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元宮的小廚房里,只見冉碧心挽高袖口,圍上裙兜,站在爐灶前,細心地切洗食材,手勢嫻熟地下鍋翻炒,春蘭與鈴蘭在一旁打下手,幫著下料與遞盤。
不久后,偏殿花廳里的烏木膳桌上,擺滿了各式吃食,大多是坊間常見的菜,少見宮廷御膳的菜式。
「肉油餅,水滑面,蟹黃饅頭,羊肉兜子,酸餡兒包子,五珍膾……」
春蘭一邊端菜上桌,一邊細數條列著菜式。
尚未數完,轉身就見鈴蘭又捧著一道先前冉碧心釀制的棗圈上桌。
「娘娘這是……打算宴請什么人?」
春蘭一進小廚房,卻見冉碧心正麻利地撈起剛煮好的乳糖圓子,擱進甜湯里,實在按捺不住便問出了口。
冉碧心將盛好的乳糖圓子放上托盤,再遞給了春蘭,這才大功告成的拿起手巾擦拭雙手。
「你讓安榮前去慶和宮,就說是本宮準備宴請繆相。」
春蘭驚詫,「今晚?可……」
娘娘應當也聽說了,今晚祥寧宮請了一班道士進宮做驅邪祈福的法事,繆相人在宮中,自然也會前往祥寧宮協同一道兒辦法事。
「就說本宮非要他上儀元宮一趟不可!箍闯龃禾m的猶豫,冉碧心加重語氣吩咐道。
少見冉碧心態(tài)度這般強硬,春蘭不敢再有異議,轉身出去找來了安榮,將冉碧心交代的話一字不漏轉達。
安榮雖然同樣面有難色,但伺候冉碧心已有一段時日,豈會不知她的性子,幾時聽過她主動前去相請繆相,這可是第一次,想必自有她的理。
不敢有絲毫怠慢與疏失,安榮領了令便即刻前往慶和宮。
到了慶和宮,外頭伺候的太監(jiān)原是趾高氣昂,見著安榮卻是稍作收斂,態(tài)度甚是親和的上前相迎。
「給王公公請安!拱矘s輩分較低,躬身作揖的寒暄起來。
繆相是皇太后的胞弟,又長居宮中,慶和宮里當差的宮人們可都不馬虎,多是老資歷的太監(jiān)宮女,生怕伺候得不妥貼,讓繆相住得不舒暢。
「儀元宮那兒沒什么事吧?」王公公笑笑地問道。
「承蒙公公的關照,儀元宮那兒甚好。咱家主子是讓小的過來,請王公公代為通傳一聲,賢妃娘娘在儀元宮擺宴,想宴請繆相大人!
王公公皺眉!噶T宴?今晚?莫非賢妃娘娘沒聽說祥寧宮的事?」
安榮故作不知情的訝問:「敢問公公,祥寧宮有什么事?」
召道士入宮驅邪祈福這等事,雖然不是什么壞事,可畢竟涉及鬼神之說,加之宮中自來便流傳著各式各樣的謠傳,就怕這事若是傳得太過,恐會影響宮中人心,因此祥寧宮那頭自然是盡量低調。
上頭要下面的人低調,哪怕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眾人還是得裝聾作啞,假作毫不知情,方是宮中生存之道。
雖不知安榮是真不知,抑或假不知,王公公自然曉得少說少錯,不說不錯這條理。
「沒什么。」王公公笑道:「爾且等著,我這就前去向繆相大人通傳!
「有勞公公了!拱矘s拱手一鞠躬。
等了片刻,仍是不見人出來,安榮漸感不安,面上出了虛汗,時不時抬眼覷向宮門內。
幸虧過了一會兒,就見王公公去而復返,面上掛著笑容。
「久候了。方才大人在批折,我也不敢上前打擾,一直等到大人批完折才敢通傳!
太后垂簾聽政,繆相偕同治朝,這在宮中已是公開的事實。
「那大人的意思是……」安榮虛笑著問道。
「大人發(fā)話下來,說一會兒先上儀元宮謁見賢妃娘娘,然后再去祥寧宮給太后請安。」
「好咧!謝謝王公公!挂贿叺乐x,安榮一邊從袖子夾層里取出一個錦囊,湊上前塞進王公公手里。
王公公笑著,沒說話,大大方方的收下。
安榮連連道謝數聲,轉身回返儀元宮。
儀元宮里,冉碧心已換上一套素緞粉色交領襦裙,外罩一件荷花白繡紫花半臂,搭著一條輕紗披帛,烏髪梳了個墮馬髻,簪上素雅的金絲珠花,面上畫著嬌媚妝容,有別于平日素淡的裝扮。
她坐在偏殿的花廳里,纖手捧著鎏金酒壺,一旁擱著兩只勸酒杯,耐心等待著那人到來。
「娘娘,繆相大人來了!光徧m小碎步進來稟告。
「快請他進來!谷奖绦钠彩,面色沉著,唯有眸內那一閃而逝的慌色,悄悄泄漏了心情。
不久,那一襲緙紫色繡玄黑蝠紋常服,襯得身形益發(fā)高大英挺的男人,端著熟悉的狂妄與冷峻步進花廳里。
冉碧心站起身,淡淡一個眼色,讓旁邊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你這是想做什么?」花廳里只剩兩人,繆容青淡睨過那滿桌的吃食菜肴。
「賄賂。」冉碧心直截了當的說道。
繆容青別首,挑眉,飽含戲謔的眼神示意她繼續(xù)往下說。
「我想買通你……就這么一夜!乖捳f得夠露骨了,連她自個兒亦禁不住艷紅了臉。
「是為了晉王準備謀反一事?」繆容青在黃花梨方杌上落坐,語氣好似在談論今晚的月色,淡漠平靜。
冉碧心那好似緊懸在嗓子眼的一顆心,在聽聞他這句話后,瞬間跌回原處。
「原來你全知情!挂浪哪苣停_實不該意外,可她仍是不免有些錯愕。
「有一幫老臣暗中支持晉王謀反奪位,這事早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晉王要幫歡兒的事,你也知情?」
繆容青不答,大手握起金杯,眉眼一挑,睞她,笑問:「不是要賄賂我嗎?」
冉碧心粉頰發(fā)臊,掩在袖里的纖手,正悄悄顫抖。
說來奇怪,她與他本該是敵,偏偏產生微妙的情愫……這非敵非友,似愛似仇的牽扯,實在教人矛盾得緊。
冉碧心太清楚這人的脾性,于是她捧起酒壺,替他將金杯斟滿。
繆容青拿近金杯,似嘲似謔的道:「羊羔酒?為了收買我,你倒是費了不少心思!
「爾究竟想怎么做?」冉碧心沉不住氣的問出口。
「那你呢?你又打算做什么?親手下廚弄了一桌子的菜,又把自己打扮成這模樣,是想引誘我飽暖思淫欲?」
見他那雙深邃好看的眸子在自個兒身上打量,冉碧心渾身發(fā)燙,下意識撇開臉,不愿迎上他別有深意的目光。
望著她冷然倔強的神情,繆容青其實心下有怒,只是隱而不發(fā)。
他早料到耿歡會去找她,卻沒想到她為了耿歡,竟能犧牲到這種地步。
雖說明白她護著耿歡并非男女之情,可到底耿歡與她非親非故,過去又打著夫妻的名義一塊兒生活,見她為了耿歡用盡心計,不惜賠上自己,他怒氣更盛。
怒歸怒,可繆容青面上卻不露痕跡,俊朗面容依然掛著笑。
他啜了口酒,隨后一把將她拉近自己,俯首吻上她,將嘴里那口溫熱的羊羔酒喂入芳腔!
冉碧心瞪大眼,雙手緊抵住繆容青的胸膛。
原以為他這孟浪的舉動,是真打算對她胡來,可當她觸及他眼中毫不掩藏的怒意后,總算明白他的用意。
他唇一挪開,她嘴里滿是火辣辣的酒味,雙唇亦因他的吮啃,艷若春櫻。
拇指在她唇上摩挲著,他低垂著俊雅的眉眼,雖是笑著,眼中的怒火卻那樣熾盛。
她心下發(fā)慌,一把握住他手腕,軟聲央求:「你別這樣……我曾向誠王妃許誓,無論如何都會保住耿歡!
「所以,你便不顧自己的安危,亦不顧自己的清白,打算色誘我?」
「那也要你看得上眼,才算得上是色誘!顾t著臉替自己開脫。
「送你的信物可有收妥?」他驀然問及。
她微怔,隨即想起那只壓在衣箱底處的鳳凰紙鳶,遂又想起那一夜,他堅定不豫的許諾。
心,一陣緊縮。
迎上他星辰般璀亮的黑眸,她點了點頭,態(tài)度漸軟。「我知道你在氣我,可我知道你不會傷我,方會答應耿歡幫這個忙!
「你真希望讓晉王把他弄出宮?」他淡問。
H也跟我不一樣,他就是個孩子,這宮中太多算計,太多骯臟的人心,他挨不下去了,就當是我求你了,幫他一回吧!」
他目光清冷,嘴角上揚,頗有幾分自嘲意味,道:「你怎么就沒想過,我就是想幫他,才讓他當上這個皇帝?」
她一怔,「這是什么意思?」
「靈帝一死,那把龍椅之于我,不過是唾手可得,我卻偏偏讓耿歡坐上去,你只當我是想找個傀儡,怎么就沒想過,我這是替耿氏江山守住最后一線!
「你有什么理由要為耿氏守住這一線?」她迷惘地問道。
繆容青未答,目光深沉的別開,投向他方。
總是這樣,他身上有著太多難解的謎,他不愿開口,不愿給線索,那便無從解起。
「不論你是存什么心讓耿歡當上皇帝,我只知道,他不樂意!
「他既然姓耿,又是誠王子嗣,樂不樂意都由不得他!
「我當真弄不明白,你與誠王毫無交集,更遑論是與他有過什么交涉,為何你每每提及誠王,便是這般仇恨?」
冉碧心總算將壓在心底的疑惑問出了口。
繆容青揚唇一笑,那雙眼眸卻好似一座海,此刻正翻騰著驚濤駭浪。
「你不懂,也無須懂!鼓┝耍缡钦f道。
見他無意解釋,她亦莫可奈何,只好作罷。
她垂下眼,莫名有些氣悶,卻又無處可發(fā),繆容青察覺了,忽爾一把拉過她的纖手。
她心口一抽,抬眼望去,望進他廣復無垠的眸海;那汪海洋,太深沉,太復雜,藏著太多危險的欲望,以及永遠碰觸不到的秘密。
「我再問你一次,你真想讓耿歡離開宮里?」他沉嗓問道。
在他嚴肅的凝視下,她慎重的點了點頭。
「好,今晚我不去祥寧宮。」
「晉王若叛變……」
「隨他!
「耿歡能順利出宮嗎?」她知道,向他問這些是過于得寸進尺,可她終是忍不住擔心。
「這你得問晉王,我管不著。」他近乎冷酷地說道。
在繆容青心底,他只在乎兩個人;一個是自己,一個是她。其余的人,死活一概與他無關。
冉碧心清楚他性子,他愿意幫她,不過問今晚晉王等人的舉動,已是最大容忍,她不該再奢求他會伸出援手。
「你要認清一件事,我是幫你,不是幫耿歡!箍娙萸嗌钔谎邸
一股暖意,如同水上漣漪,在心底蕩漾開來。
冉碧心抽出手,替他重新斟滿酒,親手送近他唇邊,喂他喝下。
他一動也不動,只拿那雙眼深深地凝瞅著她,就著她的手喝完那杯酒。
她放下酒杯,拿起一雙金箸,夾了一塊羊肉兜子,親自喂至他嘴邊。
「色誘之前,先用手藝收買我的胃嗎?」他好笑問道。
「爾不喜愛我的手藝嗎?」她抿嘴笑,眼角微彎,一邊喂進他嘴里,一邊假意嘆氣道:「唉,當初我真不該一時客套請你吃那碗面,誰知道這一吃,從此誤了終身!
大手驀然握住她執(zhí)箸的纖手,她一頓,看向他盈滿笑的眼。
她亦笑,暖意涌上心頭,眼眶竟些微泛潮。
在這座冰冷嗜血的宮廷里,她死過一回,如今重活一遍,又受困于此,不同的是,這一次,有另一個人愿意真心相待。
盡管他是繆縈的胞弟,是仇人的親者,亦是謀奪江山的逆臣。
可這個人,一心一意的待她好,甚至欲以后位相聘,她實在做不到無動于衷。
繆容青探手拿開她手上的金箸,并一把攏握住發(fā)抖的纖手,眸內那把烈焰,是熾熱的欲,清晰得教她不住發(fā)燙。
「你還有猶豫的機會,只要說一聲,我立刻走。」
「走去哪兒?祥寧宮?」她笑問,壓下頰上的臊熱,壯著膽說道:「我都說讓你誤了終身,你怎么還聽不明白?」
他眸光深濃,語氣卻透著一絲冰冷,「這是為了耿歡?」
「如果那人不是你,你想我會答應耿歡嗎?」她眸子清亮,嘴角那彎笑,嬌媚如春花初綻。
他胸中一窒,手上一個使勁,下一刻,她嬌軟的身子已抱了滿懷。
強壯的手臂緊緊箝住她,大掌托著衣料之下,纖瘦卻硬直的背脊。他太清楚這具身子底下,藏著多么強韌的一縷魂魄。
死過一回的人,早已無懼死生之事,視榮辱于無物,為了守護自己渴望守護的,什么都做得出來。
不僅僅她如此,他,亦然。
纖手抬起,撫過他俊麗的眉眼,她深深端詳著,目光入迷,喃聲啟嗓。
「……在莫瑤然的記憶里,曾見過年僅六歲的繆容青一次,那是在昭華宮里,僅僅打過一次照面,莫瑤然卻記得很清楚,那個孩童有著一雙不尋常的眼!
柔軟的手心覆在他眼上,遮蔽了光線,教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正欲拉下那只纖手,怎料,唇上驀然印來一陣柔軟,玫瑰花脂的氣味沁入鼻息。
雙眼被手心覆去,他無法視物,卻能感覺到她的唇是那樣香軟,那樣脆弱,仿佛一朵嬌嫩的花,稍縱即逝。
周遭一片靜默,他閉著眼,看不見她面容,她亦看不清他那雙復雜的眼,只余彼此的氣味,透過唇舌相濡。
興許,有時事情看得太清,反而看不透人心;有時,把人心摸透了,卻看不清世間萬物。
于是她遮去了他的眼,不去看,不去聽,只是用她的唇去感受。
把他那些晦深的秘密,那些捉摸不透的心思,全留給他自己,她不再去猜,不再去想。
她知道,他為她做的,夠多了,夠好了,她不該再奢求其他。
而她,亦無以為報。
「繆容青,莫瑤然活了二十多個年頭,不曾愛過任何人,卻因被帝王看上,就這么身不由己賠上一生,幾經流轉,莫瑤然成了冉碧心,卻又再次被囚于這座宮殿,我真的怕了……」
聞言,他拉開眼上那只手,眸深似海,她卻覺著永遠碰觸不著那片海。
「我說過,我絕不負你。」
「我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
早在一次次交涉之中,他們把彼此的性情摸透了,盡管各自心中有著秘密,可他們太清楚彼此之間化解不了的隔閡與防備。
冉碧心望著他,嫣然一笑,湊上前吻住了他。「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不信。」
「所以,你休想離開這座宮殿,休想離開我的身邊,我會證明我的諾言不假!
大手托住她無所依靠的后背,他反客為主,俯身深深索吻。
她放軟了身子偎入他懷里,一雙瓷白柔嫩的手臂,自綢袖中探出,挽上了他的后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