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傍晚,李若水與田管事一同處理完春節例行之事后,不想給自己太多時間胡思亂想,她坐回書房里,拿著毛筆書寫名冊。
她已弄清楚了府里婢仆的脾性及專長,正依次將他們編列入適合之處。而她每日也撥出半個時辰,教導那些有心認字的人習字、籌算之技。
日后機會便比別人來得多些!
“李姐姐,華媒婆來訪!”李若水的貼身婢女小環敲門后進入。
李若水抬頭,柳眉輕蹙,無論怎么回想,就是找不出田管事曾經提過任何關于華媒婆之事。
“華媒婆與城主有何關系?”李若水放下毛筆,心里卻閃過一道不好預感。
有些事她早晚都是要面對的,只是沒想到竟會來得這么快!
“請恕小環多嘴,上回華媒婆來府內時,我正巧在廳里侍候過!毙…h說道。
“你但說無妨!
“華媒婆先前曾到府內與城主商談婚事,因為州郡內有許多王爺都想將女兒嫁給城主,董王爺是其中最熱絡之人……”
“就是之前曾送過兩回珍貴野茶的董王爺?”在耶律烈默許之下,她確實回了兩次禮。
“聽說董王爺收到第二次回禮后,便四處張揚著城主即將上門提親一事呢!”
“是嗎?”李若水低眸而下,將顫抖指尖縮成拳頭,不許自己顯露情緒。
原來這一切竟是她在推波助瀾了?
“夫人……你別難過,城主只喜歡你一人,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情!毙…h急忙上前說道。
夫人公私分明,該認真做事時。絕不隨便,總是默默做得比別人還多。此外,夫人不端架子時,總是和大伙一起說說笑笑,誰身子不舒服,家里需要些什么,夫人總是比誰都清楚,大伙都巴不得城主快快把她娶進門!
“你說得沒錯,他確實待我極好——既是如此,我便該把分內事做好!
李若水將發絲撥至耳后,稍事整理儀容之后,便讓小環陪著她一同走至偏廳。
一踏入偏廳,一位身著紅衣的大嬸便吊著嗓門,格格笑著迎了上來。
“唉啊,這位想必便是如今在城里聲名大噪的李管事了。”華媒婆揮著手絹亂笑,目光卻是直盯著李若水——
頭簪極品紅焰珍珠,身穿白緞金線刺繡鳳尾裙。身披蟬翼帛巾,城主果然一如傳言中地極疼愛這名夫人哪!
“您請坐!崩钊羲恍,姿態優然地走至椅邊落坐,一舉一動全是王族禮儀姿態。
這戲據她在朱府演過半年,總不生疏。
“外頭都說您把府里打理得井然有序,今日一瞧果然名不虛傳,瞧瞧這黃花梨木插屏上頭的蓮花雕得多細膩,就連羅漢榻上頭的茗瓶茶具,也無一不雅致啊!”這耶律府里幾時這么品味超然過,就連尋常王府都沒這般氣勢哪!
“上頭瓷器皆是北夷窯里燒出的好東西!苯涍^這么一擺飾之后,耶律烈帶人回府小酌時,客人瞧著歡喜,竟也多成就幾筆明年生意哪!
“請用茶!辨九蜕嫌袂嗌赏耄e盤退步姿態全是李若水教導過的好規矩。
華媒婆喝了口茶,又嘗了塊乳糕,嘴里喳呼地說道:“唉啊,這糖餅果真精致哪!無怪乎三日前你幫城主擺的那場南方小宴,成了州縣里富豪們競相仿效的對象呢!”
也正因為那場宴會,李若水始終陪坐在耶律烈身邊一事引來好奇,華媒婆如今才會在董王爺請托之下,特地上門一探。
耶律烈性剛烈,脾氣又惡,向來不好與人親近,現在身邊多了這么個侍妾,董王爺自然心急。
“您過譽了。我是南方人,自然用南方菜待人!币闪疫允過她,若是找著好廚子,便要開間客棧飯館讓她一解鄉愁。“不知華媒婆今日上門,有何貴事?”
“唉啊,我原本是有些話想托您轉告,只是您身分與尋常管事不同,老朽并不知情這些話能否傳達至城主耳中!比A媒婆始終笑著。暗暗評估著這李姑娘可否有登上正室的野心。
“您但說無妨,若我公私不分,城主又豈會讓我把持府內諸事呢?”李若水維持著一貫淡笑,也不動怒。
“董王爺說他與城主也算舊識,想邀請城主三日后至王府品茶!
耶律烈大步走進廳堂時,正好聽到華媒婆這樣說。
“我不去!彼裆怀,走到李若水身邊坐下,握住她冰涼的手!笆衷趺幢蛇@樣?來人,還不快送上暖火爐。”他大吼一聲,嚇得婢女們急忙落荒而逃。
“我說城主啊……”華媒婆陪著笑臉,一張嘴笑咧到臉頰兩邊,佯裝沒看見他對李姑娘的呵護,“您如不想到董王爺那兒,也有其他郡主們等著您青睞呢呢!以您的身份財勢,還是得選擇一位名門淑女匹配……”
“你可以走了!币闪抑刂匾慌陌珟,肩臂肌肉僵硬得像是隨時都要炸裂開來一般。
“當初您也不排斥老奴上門來跟你說婚事的,今日便也請賞給老奴一個面子吧!這些王府閨女們的名冊、畫像,我就擱在這兒了……”
華媒婆放低聲音,悄悄把冊子擱到耶律烈手邊矮幾。
“我不需要!”耶律烈將冊子往地上一掃,冊子啪地一聲重重砸落于地。
“您別發火,我也是一番好意……”華媒婆笑得尷尬,低頭猛搓著手。
“冊子與你無冤無仇,何必亂出脾氣呢?”李若水望了耶律烈一眼,臉上表情淡然若水。
華媒婆倒抽一口氣,忍不住抬頭偷瞄了一眼。
只見耶律烈那對黑目像是要將人吞剝入腹一樣地狠瞪著李姑娘,但那李姑娘卻是不為所動地彎身拾起那本冊子,重新放回桌子。
“城主一定會詳讀此冊的。”李若水對著華媒婆說道。
“姑娘果真識大體哪!”華媒婆重新擺回笑容。
“誰許你喊她姑娘的!叫她“夫人’!”耶律烈臉色一整,倏地發出一聲雷鳴大吼,轟然到連屋頂都震動了。
華媒婆給嚇得雙唇顫抖,嘴巴一張一合的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給城主倒杯茶。”李若水對小環說道。走到華媒婆身邊。“我送您出去!
“送什么送,她是不認得路嗎?還是旁邊的丫鬟全都吃飽撐著,什么活兒都不用干?”耶律烈再度把矮幾上那本礙眼冊子往地上一扔。
他扔得不過癮,愈想愈氣,干脆把矮幾也給抬起來往地上一摔。
一陣石破天驚的摔落聲之后。所有人全都變成了木樁,嚇得一動也不動,只有李若水仍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他。
耶律烈懊惱她的平靜,卻對自己的情緒不穩感到更加憤怒。
“奴婢送華媒婆出去。”小環急忙上前說道。
李若水稱許地對小環點頭,走回耶律烈身邊,她再度拾起那本冊子,澄朗朗眼神直視著他。
“你如果有心要納正室,便應當赴董王府宴會!彼樕虾芷届o,指尖卻直發麻,心里直想著要把冊子撕個一干二凈。
她沒有那么寬宏大量,她只是忍著忍著忍著……忍到不能再忍為止。
“你就這么高興我納別人為正室?”他一躍而下榻邊,怒氣沖沖地走到她面前。
“這事我們先前便討論過了。難道我哭啼一番。你便會改變心意嗎?若不是,我又何須再往自己心上插刀!彼Φ叵雽⒑粑刂瞥善椒,不料太用力的結果,卻讓全身都不停地顫抖著。
“你……受苦了。”他捧住她臉龐,愛憐地說道。
她雙唇顫抖地瞪著他,忽而舉起那本冊子,沒頭沒腦地打著他的肩臂,淚水忍無可忍地決堤而出。
“對!我受苦了,都是你這個人惹的禍!我原本沒有什么期望,就是你太寵人,讓我的心奢求得太多,我現下才會這么難過!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耶律烈牢牢抱住她,雙唇親吻著她的淚水,心都碎了。
要如何在不能違背對娘的承諾之下,珍惜眼前人、不讓她受委屈呢?耶律烈恨不得敲開自己鈍直不懂轉彎的腦袋。
耶律烈的下顎頂住她發絲。健臂不顧她掙扎地硬將她捆在懷里。他張開口,記憶像刀片般地刮出他的咽喉,他聽見自己說道——
“我是遺腹子,我娘為了扶養我,在貴族人家吃過很多苦。那些王族不過是因為她動作稍慢,便把她罵得豬狗不如。她甚至曾因手掌龜裂勾壞了緞鞋上絲線的這種小事,被甩了一巴掌而聾了一只耳朵。貴族有什么了不起,全是一堆靠著皇帝銀子過日子的米蟲,他們憑什么糟蹋我娘……”
他用力閉上眼,不許眼里熱氣聚集,卻止不住全身顫抖,只好將她擁得更緊。
李若水緊握住他的手,替他流著他不愿落下的淚水。
“你娘過世時,你已經發達了嗎?”她問。
“我手邊有第一筆銀子時,她生了場大病,沒熬過就升天了。我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對著她許過誓,這輩子一定要娶個王族之妻,替耶律家光耀門楣。我娘是聽完而咽氣的,那表示她信了我的承諾……”
耶律烈低頭撫著她的臉龐,不舍地吻著她的淚。
她攬著他的頸子,淚水卻沒法子停止奔流。聽了這些話,她知道自己再沒法子閃躲了,得心甘情愿地看著這個男人迎娶其他女人為正室了。
罷了,為了這個愛她至深的男人,委屈也算不得什么了。她只愿他開心如愿,因為他亦是如此待她的!
她揚眸望著他,他正皺著眉,滿臉的煩惱。
“你好好圓滿對你娘的承諾吧!”她撫住他揪結眉心,知道他性子耿直,這事是一定要做到的。
“你……說什么……”
“我圖的不過就是你待我的一顆心。如今知道你想迎娶貴族之女是為了遺愿,那么我也不計較什么了。”這話是用來安慰他的,但只要他得到了安慰,她的苦全都可以忍著。
畢竟他吃了比她更多的苦哪!
“你不該待我這么好!彼麊÷曊f道,眼眶不爭氣地發熱著。
“這話該由我來說。”她撫著他的臉龐,只是笑著。
望著她這一笑,耶律烈的淚突然奪眶而出了。他慌亂地把臉埋入她的頸間,熱淚卻不聽使喚地繼續奔流著。
若水方才那一笑,與他娘臨終前的一笑,多么相似哪!她們不過就是希望他能快樂過日子罷了。
“烈……”她見他竟哭得如此傷心,心也慌了,只好更加用力地摟著他。
“我沒事!彼麊÷曊f道,漸漸平復了情緒。
“城主、夫人,守城衛士通報。夫人的爹娘已經來到城外了。”小環氣喘吁吁地跑,邊喊到門口。
“你不是說他們明日才會到嗎?”李若水驚喜地一抬頭,抹去淚痕后,馬上就要往廳外走去。
無奈心太急,竟絆到腳,身子搖晃了一下,幸虧耶律烈攬住她的腰,穩住了她。
“我怕他們今日到不了,你又要擔心了!币闪胰硭嘏潦脙羲臏I痕,笑著說道:“把臉給我擦干凈,我可不想讓他們以為我欺負了你!
李若水一笑,拿走他手里帕巾,踮起腳尖也為他拭去淚痕。
“我會告訴我爹娘,你不會欺負我,只有我欺負你的分!崩钊羲倘灰恍,拉著他的手一塊跑出廳堂。
耶律烈望著她喜不自勝的模樣,心中已經有了想法。
他對娘的承諾要做到,但他也萬萬不能辜負李若水。兩全其美之事或者極難,但他此生走過的路哪條不難呢?
那一夜,就在李若水開心地與家人暢談之際,耶律烈則在書房里對燭苦思。
隔日,信差帶著耶律烈的信件,快馬馳往皇城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