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大半年不見,吉人已成了大腹便便的孕婦,臉龐被風吹得白皙透明,眼眶卻紅通通的。盛淵目不轉睛的凝視她,吉人秀眉皺成一團,看見他便哭了。
小腹底下陣陣抽緊,痛得她彎下腰,盛淵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連忙上前摟住她。
“你怎么,你你……”他忽然口齒不清。
“羊水破了,那是指……我現在要生了嗎?”吉人辛苦地忍著疼痛,額頭滲出一片汗水。
盛淵立刻呼喝兀自傻愣的丫頭們,“待在這兒做什么?還不快去通知我娘,叫產婆過來,有什么要準備的就快準備,去!”
“是、是!”丫頭們這才如夢初醒,一一反身跑走了。
吉人倚靠在盛淵懷里,雙手扶著他手臂,陣痛一時來、一時緩,每個步伐都像踩在水面上似的,虛虛俘俘,隨時都怕倒下來。
“還好嗎?咱們慢慢往回走,小心一點,慢點……”
盛淵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吉人一邊走,眼眸仍然鎖在他身上,癡癡看著他,一刻也舍不得轉開。
他變得更穩重了,眉宇深刻風霜,幾個月不見,變得更有男子氣概,吉人依戀地微笑起來,忍不住喃喃念道:“你胡碴怎么都沒剃干凈?亂七八糟的,又不像在留胡子,看起來好落拓的模樣!
“你還有閑情說我?”盛淵望著她苦笑。
為了及時趕回來,他脫離商隊,獨自一人日夜兼程的趕路,偶爾休息時才能洗把臉,哪有什么閑工夫修剪胡子?
吉人,吉人,這幾個月如影隨形的纏繞在他心頭,像什么汲取魂魄的魔女妖精似的。無論生意再怎么忙碌,她總是找得出空隙,忽然出其不意地浮現在他眼前,瞧,這不是妖術是什么?
想逃避她,反而更煎熬,終究還是逃不出她纖細秀致的五指山。
“痛——”吉人咬牙切齒地掐緊他手臂。
“我抱你回去!笔Y攔腰想把她抱起身。
吉人卻搖頭阻止他,滿頭大汗地說道:“不能抱,讓我走,多走兩步,生產才能順利!
“是嗎?”盛淵不確定看著她。
“產婆說的……”步伐雖然艱辛,吉人仍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走,邊走邊瞪著他問:“你怎么這么久才回來?”
“是我不好,你生完打我一頓好了!笔Y懊惱不已。
吉人聞言噗哧笑了,嗔他一眼,又罵,“當爹的人還不正經,我打你做什么呢?!”好痛。
“痛就捶我好了!笔Y心疼地又說。
“你別一直逗我笑……”吉人又哭又笑的搖頭,如果可以,她倒真想捶他一頓了。
盛淵可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瞧吉人臉色非常蒼白,明明挺著個大肚子,臉頰卻顯得清瘦而疲倦,兩條手臂像細竹竿般又瘦又長。懷孕九個月,身材不是應該變得豐腴圓潤嗎?但她渾身上下除了肚子外,其他地方怎么好像還更單薄了?
“娘……”吉人望著前方呼喚。
盛淵轉頭一瞧,只見盛夫人匆匆迎上來,產房已經準備妥當了,毛巾、熱水、臉盆一一備妥,丫頭們個個嚴陣以待。
“好好,快點進來,產婆快到了。”盛夫人拉開兒子,扶著吉人就要進去。
“盛淵——”吉人不住回頭望,盛淵也癡癡看著她。
她忽然好害怕,眼眸舍不得離開盛淵,如果萬一……萬一這是最后一眼了怎么辦?
“好了,你留在外頭!笔⒎蛉藞远ǖ耐崎_兒子。擔心也沒辦法,舍不得也無濟于事,總之,產房不是男人能進來的。
盛淵只好對著吉人大喊,“我就在外面,哪里都不去,你一生完,我馬上進去陪你!
吉人含淚點點頭,這才收回目光,慢慢由丫頭們攙扶著,吃力走進房里。
生產的過程仿佛永無止境,白天直到入夜,房間里丫頭們進進出出,始終盼不到一個好消息,時間越拖越長,喜悅期待的心情慢慢流逝,恐怖和不安取而代之,占據他的心。
“怎么這么久?”盛淵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
“臭小子,所以不是叫你早點兒回來嗎?”盛世嵩脾氣頓生,老早就想發火了,這會兒干脆卷起袖子,再也忍耐不住的破口大罵,“居然讓媳婦兒自己一個人待產,你曉得吉人害喜得多厲害嗎?這幾個月來,吃多少就吐多少,吐到連我都怕了,不敢勉強她吃,只能仰仗大夫開的藥,天天看她把苦水往肚里吞。
“叫你回來你不肯,讓吉人整天惦著你發愁,睡也睡不著,眼眶時時都是紅腫的。咱們把所有能補的都讓她試過了,結果你瞧瞧她,世上哪個產婦像她這樣瘦弱的?體力不好,生產又怎么會順利?”
盛淵低垂著頭,任憑父親怒氣騰騰的責罵數落,卻越聽越是心驚。
他不曉得……
他完全不知道吉人是這樣度過妊娠時光的,如果早知道——他強自壓抑著激動,緊緊捏著拳頭,懊惱自責如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令他不能呼吸,痛苦到幾乎滅頂。
“實在太久了!笔⑹泪粤R聲緩下來,仰頭凝望天際。
銀月如鉤,天上繁星璀璨,薄霧籠罩秋夜,風吹楓葉落。
一名丫鬟捧著幾條臟汗的毛巾出來,盛淵立刻攔下她問:“少夫人現在怎么樣了?”
丫鬟搖搖頭,如實稟告道:“還沒生出來,少夫人在努力了!
“嗯。”盛淵茫然退后兩步,全身氣力都被淘空了。
等了又等,房里只有產婆、女眷們的說話聲,頻頻叫著,“用力啊,少夫人用力!
吉人偶有悶哼聲傳出來,盛淵貼在門外認出了那聲音,卻聽得斷斷續續,越來越虛弱之力……
房門又打開,盛夫人滿臉大汗出來透透氣。
“娘,現在到底怎么了?”
“好像有些難產,吉人整張臉都漲成青色,痛得死去活來,孩子還是不肯出世,羊水已經破很久了,怎么辦才好?產婆也急得團團轉!
“這樣下去……不會出事吧?”
盛世嵩憂心忡忡地撫著胡子,忽然憶及往事,忍不住心驚膽戰的低聲咕噥起來,“吉人的娘,就是難產走的……”
“給我閉嘴!這話能拿來胡說嗎?”盛夫人馬上變臉,朝丈夫厲聲斥喝。
盛世嵩臉色難看地嘆了口氣,便不再作聲。
房里突然傳出丫頭們一陣尖叫,有人大聲哭喊,“少夫人,少夫人,快醒醒啊——”
盛淵聞聲崩潰地踉蹌幾步,便不顧一切的闖進產房時。任憑盛夫人在后面怎么拉也拉不住,他仍是執意甩開母親進去。
“淵兒,你不能進去。
“少爺,這里不能進來的!
產婆、丫鬟們看見盛淵進來全傻了,盛淵不顧一切排開她們,來到床前看見吉人的模樣,頓時哽咽了。
沒有任何一種言語能夠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再怎樣凌遲他也不可能讓他比現在還痛,他顫抖地跪在吉人身邊,渾身劇烈刺痛著,仿佛吉人所受的苦難全都轉移到他身上。
吉人一動也不動的癱倒在床上,像是死了一樣,沒有哭喊,沒有用力,滿臉臟污汗水,唇瓣咬得破裂滲出血絲,手腕因為過度用力抓著什么,全都瘀成青紫色。
產婆還在用力搖晃她,不斷叫著,“少夫人,快醒醒、醒醒啊——”
她死了嗎?
盛淵呆若木雞地瞪著她,不能理解……
她為什么像個破碎的娃娃,無神的睜著雙眼,見到他也沒反應,好像不認識他了?
“吉人!笔Y喃喃念著她的名字,絕望一點一滴包圍他。
產婆不斷按摩吉人的肚子,簡直快急瘋了!吧俜蛉嘶璧沽,怎么辦?孩子還沒出來,她不能這時候昏過去!”
“吉人,我在這里,你聽到我的聲音嗎?”
他愛憐地拉起一只青紫色的手腕,俯身在她耳畔低喚,“別放棄,吉人,快點醒過來,我在叫你呢!”他伸手順著她額頭上的發絲,聲音破碎的呼喚,“你快起來,聽見我說的嗎?快醒過來——”
一遍又一遍的喊,喊得身邊的人都心碎了。
幾個丫頭掩面躲在角落里啜泣起來,產婆也束手無策的站在床尾,孕婦昏倒了,孩子平安出世的機會也越來越渺茫。
盛淵不住在她耳邊對她說話,柔聲鼓勵她,摸著她的臉,顫抖著吻她的唇,吮去她唇角的血漬。他絕對不能放棄!她的手還是暖的,她還有一點點鼻息,只要她醒來,要他的命也可以。
“吉人,你聽到了嗎?”
失焦的眼珠忽然動了下,吉人的氣息急遽起來,眼睫竟然眨動了。盛淵激動地握住她的手,眼眶紅腫地望著她!凹耍沂鞘Y,你聽到我了嗎?”
“盛……淵?”吉人再度眨眼,頭微轉,失焦的雙眼蓄滿了淚光。
“你要聽話,撐下去,拜托你,一定要撐下去,不要離開我!笔Y緊握著她的手,哽咽地掉下眼淚,“我不可以失去你,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