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現任的武林盟主,周崇鳴知道管三國這人。
其實并不僅止于知道。
近年來,兩人甚至一同出席過幾次飯局,為了某些事而商談過幾次。
人前人后,周崇鳴表現出武林盟主的氣度,對這位武林新秀總是贊譽有加,但實心里,他并不喜歡管三國這個人。
不喜歡,這是一個含蓄的說法。
真要貼切一點的形容,周崇鳴討厭這個人。
良好的家世、名師的培育、加上被喻為百年難得一見的絕佳身骨……幾年過去,順利習得一身本領后,因為那討喜的外貌,初出茅廬一路廣受好評,甚至接下家業后發揚光大,讓境管鏢局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不可或缺的地位,理所當然地被冠上文武雙全的美名。
一切,就是這樣順遂;一切,就是這般的理所當然。
到底把旁人的努力都當成了什么呢?
對于苦學實干一路努力至今的周崇鳴來說,他付出了大半人生的時間與精神,可最終只能勉強維持表面光鮮,實際上是夫妻不睦、親子不和,被生活搞得一團糟。
看著這么一個一帆風順、什么事都是水到渠成的江湖后起之秀,要他怎能不望而生厭?
他其實也恨著自己。
明明極其不屑這樣的平步青云,認定對方只是靠祖蔭的好運而有所成就的毛頭小子,并非真有什么真材實料的本事。
可,每當有人在他面前提及這江湖后起之秀時,為了避免旁人耳語他這個武林盟主肚量小、見不得人好,他還得虛與委蛇,從經商的頭腦、習武的過人資質到寬厚溫和的品行,都得跟著大力贊美一番。
周崇鳴恨著那樣的自己!
但所幸,在這次臨時動員的武林大會上,只消當著所有人的面揭開這后生小輩的真面目,教所有人知曉,在那看似無害、又總是一副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樂于助人假面下,包藏的是怎樣的禍心……
到此為止。
那一帆風順到教人看了就討厭的勝者人生之路,在揭穿他處心積慮想藉由繁花令號令御華宮血洗江湖的邪惡計劃后,讓此結束了。
而他,從此再也不用忍受這一切。
周崇鳴覺得很高興,雖然從表面上看來,他仍維持一派威嚴,恰如其分的扮演著主人的角色,接待聚集而來的各路江湖朋友們,可他確實打心底感到高興。
然后,他看見了那肉中刺一般的年輕人入場了,有如眾星拱月那般,各路人馬皆爭相與問候……
周崇鳴冷笑在心底。
他確定,等會兒正式討論議題,看著小肉刺從云端摔進泥里,那場面一定教人暢快無比。
一切都要結束了,真教人期待。
是誰?
為了繁花令而選擇背叛的,到底是誰?
管三國表面上談笑風生,溫和風趣的一一回應所有人的問候,可從他一進入會場開始,便暗身高度警戒,試著想揪出那個內賊。
當然,他也知道這將會是徒勞無功的一件事。
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讓他一眼看見,他還需要猶豫,至今無法確認哪個人是叛徒嗎?
自從證據顯示是內奸所為,管三國不動聲色,一直想從有嫌疑的四人之中找出蛛絲馬跡,試圖在事情鬧上武林大會這種場面前給人解決掉。
可當初接受他的請托、暗中保護霍叔公的這四人,不愧是境管鏢局一等一的好手。
至少背叛者極沉得住氣,不但掩去所有犯罪的證據,在繁花令得手后還能不動聲色的如常生活,讓管三國始終無法判斷四個嫌疑犯中,到底是誰盜走了令牌,還密通武林盟主,搞出這臨時大會。
管三國心里頭清楚得很。
雖然召開這武林大會表面上的名目是打著商量怎么對付重現江湖的繁花令,但可以想見,那廝叛徒定是想要利用這武林大會宣布繁花令的存在,同時也當眾確定繁花令持有者的身分。
之后,便可進一步逼御華宮承認令牌持有者,再之后,持有者便能如愿挾令下令,讓御華宮上下聽命行事。
這事一定得阻止下來!
即便管三國還不知道該怎么阻止,但他知道,這事他一定得設法解決才行。
雖然御華宮現在上下剩沒小貓幾只,可要是那面繁花令真用在什么歹毒的任務上,單單是那個“沒幾只貓”的頭兒,所能造成的殺傷力就不可計數。
更何況,不正不巧的,那頭兒偏偏還是他的一塊心頭肉,他有可能讓他的心頭肉去執行任何會害她手染鮮血、奪去無辜之人性命的事嗎?
只是……現在四個嫌疑犯皆有事在身,且理由充分,絲毫沒有可質疑的地方。
就好比正在外地押鏢路上的那兩個,目的地不同,可一路上回報皆正常,不見任何異狀。
另一名前些天才告假兩個月回家奔喪;他并且曾以致意為名,派人實際確認過,那遠在三百里外的喪事確實正在進行中。
最后一個則是半個月前因公負傷,如今還瘸著一條腿在療養中,想來,要跛著一條腿進行陰謀詭計的可能性也極低。
所以,這四人之中究竟誰是背叛者,他到目前為止還是毫無頭緒。
管三國心事重重,但稚氣開朗的面容上不見絲毫破綻,一如往常談笑風生,對著潮水般涌來的人來人往一一寒暄招呼,好不容易才跟著領路小童來到屬于他的座位。
他預定的兩個座位之一,座上已經坐了人,窈窕的身形穿著一身雪白,戴著一頂附有覆面薄紗的紗帽,教人看不見面容,可管三國知道。
在那覆面薄紗下的傲世艷容,他就算是閉著眼也能詳細的在心底描繪出,那是他認定要相伴一世的妻,他最心愛的人。
“管少俠,這里,您的朋友已經在等您了!鳖I位小童恭敬地說道。
微笑,管三國朝小童點頭示意后入座,一待童子順利完成任務離開后,很自然而然地牽起身邊那人的手……
“抱歉,人太多,只能讓你先進來!惫苋龂驼Z道。
“不礙事!闭Z氣冷淡,可泛涼的素手直覺地回握住他。
兩人心知肚明得很,要她緊跟在他身邊一起面對所有的招呼寒暄,再任人對兩人的關系問東問西,他有那耐性,她可沒有。
更何況,就算是他極其愿意對外公開她的存在,不見得她有同樣的熱忱,她從來就不是熱絡待人的個性,要她配合他,那太委屈她了。
所以打一開始兩人便商量好了兵分兩路,各自入場,好避免節外生枝……可事實上,若不是她堅持,管三國并不希望她出席……
“這武林大會很無聊,你現在要離席還來得及!惫苋龂⌒÷曊f著,補充道:“你知道的,尚姍搶著要幫我們張羅成親的事,她滿腦子稀奇古怪的點子,還嚷嚷著要創新,如果你參與意見,我想她不至于太搞怪。”
“有尹水滸看著,沒事!逼G冠人不以為意地說:“況且,我想知道,那人盜取了令牌是想做什么。”
這才是令管三國惶惶不安兼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
他怕……
“冠人,要是盜令者真的挾令下達指令……”語帶保留,管三國不敢想像那后果。
“沒事,一切有我!
薄紗覆著那精雕細琢一般的玉顏,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可她聲音盡是睥睨一切的篤定,渾然不覺得他所憂心的事是什么大問題。
可那樣的王者之姿,并無法取信于管三國。
他摸清了她,很清楚在那詐欺般冷若冰霜之下,所隱藏的是怎么樣純潔天真的個性。
所以他無法抱持同樣的樂觀。
他怕,怕她因為那繁花令得去做一些違背她本性的事,甚至,是會傷害他們感情、造成他們無法相守的事。
這樣的可能性,光光只是想像都讓管三國感到恐慌,握執她的那只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面紗遮住了她的面容,可管三國知曉她正在看他,那美麗的瞳眸必是染上了些許的困惑……
“你說過,要跟我在一起一輩子!辈恢被顚䦷硎裁醋兓苋龂o握著她的手,忍不住先行提醒她的承諾。“你說過我們要永遠永遠在一起的。”
艷冠人對這突如其來的慎重先是一怔,而后身軀蹙眉道:“你現在想反悔已經來不及了!
就算是隔著薄不無法看見她皺眉的樣子,聽她的聲音,管三國也有想像她這時認真的神情,那讓他的心忍不住發軟。
怎么也無法理解,她怎能可愛至此?
而最美妙的是,經過他拋棄廉恥、不屈不撓的偷蒙拐騙后,這純真無瑕的可人兒將屬于他,他將永遠獨占那份隱藏于冷漠假象下的天真。
管三國讓巨大到幾乎要淹沒他的幸福感給籠罩著,可有時,沉浸在這份幸福感之中的他,見著她的純良好欺之時,多少也是會感到不她意思。
就像眼下。
聽聽,她竟然以為他有可能反悔?
“我沒有!彼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