……對,沒錯,二表哥是疼惜我的,他心疼我受苦才不碰我……”雙眼哭得紅腫的安惜蘭神智已經迷亂了,她言語顛三倒四的自我說服,戰鐵衣的死與她無關。
“醒醒吧!表妹,他死了,全身僵硬,面無血色,皮膚一點溫度也沒有,他被你的嫉妒心害死了!
安惜蘭一得知戰鐵衣被下藥,非要趕著去湊熱鬧,唯恐心上人被搶。
哈!最后還不是便宜了他,丟盡臉面的美女向他求取安慰,他豈有不接受之理?兩鳳齊飛暈死在他身下,欲仙欲死的喊他好哥哥,還一再要他再來再來,讓他享受人間極樂。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不想把二表哥讓給別人,他是我的,姨母答應我的,她說要我當二表哥的正室,我們一起孝順她!彼氲枚嗝篮,永結同心,雙宿雙飛。
可安惜蘭不知道的是,她姨母根本不想幫她,只是在利用她的傻。
“你腦子壞了嗎?元配的兒子會去孝順一個姨娘,那他把親娘放在哪里,你怎么連這點道理也想不通!彼锸窍胗盟献痂F衣,離間他和將軍夫人母子間的感情,有利于他們的鯨吞蠶食。
“你們騙我,你們騙我,騙我……”安惜蘭失神的喃喃自語,沒法相信她最信任的人竟然欺騙她。
靈堂的一角發出嗤笑聲,是一名臉面蒼白,卻不減美貌的女子發出的,她坐在金絲楠木玫瑰椅上,坐姿端正地宛如一具人形雕像。
“是你甘心受騙,自以為美貌無雙,是京城三大美人之一,是男人就該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殊不知有貌無才,真正識貨的人是不會瞧上你。”戰西華粲笑著挑起安惜蘭的雪嫩下顎,斜眸看向坐在椅上的女子。“你該和明月妹妹多學學,瞧瞧她多有大家閨秀的嫻靜,不吵不鬧的謹守本分。”
這才是名門千金的氣度,不會發生一點意料外的小事就驚慌失措,冷靜的面對一切麻煩。
“不要把我和她扯在一塊,將軍府什么時候上門提親,不要拖!彼碌炔患啊
蘇明月其實是故作鎮定,心里很慌,她藏在袖子里的雪白柔荑發著顫,必須很用力的握緊才不致讓人發覺她抖得多厲害,一只手放在平坦的小腹,她希望不要發生她害怕的那件事。
那一夜的歡愛激烈得讓她無法忘卻,每到午夜夢回時她總會被惡夢驚醒,不敢睡的抱著錦被嗚咽。
那日清醒后,她嚇壞了,覺得自己臟了,裹著一件全黑的大氅離開將軍府,一回到丞相府,她立即命人備妥熱水,一次又一次擦洗被男人碰過的地方,洗到破了皮,鮮血直流,這才被擔心她的侍女拖出浴桶。
可是她不能當作沒這回事,男女間一旦做了夫妻的事,她就可能有孕在身,已是不潔之身的她哪能再嫁人,唯有將終身托付給破了她身子的男人,盡快將這件丑事遮掩過去。
戰鐵衣死了,她想嫁的那個人不在了,那么嫁給誰又有什么關系,至少這人是同謀,不會將她做過的事泄露出去。
蘇明月還想保有最后一絲名聲。
“百日內有點困難,二弟的棺木要停留七七四十九天才安葬,水陸道場從早念經念到晚,怕是抽不出空辦一場盛大婚禮!边@將是他改變身分之后第一次露臉,他要讓京城所有達官貴人都記得他,他不是低人一截的庶長子,而是唯一成年的子嗣,將軍府在他這一輩他獨大。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兩個月內迎我入門,不要什么排場或大張旗鼓的下聘,以弟喪為由安靜的以八人抬花轎娶我過門!彼荒芙o人流言蜚語的機會,她是蘇丞相的女兒,賢良淑德的女子楷模。
戰西華為難的一蹙!懊髟,你別胡鬧了,兩個月太趕了,你一向是善解人意的聰慧女子,我當真有難處,二弟仍停棺在廳堂,你要從何處入?何處拜堂?連囍字都貼不得,太委屈你了!
他可不要個慘淡的婚禮,像趕鴨子上架,沒有鑼鼓笙簫,沒有喧鬧的恭賀聲,冷冷清清接個女人進來,做賊似的怕人瞧見,那太窩囊了。
安惜蘭終于接受自己只能嫁大表哥的事實,可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商討婚事,她不快的叫嚷道:“她當正妻那我呢!你將我擺在哪里,我不許你娶她,不許不許,她哪里贏得了我,要不是她拿來的合歡草……”二表哥也不會死,如今仍還活得好好的,健壯依舊。
一聽她快說出真相,戰西華臉色一變,趕緊出聲阻止!白】,你不是不想嫁,這會兒在爭什么!
“我是不想嫁,可是你不能不娶,我都被你……反正要娶一起娶,至少是平妻,我能接受同時入門,不然拚個魚死網破我也要把你們供出來!彼磺笠粭l活路。
“你……”簡直有毛病。
“不,我不同意,我大她小,我為正室她為妾,沒得商量!碧K明月態度強硬,不接受平妻的說法。
“明月……”怎么女人一個個都這么任性,一點也不為他著想,非把他逼得走投無路。
蘇明月眼神怨毒,“當初你在我們茶水里下藥的時候為什么不想清楚,你以為你能置身事外?”他毀了她的一生。
“藥是你下在芙蓉糕里的,我幾時下過藥?”戰西華抵死不認。
“不是你還能是我們自個兒嗎?我們只在日耀居喝過茶水,其它再無進食,不是你是誰?”他還敢抵賴。
“沒錯,大表哥你太陰險了,明面上是幫我們,實則是鏟除異己,除了蘇明月的合歡草外,你是不是又在茶水里加了什么?否則二表哥怎會一夕斃命?”難得聰明一回。
“這……”
看到他心虛的表情,兩個自以為聰明的女人都懂了,她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被人借刀殺人給利用了。
安惜蘭做的芙蓉糕,蘇明月下的藥,戰西華在茶水里加料,雖然有兩個人被蒙在鼓里,但卻是他們三人通力合作“殺了”戰鐵衣,就為了個人的私欲不惜一切。
“你……你殺了自己的親兄弟還讓我們背黑鍋?”蘇明月抖著唇,原本白得嚇人的臉色更蒼白了。
看她指責的眼神和厭惡的表情,戰西華心中一把火蔓延,口不擇言了起來。
“殺了又怎樣,我早就想讓他死了,好幾次派出人都沒殺成,讓他逃過一回又一回,這一次他總算逃不了。”
“你太可怕了,自家人也下得了手!彼m心狠,可從不動自己人,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什么自家人,我可不承認他是我兄弟,不是同一個娘胎出來的就是不親,何況你有資格說我嗎?當年戰鐵衣跌下山坡那件事也有你二哥的一份,是他騙戰鐵衣說青陽縣的山上有一種還魂草能救我祖父的病,他信了,喜孜孜的自告奮勇,卻沒料到我們預先做了陷阱,他一去就回不來……”
誰曉得那小子命大,摔得鼻青臉腫,連腿都摔斷了還摔不死他,拄著拐杖跛著
腿又回來將軍府。
“原來是你們……”難怪有陣子二哥不敢出門,說是怕有人尋仇。
“老實告訴你們,我從沒想過把你們送給戰鐵衣享用,京城眾人封的美女是要留給我自己,我在茶水里加了加劇藥性的無憂,兩樣藥物同時入口就救不了,必死無疑!彼哒頍o憂了。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們?”蘇明月抖著唇道,她不想知道自己多可笑。
“因為你們都是我的女人,夫妻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難得你們主動找上門,我當然也不吝嗇與你們分享……”
安惜蘭打斷他的話,“等等,不是你叫我們來的嗎?還說要商議婚事!彼鹏[著不想嫁,想把這事胡混過去。
“我哪有叫你們……”戰西華一頭霧水。
“我也是接到信才來,地點約在靈堂,人少安靜……!不好,上當了……”
心思縝密的蘇明月想通了關節,驚得站起身。
到了這一刻三人還不知道被人擺了一道,那就真的天真得有點傻了,誰會約在擺了一具棺木的廳堂碰頭。
真應了那一句:事關己則亂。
三個人急匆匆的想離開,可還沒走到門口,三雙眼睛如見鬼般睜大,神色慌張的連連退后好幾步,幾乎要碰到擺在正中央的漆紅相思木棺材。
“孽子、孽子,你竟然對自己的二弟痛下殺手……”戰戢天一口血吐出,噴在衣襟上。
“爹……”
他手一抹,滿手血,哀痛的怒道:“不要叫我,我沒你這樣的兒子,你讓我太失望了,我……一命抵一命,你自刎吧!”
武將府中不能有連自己兄弟都殺的小人。
戰西華一聽,驚白了臉!暗,我是你的親生兒子,虎毒不食子,我是將軍府唯一的成年長子……”
“你住口,躺在這棺木里的人難道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一句虎毒不食子卻殺了自個的親兄弟,你還敢畏死嗎?我就算絕了嗣也不可能讓你繼承將軍府,我戰府沒有這樣的不肖子孫!彼畛錾膬鹤铀涝谶@個窩囊廢手上,他死能瞑目嗎?
“爹,你怎么能……”他耗了多少心血,布下幾回局,就為了能抬頭挺胸的這一天,結局怎會如此?!
“受死吧!不要讓我動手,我不介意廳堂多擺一口棺,兩兄弟一同出殯,了結我們的父子之情!彼e了,錯在不該太看重庶子,讓他起了別的心思,妄想以庶代嫡。
看出父親眼中的堅決,戰西華慌了心神!拔摇也灰溃灰,爹,你饒過我吧!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戰戢天冷笑,嘴角又流出一道鮮紅的血!澳氰F兒就想死嗎?他有大好的前途,即將迎娶所愛的女子為妻,他意氣風發,有如展翅雄鷹,你問過他要不要死嗎?”
“爹,我改,我一定改,等我接下將軍府后,我會善待母親,把她當親娘看待,還會認梁姑娘為義妹,送上一筆嫁妝讓她風光大嫁,還有……呃!還有……我年年為弟修墳,過繼我的兒子在他名下承繼他的香火,爹……”爹為什么搖頭,他說錯了什么,他悔改了呀!
戰戢天笑得悲愴!澳愕浆F在還執迷不悟,想著不屬于你的東西,鐵兒過世的第三天,我已經向皇上奏請歸還戰國將軍之名,從我這一代起再無戰國將軍府!
“什……什么?!”他震驚得身體劇烈的搖晃兩下。
“難道沒人告訴你戰府歷代祖先傳下來的祖訓,除了“傳嫡不傳庶”外,還有一句“嫡死不承爵”,凡是沒有嫡子便散了家產,讓庶子們自行去謀生,家主死后入祖祠,受同宗香火!睘榈木褪欠朗訆Z產,造成嫡庶不分,家宅難寧。
“祖訓?”不……不可能,怎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祖訓,散盡家財也不留給自家兒孫,只因不是嫡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