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方微白,常萬達宅第之客房院落。
一修長身影正打完一套拳法,灌了幾口水,沒歇息又取了長劍,利落地左右各甩出一道漂亮劍花,發(fā)出刷刷響亮兩聲,劍光閃動之際,持劍人旋開步伐,招式施展了開來,只見那身姿與長劍融為一體,凌空翻轉、縱身揮劍,模樣似打非打、似舞非舞,劍勢總在輕盈之處倏地凌厲,復又飄柔如棉絮,令人捉摸不定。
「少主的劍術愈來愈精妙,恐怕在柳月家年輕好手中已排上前三!沽鶅合蛏磉叺奈鍍赫f著,卻見后者一直維持著疑惑神情。
「六兒,少主昨夜回來時,看著心事重重的,怎么一覺醒來忽然心情轉好、看起來充滿自信?」五兒看著舞劍中的柳穆清,大感不解。
「少主這幾年來歷練得多了,遇事益發(fā)能處之泰然,即便心中沮喪,也能很快振作!沽鶅汉敛谎陲棇@個年輕主子的敬佩。
柳月家少主每天得處理多少難題,這當中許多都是讓人進退維谷之事,若沒有無堅不摧的堅定意志,豈不大事小事都辦不成了。
如今,愈大愈難的事,少主反而愈冷靜淡定應對。
「可昨晚點燃信號一事,與他平日性情不符,我總覺得不大對勁!
六兒看他一眼,悠悠道:「你難道不覺得,少主總算注意起跟柳月家沒關系的事兒,還真是挺好的?」
所以他才擔心啊。五兒正想繼續(xù)說,卻見少主居然在飛身起勢之中倏地收劍,這一招出其不意又收得漂亮,連六兒都忍不住暗叫一聲好。
柳穆清邊喘氣邊將長劍遞給站在一旁的新兒,又接過諾兒給的水壺,仰頭猛灌幾口之后,邊往屋里疾走邊發(fā)話:「我要換件衣裳!
諾兒應了一聲,隨即小跑步跟上。
新兒眼睛轉了一下,心忖,主子又要把粗布灰衫換成另一件粗布灰衫了,差別只在于一件汗?jié)窳,一件干凈的。其實這樣挺好,不用每天費心去想該如何搭配打扮,反正穿來穿去都是那樣。
五兒看著少主精神奕奕、光采動人的氣色,更加確定主子不同于以往,像是有什么大事決心要辦似的。
須臾,身穿粗布灰衫的柳穆清走了出來,艷陽一照,英俊臉孔彷佛透著光澤,一出來就領頭往前走,身后跟著五兒六兒兩大總管,以及新兒諾兒兩名小廝。
「少主,您今早說好了要與常二爺一家用早膳;之后,巡撫大人會在郊外官窯等您;正午返回太谷城內,與巡撫大人用完午膳之后,下午與幾個本地店家見面,他們都是柳月家參股的商號,晚上,喬老爺找您跟常二爺商議茶路一事。」
五兒跟在柳穆清身邊,沿路稟報今日行程,總的來說,少主在太谷跟在揚州差不多,都是從早忙到晚。
柳穆清聽著,腳下沒停,只又交代:「今晚備妥文房四寶,我回來后將萬達兄要的書法給寫了!
新兒連忙應聲答應。
這趟客居常萬達家,柳穆清本己備妥所費不貲的厚禮,誰知常萬達堅持不收,只說若硬要送禮,他想要一套柳穆清親筆書寫的白居易池上篇行書。柳穆清本就精通書法繪畫,平日向他求字求畫者眾,一概被他回絕;只是與常萬達交情不同,且對方又提出不止一次,當下便即應允。
「不過,今晚談完茶路一事,也不知多晚了!刮鍍貉a上一句。
柳穆清笑道:「我們明天就得趕回揚州,今晚不寫,豈不食言?」
「也可以回揚州再寫,之后讓人送過來不就行了!刮鍍禾嶙h,卻見柳穆清笑著揮了一下手,算是不采納他的意見。
五兒早習慣主子個性,此刻見他不理也沒再提,就只是跟在后頭,與六兒一樣打起全副精神。
柳月家少主于太谷的忙碌行程于焉展開。
半日忙轉。
晌午,柳穆清在常萬達及其大哥的陪同下,參觀完城外興建中的官窯,應允將派柳月家最出色的瓷器師傅來此傳授獨家技藝,山西巡撫見這年輕人如此給他面子,當即大樂,直說要在柳穆清返回揚州前宴請一餐。
「咱們回城內邊吃邊談吧!股轿餮矒峥聪蛸F客,「聽說南街的翠林圜推出新菜,有幾樣特別地道,只不知是否合柳公子口味。」
柳穆清微微一笑,溫煦開口:「大人,請恕在下無禮。其實,我昨日初抵太谷就對常記酒樓的糕餅印象至深,一直盤算離開前定要再光顧,眼看著明天就得回揚州,不如今日中午大家一道前去,算是陪我一次,各位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眾人當然都點頭同意,只是常萬達不免感到奇懌,柳穆清自昨日一見常記的糕餅就毫不掩飾其訝異,現在居然拉上一堆人還要再去?
五兒飛快與六兒交換眼色。本以為少主如此忙碌之下,肯定沒時間再去找鳳家大小姐,卻沒想到少主硬是在塞滿的行程之中,將常記酒樓給排了進去。
況且,少主讓山西巡撫在常記請他吃飯,簡直可稱作絕招。畢竟,聽說那位常老板是鳳家徒弟,若少主錯過巡撫大人這頓,改為今晚或明天自行前去,恐怕會被擋在門外;但有巡撫大人在就不同了,常記非但不能擋人,還得恭迎貴客!誰說柳月家少主行事溫吞無為?他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
五兒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著主子一行人轉換場地,由巡撫大人帶頭,柳穆清在常老板、吳子樵、沈霖等三人注視下,大搖大擺走進常記酒樓,并且直抵三樓最大包廂。
卻說,鳳寶寶自昨夜與柳穆清在城外一別,以為兩人就此分道揚鑣。
可中午就見常記酒樓一陣騷動,好幾人擠在三樓樓梯間張望,其中包括送菜大嬸以及大師兄找來聽由她差遣的兩個小丫頭。
「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家全擠上來?」她輕拍其中一個中年女廚工探問,對方轉頭看她一下,神情興奮地指著最大包廂。
「昨天那位很俊的年輕公子又上門了,這次還是巡撫大人帶來的,老板親自招呼去了!
「鳳姑娘昨天沒看見那位公子吧?唉呦!鼻梁挺眼珠子亮,長得可真是俊!還有,那張臉看上去好光滑,簡直像是白玉雕像!
「大家讓個位置,鳳姑娘你也來瞧瞧,放心吧這里不會被人看見的!
有人將她拉往前,鳳寶寶一下子站到最前面,才剛站定當即傻住。透過半掩的門扉,她已經清楚望見包廂里那個萬眾矚目的焦點,正是柳穆清。
她愣了一下,直覺就想掉頭走開,卻見柳穆清似被人提醒,竟忽地抬頭一看,無巧不巧就與她對上眼。
剛才是誰說站在這兒不會被發(fā)現的?鳳寶寶大感尷尬,馬上轉身想離開,卻是遲了半步,柳穆清已經站起身來,在偷窺眾人的輕呼聲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兩扇門扉給推開,朗聲一喊:「鳳姑娘!」
鳳寶寶背對著,卻發(fā)現眾人同時將目光移往她身上。
「鳳姑娘,且請留步。」
又喊了一聲,鳳寶寶著實擔心他會再喊下去,連忙迅速轉過身來,看著斜前方引起酒樓騷動之人,就見他眉眼上揚,一下子露出潔白牙齒,笑了。
「鳳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柳穆清彷佛沒看見眾人的注視,當場提出要求。
鳳寶寶心中其實慌張。一直以來,從沒聽過柳穆清如此喊她,而且,居然還當著眾人面前笑了開來。
他不是一向比較喜歡含蓄微笑嗎?怎么忽然笑得如此張揚?方才送菜大嬸偷偷說了,要是這位俊俏公子沖著大嬸她笑,她就要將一整車的青菜瓜果送他。
鳳寶寶實在不敢想像柳穆清被菜葉給掩沒的樣子!
看來,佇在原地不是辦法,只會引來更多看熱鬧之徒,她思緒一轉,不再閃躲,大大方方在柳穆清注視之下,走進包廂里。
幸好,里面還站了四人,都是她曾在柳月家見過的。
「鳳姑娘請坐,別拘束!沽虑遛熥宰,看著她在對面坐了下來。
「不知柳公子喊我何事?」鳳寶寶開口喊他柳公子,卻忽然想到,莫不是因著她喊柳公子,他才改口喊她鳳姑娘?
倘若為真,簡直就像在賭氣;可是,橫看豎看都覺得沉穩(wěn)內斂的柳少主不會如此無聊才是。
「先喝茶吧。」柳穆清慢悠悠說著。方才結束了與巡撫大人的飯局,他便決定下午要在此接見柳月家商號的股東們,趁此之前,他還有半個時辰喝碗茶。廂房內,一陣安靜。
鳳寶寶沒開口,卻見柳穆清也不急著說話,倒是極好興致地煮起茶來。
先是慢條斯理地將桌面上茶具一一擺好,再以一長勺子取出些許茶葉,緩緩放進瓷壺里,繼而拿起一旁燒開了的小銅壺,穩(wěn)穩(wěn)將熱水注入;第一回先倒光,第二回注入熱水后,隔了一會兒,才為她斟滿。
有多久沒見他煮茶了?此時再看,竟比印象中還要優(yōu)雅好看。
「這是我從家里帶來的金萱茶!沽虑逭f著,見她流露一絲驚訝,他才微笑開口:「除了杭白菊、白毫烏龍,我偶爾也喝金萱。」
這是特意對她說明嗎?鳳寶寶被他瞧得好不自在,連忙拿起杯子欲飲。
「小心燙!顾嵝,語氣比平常急些。
鳳寶寶聽了,連忙放緩動作,輕輕喝了一口。
柳穆清待她飲盡,才道:「你聞,杯里是否有一股奶香?」
見他將空杯放在鼻前聞著,一派文人之清新雅趣,她內心有如微風吹過,于是也學著嗅了一下。
「咦!真的有股奶味,香香的,真有意思!顾痤^來,露出開朗笑容,卻見對面之人,
那個向來八風吹不動的柳穆清,再次敞開笑容也就算了,居然一直盯著她。
「鳳姑娘若是喜歡,我就留一罐在這兒!拐f著,便示意五兒拿出茶罐。
「不用了,我平日很少喝茶,柳公子還是帶回去喝吧。」鳳寶寶拒絕。
柳穆清也沒堅持,只是要五兒收回罐子,須臾又道:「我明晚就要起程返回揚州!
鳳寶寶點頭,沒出聲。
「鳳姑娘打算在此停留多久?」見她垂下眼眸不語,他輕問:「中秋?還是過年前?」
她原不想答話,卻又覺得如此太過小家子氣,遂道:「明年過年前都會在這兒。」
「山西人秋之后風更大,記得趁早準備御寒衣物!顾麥仂愣。
鳳寶寶點頭,又喝了一杯他斟滿的金萱,只是她嘴唇就著杯緣,卻始終微微低頭,眼睛看著茶具,因為她察覺,柳穆清始終盯著她的臉打量。
雖然不知他在看什么,但總覺得不大自在……
「若缺什么,盡管寫信或派人通知我!挂娝謸u頭,他微笑,「當然,鳳伯伯想必都交代吳子樵打點好了。只是,你一個女孩子家,出門在外還是得多加留意提防,若在山西遇上急事,務必連系常家二爺常萬達,我已與他說好,你若有任何事,他都可幫著照料打點一切!
鳳寶寶仍只是點頭,聽他言詞切切充滿關心之意,正欲開口要他無需掛懷時,就聽見一陣急促敲門聲,以及門外吳子樵沈霖的呼喚。
「他們來得比我所想還慢!沽虑逭{侃,只是語氣仍維持一貫平淡,并點頭示意五兒開門。
沈霖本欲沖進來,卻被站在后頭的常老板給阻止。一陣忙亂,鳳寶寶被沈霖吳子樵給帶走,只留下常老關在包廂內。
「巡撫大人已離開,柳公子也請吧。」常老板直截了當開口,語氣頗無奈,顯然有點消受不起這位貴客。
五兒聽他這么說,登即就要發(fā)作,柳穆清抬手制止!改銈兯娜讼瘸鋈ァ!
直至包廂內只剩他二人,常老板才又道:「柳公子何必——」
「常老板,可否聽我一席話?」柳穆清截斷他的話,兩眼直直注視著他,表情看來誠意十足。
常老板其實并不討厭柳穆清,甚至在吳子樵說出當年鬧劇之前,他還頗為欣賞這位氣宇軒昂的年輕貴公子;此刻,見他說話如此客氣,態(tài)度又是完全的坦然大度,實在很難讓人翻臉下逐客令。
他暗嘆一口氣,坐到柳穆清對面。「柳公子,常某以為昨晚已將話都說清楚了,但你仍執(zhí)意來此找我?guī)熋,這不是為難我嗎?」
柳穆清不答,卻道:「常老板,你這常記酒樓,據說是向常萬達的大哥租來,每月租金六十兩,先不論當年裝修所支銀兩是否借貸而來,單是每月全部支出加起來,已是不小的開銷!
「柳公子,你到底想說什么?」論起作生意賺錢,常老板不敢小看眼前人,畢竟,富商之子論起生意經肯定非比尋常。
「且讓我算給你聽!沽虑逭溃骸赴闯S涍@般三層樓并設有包廂的酒樓規(guī)格,聘請素質好一點的大掌柜每月工資至少五十兩,不過,聽說上個月改由吳子樵管帳,自己人可以算便宜些,但好歹也得給個三十兩。
此外,素有名氣的大廚,工資超過五十兩,但是按目前常記的口味,大廚工資只能二十五兩,不可再多;你最近半年為了推出糕餅,肯定多聘了一位師傅,瞧這手藝做工確實不俗,恐怕工資得要四十兩。
另外,廚工和店小二的工資一人六兩,常記共有五個廚工、四個店小二,就是五十四兩,雜役工資五兩,看來應有兩人,也就是十兩,每月食材進貨,少說也得八十兩。」
常老板愈聽愈驚訝,只見柳穆清一口氣念出一大串數目之后,眼珠子悠悠流轉一下,已經作出小結論:「也就是說,常記酒樓只要開門作生意,每月就得花掉將近三百兩,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啊。
但是目前看來,常記生意不大穩(wěn)定,太谷城內精致酒樓不少,恐怕想要收支打平都是奢求,這也難懌你找吳子樵來幫忙。不過,吳子樵雖然聰明反應快,畢竟沒做過生意,沒這么快上手。
我知道鳳伯伯手一揮就能給出大筆銀兩,可是,每年要師父拿錢出來填補生意虧損,實在不像常老板的作風……」
常老板搖搖頭,啞然失笑!杆闶浅D撤四悖f吧,柳月家少主如此費心盤算我這小酒樓生意,究竟意欲為何?」
柳穆清也笑了,但態(tài)度一逕維持溫溫淡淡的,絲毫不見得色。
他親自為常老板、也就是鳳寶寶的大師兄斟上一杯茶,然后自己慎重端起茶杯敬了對方一下,見常老板只猶豫一下便笑著喝了,他才跟著飲盡,然后,沉穩(wěn)放下手中杯子,緩緩開口……
仲夏傍晚,北街常老板宅第。
一身粉底綴紫色碎花衣裳的姑娘,正坐在窗邊大書桌前洗畫筆,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中庭發(fā)起愣來!附憬阍谙胧裁茨?」
常老板找來的兩名小丫頭走進屋里,其中一人端碗冒熱氣的紅豆湯,放在鳳寶寶面前。
「也沒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小時候的事!锅P寶寶將畫筆擱在一旁,拿起湯匙自著慢慢喝。
「姐姐,送菜大嬸一直打聽你跟昨天那位公子的關系!
「廚房大姐也是。說要問你怎么認識的!
鳳寶寶搖頭失笑!杆齻円舱媸呛闷,那只不過是我家世交的一位兄長罷了,根本沒什么好打聽的,況且,他此刻應該已經離開太谷了吧!
「他還會再來嗎?」其中一人追問。
「我不知道。就算再來,也是很久以后了吧。」鳳寶寶回答。
柳月家少主每天事務繁忙,此趟前來太谷,前后只停留三天兩夜,真是來去匆匆。
一個小丫頭拿起書桌上畫紙,瞧了老半天!附憬惝嫷氖鞘裁?是雨滴嗎?」
「是,也不是!锅P寶寶笑了一下,逕自將畫取來,凝視半晌,輕聲說:「這是丁香花瓣,被風吹在半空中旋轉,看起來就像下起一場花瓣雨……」
或許是今日月事導致身體不適,讓平常開朗活潑的鳳寶寶顯得有些多愁善感,看著自己的畫稿,思緒飄忽起來。
在她心中,一直有個如詩如畫的幻境,是從十四歲那年秋天漫開。
幻境中,潔白丁香花瓣隨風而起,花瓣如雨、漫天飛舞,她的穆清哥哥身穿一襲月牙色衣裳,站在丁香花雨之中凝視著她,目光柔軟、笑意盈盈,繼而,緩緩執(zhí)起她的手,用那清朗聲音對她吟詩。
西風涼,冷垂千結,一院丁香雪
她始終記著那年穆清哥哥念詩的情景,每一思及,心頭便覺輕軟如云、甜如滲蜜。
不過,那都已經是塵封的記憶了;再說,一切只是她自己癡心妄想而已。曾經,她多么在意他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也因此傷了兩家感情;幸好,將近兩年的游蕩日子,沖淡了那種令她窒息的痛苦……
「常老板派人送回來的包裹?給姐姐的?」
小丫頭的聲音將鳳寶寶喚回,她回過神來,見到守門老仆站在房門外,將一油紙包裹遞進來。
「大師兄拿什么來了?」鳳寶寶和氣問著老仆。
對方卻回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答案!赋@习逭f是替一位柳公子轉送的!
柳公子?她認識的柳公子只有一位,但是,他為何臨去前托人拿東西給她?再者,大師兄何時開始被柳月家少主收買了?
居然還瞞著吳子樵他們幫著遞包裹!真令人傻眼。見那兩名小丫頭一臉好奇地盯著,鳳寶寶連忙將她們請了出去,自己關上房門、坐到梳妝臺前,小心翼翼將包裹打開。
她其實比那兩個小丫頭更好奇,到底穆清哥哥拿什么來了?
一打開,卻見有一白色長頸小瓷瓶,以及一張對折紙條。
她先打開瓶子,馬上聞到一股雅致香氣,那氣味一下子便令人舒心起來;至于那張紙,她吸了一口氣。
外頭寫著「寶寶」二字,確實是柳穆清的字跡沒錯。他的字,化成灰她都認得!
穆清哥哥自幼學習書法,初臨墓顏真卿、趙孟俯、王羲之,后偏愛董其昌。幾年前柳穆清寫給她的信,其字跡便是脫胎于董體;在董其昌的古雅秀潤之中,透著幾分清逸空靈、孤高淡然。
字恰如其人,公子美姿儀、絕世姿容,但面柔心冷,可遠觀而不可唐突、褻玩。
只是,鳳寶寶忽又想到,柳穆清曾經說過,以前他們之間的書信往來,都是因為柳安和才寫的;那么,這張紙條,不就是他首次出于自愿寫給她的?
想著,鳳寶寶心底一陣騷動,展信時,手幾乎要發(fā)抖?纱蜷_看完后,卻儍了,滿腔期待瞬間消滅……
玫瑰凝香露
早晚各一構
細抹于臉上
可抵晉強風
這什么意思呀?
短短四句,共二十字,她冷靜下來,又再看了一次,愈看愈不解。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特地在離開太谷前,托她大師兄送來的,居然是一瓶凝香露?!
而附上的紙條,雖說是穆清哥哥第一次真正發(fā)乎內心寫給她的,但怎么看起來像是這凝香露的用法?
忽然間,回想起昨日在三樓包廂內,他緊盯著她臉的態(tài)勢,鳳寶寶忍不住對著鏡子撫摸自己臉頻。
難不成穆清哥哥是仔細打暈后,發(fā)覺她被山西強風吹干了臉皮,所以特地送上這瓶凝香露,而且怕她不會用,還設想周到地親自寫成口訣,務使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會吧……
哪有人特意寫這種紙條給姑娘家的?真沒想到穆清哥哥竟會有如此無禮之舉,這比沈霖送她駿馬手絹更離譜。
原以為,他一直打量她是出于關心世交之家的妹子,結果竟是有感于她膚質太差。
鳳寶寶鼓了一下腮幫子,她怎么覺得,柳月家少主出其不意的舉動令人有些惱火?
揚州柳月家,寂靜無聲可比冷宮之少主院落。
有一唇紅齒白的清秀小廝正站在書桌旁磨墨,一邊側著頭好奇看主子作畫。近來,少主每晚總會找時間做些閑事,好比寫字、畫畫,還把好幾年沒看的詩經拿出來翻閱;而且少主做這些事時,偶爾還會露出淺笑。
仔細推敲,這都是山西之行后才有的改變。
「少主,您的信!剐聝鹤哌M來,見諾兒盯著畫發(fā)愣,偷偷橫他一眼。
柳穆清手上畫筆正勾出一抹墨色長絲,只見他手腕微微轉動,線條便柔軟起來,彷佛飛揚于空中。
新兒手上拿著信,走近一看隨即愣住。難怪諾兒會看呆。
少主平穩(wěn)的手勢正勾出一絲一絲線條,畫的是一女子的秀發(fā),畫中女子已然完成,栗子臉蛋上有著濃眉大眼,嘴角微揚,這五官、這神情,不正是那位鳳家大小姐!
新兒嘴巴微張,驚訝看著畫作。
少主顯然正在興頭上,畫個沒完。畫中鳳大小姐笑得好溫柔,那一頭長發(fā)好似被風吹起,清柔飄逸地揚于同一側,畫風十分寫意,發(fā)絲線條好比波浪起伏,愈看愈像是要被吸進去似的。
而少主手上那支畫筆,正不斷卷動那發(fā)尾,筆尖卷了一下又一下,邊卷邊淺笑,看起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手。
新兒朝諾兒使眼色,兩人無聲偷笑,都是一臉興味盎然。
真看不出來,少主平時如此沉穩(wěn)內斂,每天一睜眼就忙轉于公事,誰能料想得到,此刻他居然花費時間在這兒一絲一絲畫那微微卷起的少女發(fā)梢。
原來少主喜歡女人的頭發(fā):不對,應該要說,原來少主喜歡鳳家大小姐的頭發(fā)……
只是,少主也畫得太久了,就這么喜歡那發(fā)梢嗎?
時間流逝,就在新兒諾兒幾乎要打瞌睡時,聽見主子開口了。
「有我的信?」柳穆清抬頭,看見兩人瞇著眼沒精打采,笑了一下,逕自拿走新兒手上的信,下巴微揚,「我看完信就要歇息,你們先去準備!
兩人一聽,一個連忙跑去端熱水,一個走進內房拿出干凈襯衣,并將棉被松開,又點燃熏香。
柳穆清一一查看來信,泰半都是各地商號股東或是柳月家探子的回報,忽地,他眼睛一亮,從中抽出一封來自山西太谷、屬名常記酒樓的信。
這不是常老板的筆跡,看來卻又有熟悉感,他肯定見過,運筆爽俐又帶著三分秀氣,他飛快翻轉腦海,一個模糊的印象浮現,登時驚喜!他想起來了,這是鳳寶寶的字!
她居然寫信給他!
這趟太谷之行,他們幾次相遇氣氛都不大好,柳穆清心知鳳寶寶刻意提防他、疏遠他,沒想到,才回揚州不到五天,就收到了她的信。按時間算起來,不就他前腳一走,鳳寶寶就寄信?_
柳穆清心中其喜,速速拆開信封,展開紙張一看,只有短短四行字,但是開頭就讓他傻眼。
這、這是在罵他?
離開太谷前,他將自己帶去的玫瑰凝香露留下,當時滿心覺得,就算鳳寶寶不愿使用,也不至于礙眼,況且,山西風大,一個女孩子家成天被風吹,不消幾天肯定傷臉。難道她沒察覺自己兩頰稍微有點兒泛紅嗎?他完全是為她著想,怎么會……
他整個人凝成一尊玉石雕像,兩眼定在信紙上——
公子心緒太無聊
山西秋冬風再強
自有抵御保顏方
無須閣下費思量
柳穆清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居然會被指責為無聊之徒,而且對方還是鳳寶寶!
常記酒樓一處偏僻包廂內,鳳寶寶將畫稿攤在桌上,旁邊兩小碟子上擺了幾個樣式新穎的糕餅。
這是大師兄找來的新廚師,依照她畫稿做出的成品。
鳳寶寶拿起其中一個白色糯餅細看,比掌心略小的餅,上頭黏著幾片艷紫色細長花瓣,她小心翼翼咬一口,糯餅口感軟綿,帶著些微糯米香氣。
有趣的是,紫色花瓣咬下去居然有脆感,彷佛冰鎮(zhèn)過的麥芽薄片,在齒間發(fā)出細細的斷裂聲,脆花瓣揉合在柔軟糯餅之中,品嘗起來顯得格外富有奇趣。
她露出滿意笑容,拿起手絹擦拭嘴角。
新廚師確實手藝超群,不但能將她所繪花樣一一做出來,最難能可貴的是,居然還能如此令人齒頰留香!
難怪自從新廚師來了之后,酒樓生意愈來愈好。
真不知道大師兄從哪兒找來的廚師。
「姐姐,常萬達常二爺說想見你!
服侍她的小丫頭將包廂門打開,探個腦袋問著。
鳳寶寶愣了一下,旋即點頭。其實她從沒與這位常二爺私下說過話,不過,由于常萬達時常在此宴客,偶爾總有幾次照面,也不能說全然陌生。況且,柳穆清臨別前提及此人可信賴,想來,應是正派之人。
忽想起,前幾天,常萬達與朋友聚會,宴席中還拿出一幅行書供眾人欣賞。
她當時正好經過瞧見,只看一眼便知是柳穆清的書法;看來,穆清哥哥與常萬達的交情確實挺好。
據她所知,柳穆清向來只專注于自家生意,對于上門求字求畫者一概回絕。
而他居然為常萬達寫了白居易的池上篇,果真是交情匪淺。
那次,常萬達喚伴她,連大師兄也在旁幫腔,極力邀請她人內欣賞:鳳寶寶站在那幅行書前,凝望柳穆清的字許久,滿心想象他揮毫模樣……
董體為底蘊之中添了一股令人贊嘆的勁秀飄逸,可以猜測其人心境比之以往壯闊自在許多,或許是這兩年他行事開始游刃有余,心情也瀟灑了起來。
「原來鳳姑娘在此作畫,希望常某沒有打斷你的興致!钩Hf達在兩個小丫頭引路下走進廂房,一進門就笑容可掏地說著。
「我只是品嘗新糕餅而已,正好常二爺也可幫忙監(jiān)賞一番!锅P寶寶請他入座,并要小丫頭準備茶水。
常萬達擺擺手回絕:「鳳姑娘別忙,常某只是替人轉交物品,馬上就要離開。拿進來吧!
最后一句是對門外小廝發(fā)話。
鳳寶寶疑惑看著一名小廝入內,將一個木盒放在桌上。
「這是……」
「鳳姑娘何不自己打開來瞧瞧!钩Hf達笑道。
鳳寶寶滿心疑惑,卻仍是打開盒子探看,這一看真是大感意外,木盒里居然擺滿色彩不一的顏料,約莫二十種,幾乎都是她在山西買不到的稀罕顏色,像是銅蘭、翠綠、貝白、霞紅、嫩紫、流金等等。
「常二爺,這怎么回事?」雖說看見這些顏料十分驚喜,卻不明所以。
常萬達拍了一下額頭,趕忙從懷里取出一封信給她。「差點忘了,還有這封信,你看過便明白。」
鳳寶寶接過信,一見信封上的字,馬上知道是何人所贈,她看向常萬達!高@太貴重了……」
「鳳姑娘,常某不會作畫,若拿回家只能束之高閣,你若是愛物惜物之人,肯定不愿見這些顏料變回塵土吧?」常萬達笑問。
果然鳳寶寶聞言便即沉默。
「鳳姑娘若有什么想說的,不如直接回信給贈禮之人吧!钩Hf達說完便即告辭。
鳳寶寶將門掩上,呆呆看著木盒里的顏料好半晌。
穆清哥哥為何送此厚禮?對了,不知他信上說些什么!
她連忙展信,馬上看見柳穆清那勁秀飄逸的字跡,真是見字如見人,清雅舒心。只見信上短短兩行——
紅橙青綠黃藍紫,一應倶全
兄長拱手遙賠罪,盼卿消氣
這是向她道歉?
她腦海中浮現一道修長飄逸的灰衫身影,溫文有禮地對著她拱手致歉,那模樣十足正經八百,卻又有著出乎意料的可人……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話說,半個多月前,她一時沖動回信給柳穆清,本以為,按他淡定清冷的性情,肯定不會隨之起舞,沒想到,他不但有所回應,而且回的還是如此大禮。早知道就不寫信了,害得柳穆清大大破費,真是良心不安。
要知道,此套顏料所費不貲。雖說柳月家是富商巨賈之家,但她曾聽柳安和說過,家主給兒女的每月月例其實不多,柳穆清雖說手中打理不少生意,但據說好幾家商行都是家主刻意拋出的賠錢貨,即使苦心經營,仍然有賺有賠。
總的來說,盈余也不見得豐厚,讓他如此花上大把銀子,想想益發(fā)于心不忍,尤其,這位柳月家少主可是一直穿著粗布衣裳呢!
思索片刻,鳳寶寶坐回桌前,提筆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