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里就是牛頭村?”
發出愕然聲音的是滿臉失望的牛豐玉,他兩眼睜得又大又圓,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不只是他,其他人看見眼前的景致也有相同感受——這個村子太破舊了吧,死氣沉沉的樣子,沒有老人在樹下下棋,也聽不到孩子跑來跑去的歡笑聲。
村里的路是用石頭鋪成的,看來整齊,下雨不怕會積水,但路面上滿是無人清掃的落葉,秋風一揚帶起漫天飛舞。
村口的柿子樹結著不大的柿子,不是很多,稀稀落落的,快要成熟了,不過看到村里的萎靡,想必不會有人有心思摘食,任其掉落,腐爛在土里,又再度滋養了柿子樹。
“死了,都死光了,早年的一場瘟疫死了三百多人,村子里剩下百余人,有些人家全家死盡,你們自個兒瞅瞅,看要哪間屋子自個兒挑,灰塵堆得厚厚一層便是無主的,挑好了再去登記入冊……”
一名村里的老人語氣平淡的說著,空洞的眼神像在望天,又似什么也不想的等死。
他的老妻、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在那場瘟疫中死去,獨留他一個老頭子還活著,日復一日,生不如死。
“什么,有瘟疫?!”面色一變的牛豐玉緊捉姊姊的手,抽氣聲非常大,這年頭誰不怕無藥可救的瘟疫。
“呃,沒事,小豐不怕,妹妹也別擔心,哥哥在。”其實牛輝玉的嘴唇都嚇白了,還故作鎮定的安撫弟弟妹妹。
“大哥,我不怕,瘟疫并非無可預防,勤洗手、不喝生水、維持水質的干凈、少接觸生病的人即可,我們把前任屋主用過的器皿用滾水燒過,衣物、紙張等易燃物一把火燒掉,再用烈酒將屋內每一個角落都抹過,還有,屋子的四周遍撒石灰,還能防蟲防蛇……”只要徹底消滅病菌就不會染病。
“真的嗎?姊,瘟疫不是很可怕!币坏┤旧鲜司呕畈涣,很少有人逃得過。
“那是大家因為怕都慌了手腳,若做好適當的控制根本不會那么嚴重,也許會有人死亡,但人數不致驚人!敝灰獙ΠY下藥就沒事,勤于清洗患者的衣物,一定要滾水煮過,食具單獨使用不能和他人共用也能改善狀況。
除了鼠疫和黑死病,大多的瘟疫都被夸大了,像腸病毒、流感、瘧疾等,用對了藥就不是個事兒,可是大家就是怕,連拉了數日止不住瀉,高燒不斷降不了熱,神智不清……因為怕,所以不知所措,越想治好就越慌亂,吃不好、睡不著,心中抑郁,與病人接觸過于頻繁。
所謂關心則亂,一亂就完了,一個兩個三個……相繼染病,造成無人照料,最后一家子病亡。
若能做好防范,雖不一定平安無事,但一定能減少死亡人數,前題是要進行隔離,盡量由輕癥者照顧重癥者,未染疾的人不要靠近,非不得已也是包得密不透風,一離開病人必須立即凈身,所著衣物用熱水煮滾消毒。
“妹妹,瘟疫不是簡單的事,小心為上!彼麄兣<沂畮卓谌酥皇O滤麄冃置盟娜肆,不能再有一絲意外。
牛輝玉、牛鴻玉心里是害怕的,他們不想住染過瘟疫的村子,可這是朝廷的安排,無處可去的他們只能接受。
牛雙玉面有倦色的點頭!班,我曉得!
“好了,我們去找找適合我們的屋子,你們再忍耐一下,很快就能休息了……”風吹動牛輝玉的長衫,原本修長的身形更顯薄弱,顯露少年尚未長成的體態,文雅秀逸。
牛輝玉從早走到過午,用過夾肉膜饈后繼續找,居然都找不到他們要的居處,或者該說不是沒有,而是被人搶先一步,以及看上了又讓人搶走,始終未能如愿,再三落空。
這一次在牛頭村落戶的災民約有三十來戶,除了牛家無大人外,其他都有一個或兩個以上的當家者,經過此次災難,這些人為了活下去都變得特別兇悍,見牛家兄妹年幼可欺便強橫地將早到的他們趕走。
一連被趕了好幾回,說實在有點心灰意冷,牛家人的性子不喜與人爭,因此一再退讓,委屈自己。
這是讀書人的風骨吧!
最后連菊嬸、旺叔都找到一戶三合院,坐北朝南,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屋子,東西廂房有三間,院子不大,但有棵遮蔭的老榕樹,住一家五口人剛剛好,他倆十分滿意。
至于牛家人嘛……
“妹、妹妹,你真要挑這兒?”看來好荒涼,離村子有點遠,屋子也老舊不堪。
“大哥,你不覺得很好嗎?”依山傍水,風水好。
牛頭村的后頭是高聳入云的牛頭山,長達百里,山里有條小溪由上而下蜿蜒流經牛頭村的村外,橫跨三村流入五十里外的湖泊。
這條小溪正好在牛雙玉挑定的居處邊上不遠處,她看溪里的魚群甚多,日后要吃魚就方便多了。
哪里好了,他完全看不出來。“這屋子應該不能住人吧!你看屋頂破了個大洞,墻面剝落,凹凸不平!
“修修就好了,你看這地方占地多廣,起碼有一畝地以上,我們可以劃出一塊地養養雞,再抱兩頭小豬養著,前院種菜自用,再種兩棵棗子樹,而后頭可以種些罕見蔬菜拿到市集賣,等過兩年哥哥們要成親,后面可以加蓋屋子充當新房……”
看似殘破了些卻大有用處,牛雙玉看中此地夠大,以后三兄弟分家了有各自的屋子,不致婦姑谿勃,而且修整修整也不算小,像菊嬸家的地還不到半畝呢。
要知道,正常情況下若花錢買,光是一畝地也要七、八兩,加上蓋好的屋子,約要二十兩左右。
如今他們是賺到了,趁著朝廷的政令予以免費入住之際,自然要挑最大的。
也許眼前是艱辛了些,但她看的是長遠的以后,再經過幾年,那些自以為占到便宜的人家就要反過來羨慕他們。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萬事起步難,度過這個坎后便是否極泰來,人不能短視,先苦后甘才能迎來甜美的果實。
“我也認為不錯,地形方正!笨戳隧樠郾闶呛。
“咳!咳!這位趙兄弟,你好像不姓牛!蔽覀兣<业氖屡c你無關,哪邊涼快哪邊待。
趙冬雷取出官府發的文冊!拔衣浼谂<,和你們算是一家人,雙玉表妹,請多多關照!
“你……”真是厚顏無恥,巴著就賴上了。
“妹妹,你真的中意這兒?”牛輝玉又問了一遍,其實他更想要村中的一間二進院,但被人霸住了。
“有口井!
牛雙玉剛要開口,趙冬雷快一步的說出她心中所想,她微訝的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井?”
“大哥,一口井攸關重要,若我們自己有井就不用走到幾里外挑水,冬天溪河都結凍時,唯有我們還有水喝,這井很深,逢冬不竭,若再有個疾病什么的,我們也不怕和別人共用飲水!边@是私人井。
“好像有幾分道理!彼徽f服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防旱,一旦旱季來臨,缺水缺得厲害,有口井能讓我們度過最艱難的干旱!壁w冬雷腦海中閃過連年旱災的情景,土地干裂,稻穗枯干,一望無際的寸草不生,百姓絕望的眼神……
咦?這畫面他在哪里見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大哥、大哥,我不要渴死,我們就選這里吧!咱們可以把前院弄平當曬谷場!焙脛拥呐XS玉喜歡有個大院子讓他撒野歡跑,以前的家太小了,一跑就會撞到人。
牛鴻玉眼一瞇,輕笑!按蟾,就這兒吧!我看弟弟妹妹都很滿意,只是我們要辛苦點!
“唔。”似乎也只能這樣了,他一向拒絕不了底下的弟弟妹妹。
“大哥、二哥,哪需要你們太勞累,喏!現成的壯丁不用還待何時!迸kp玉嬌笑扯住兩位兄長的衣袖撒嬌,眼尾風一送,看向家中唯一堪稱“勞力”的男子。
牛家幾雙眼睛倏地往趙冬雷看去,好似在看一只大肥羊。
“……各位,我的傷還沒好全!
不必這么狠吧!
“受人點滴,涌泉以報!迸kp玉一點也不介意挾恩求報,他們一家人都是讀書人,怕拿不動鋤頭。
“那也要等我的傷好了再說!壁w冬雷沒好氣的說。
背上、大腿內側的傷口仍隱隱作痛,他體力還未完全恢復,起碼要再休息幾日。
“又不是要你搬重物、下田耕種,不過修修屋頂、補補墻而已,不會傷到你的傷處!闭0驼0偷拇笱坶W著天真無邪,彷佛無害的小姑娘。
“……”趙冬雷無言。
看過無恥的,沒看過這么無恥的。修屋頂不用爬高嗎?補墻得先挖泥吧!這些不是重活什么才是?
但是看到四張猶帶稚氣的面孔,他話到嘴邊仍說不出口,很無力的認命,在幾個“孩子”面前,他不做,誰做?
不過說起來他也沒大牛輝玉幾歲,只是他身高體壯,和文弱的小書生一比,他的確很、好、用。
“大哥,你趕緊去找村長過契,定下這屋,別再讓人搶走了。”先下手為快,難保有人也看出這屋子的價值。
“喔!好……”!不對,村長是誰,住在哪里?
“對了,順便問劃下來給我們的荒地位于何處,等把屋子處理好就得開荒,我們先種一季麥,趕在下雪前看能不能收割!彼麄冏钊钡氖羌Z食。
“好,我去問問。二弟,你陪我走一趟,這村子我不熟……”牛輝玉臉微紅的說著,不敢說是自己膽子小,一個人走在陌生的村落還是有點膽怯,四周全是不認識的人。
“我陪大哥,我們一起去找村長。冬雷表哥,弟弟妹妹就拜托你了!边沒安定下來總是不放心。
當年的牛頭村死了太多人,因此大半的土地都荒廢沒人耕種,外人得知這里曾發生瘟疫也不敢來購屋置地,久而久之便成了無主之地,乏人問津,最后由官府接管。
朝廷德政便將無主荒地發給災民,一戶以兩畝地為限,無償過戶,若超過兩畝地便得出錢購買,一畝地約七、八兩,能買多少地端看個人本事,三年內有效,三年過后一畝十二兩。
但在這期間免糧稅,打下多少糧食皆歸地主所有,一來養地,二來百姓有飯吃,一舉兩得。
不過地也有肥瘠之分,運氣好的分到水田,明年開春能種水稻,無福的人拿到的是旱地,只能種種玉米和小麥,算起來三十多戶人家共能分得一百多畝土地。
這對原來的村民而言會有點眼紅,憑什么外來的人可以平白得到土地,而從上一代就住在這里的他們卻沒有,未免不厚道,新舊的沖突潛伏著,不知哪一天會爆發。
等牛家兄弟在村長處轉了一圈回來后,正巧看見趙冬雷挽起袖子,提了一桶泥倒在屋前。
而地上已經有幾桶泥,以及……排放整齊的瓦片?
兩人心里納悶著瓦片打哪來?看來很舊了,像是剛從別人的屋頂拆下來……。〔粫!
兄弟倆面面相覷,心中有了答案。
“大哥、二哥,牛頭村真是個好地方!”頭上裹著布巾防灰塵、蜘蛛網的牛雙玉笑著擰干抹地的巾子,她正在擦拭一張小凳子,已經連洗三遍了,還用酒擦過一遍。
“水從哪里來?”要往溪邊打水太遠了。
“井。”她指著未加蓋,磚砌得有半人高的井口,井邊還有拉水的裝置,半腐爛的拉繩現已換上新繩。
等等,這條繩子很眼熟,好像是某人用來綁牛的,那人剛好是個官,正九品,為人很小氣。
為了讓災民盡快融入牛頭村,所以地方官員每一戶送兩副農具,耕牛十頭輪流用,那條繩子便是拉著十頭牛進村時用的,一頭接著一頭串成一串,誰家先到誰就優先使用,用完再決定下一個是誰,以此類推,直到所有的田地都耕完再看誰家要養下那匹牛。
牛一送到,那條繩子就松開了,照理說應該擺在村長家,看是要還回去官府或是留下來。
可現在繩子居然在他們家,這……牛輝玉和牛鴻玉心里很不安,這占為己有好嗎?有偷竊的嫌疑。
“井水不臟嗎?”通常許久未用會有污泥淤積。
“把井面的枯葉撈起來后,底下的井水很干凈,喝起來有股甘味!钡紫麓蟾攀堑叵潞恿鳎钏,任何臟污一掉下去就會被暗流帶走,因此清澈無比,不比山泉水差。
“那瓦片呢?”不會平空出現吧!
“我們有好鄰居呀!”她指著離他們最近的空屋,上頭的屋頂已缺了一大角。
妹妹的杰作。
“那是人家的……”兩位牛家哥哥很頭痛。
“無人居住之屋可自取可用之物,這是上面說的,我還讓小豐拿了不少鍋碗瓢盆、水缸、木桶什么的,用得到的盡量拿沒關系。你們看妹妹很能干,燒了一大桶水,把這些東西用滾水煮開后就能用了!蹦苁∠乱淮蠊P銀子。
“妹妹呀,那也不能隨便亂拿……”萬一那家還有人,哪天回來一瞧見滿室皆空,真沒法交代了。
“大哥、二哥,別擔心了,快拌泥吧!我剛瞧見屋后的土堆具有黏性,便讓冬雷表哥提了兩桶回來,抹在墻上很快就干了,而且不容易滲水。”和現代水泥有幾分相似,拌上含沙的溪泥有保固作用,堅硬程度不下混凝土。
牛雙玉挑中的屋子是一間灰瓦磚屋,看來約有十來年歷史了,墻面有多處歲月侵蝕的破洞,不大,約男子拳頭,而屋頂的大洞像是被刮大風時折斷的樹干捅破,稍微塌陷。
從外觀來看的確是殘破不堪,和廢墟沒兩樣,但牛雙玉大約走看了一遍,發現里頭幾間屋子還保持得相當完善,稍加修整后就能入住,無須再打床修炕,添購家什,只要漆上一層漆就會跟新的一樣,屋子內部損壞并不嚴重,處處看得出前任屋主的用心。
若非一場瘟疫毀了這家人的平靜,現在他們應該還安好地住在這兒吧。
“你讓我們拌泥?”這泥要怎么拌,看來黑黑濁濁的,還有腐泥的臭味,亂惡心一把的。
“不許埋怨,我們是沒有爹娘的人了,凡事要自己動手,你們看冬雷表哥弄了一身泥都沒抱怨,你們還好意思嫌棄嗎?”不能隨便有依賴性,他們要開始獨立的生活。
一聽妹妹提到已過世的爹娘,牛輝玉和牛鴻玉眼眶一紅,默然地挽起袖子和長袍,兩手插入溪泥中和土塊攪拌。
“大哥、二哥,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們傷心,但我們只剩下彼此了,沒人可以依靠,我也想回到有爹有娘的時候……”如果早知道是一句屁話,不是每個人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沒事,你別自責,哥哥一定會擔起責任,不會叫你們失望!彼皇切悴爬蠣數膬鹤恿耍莾蓚弟弟、一個妹妹的大哥,他要代替爹娘照顧他們,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妹妹,我不小了,會和大哥分擔照料你們的責任,你別怕,我們會過得很好的!迸x櫽窦t著臉道。
看著兩個明明還沒長大卻強裝有肩膀、有擔當的大人,牛雙玉心中很酸,原本她是想激勵他們上進,沒想到卻引出少年的傷懷,感觸良多。
“我不用人照顧,姊姊,我照顧你。”玩得臟兮兮的牛豐玉忽然跑過來,兩手一張抱住姊姊。
“你、你們……”她有種很深的無力感。
“你們這墻還抹不抹,再不抹泥就干了。”一點小事就悲秋傷春,這幾個小家伙真是太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