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五花馬上了軌道,生意老實說不壞,魚小閑逐漸把廚房的一切交給安娘子,甚至也把調配醬料的比例手把手的教給她。
安娘子起先一直推辭,卻禁不起魚小閑一番真心實意的表示,這家鋪子也就是她們兩個女人互相扶持才做起來的,不過她暗地里發誓,一定會將五花馬經營成烏桃鎮最賺錢的館子。
廚房里有安娘子,外場有金掌柜的,魚小閑退居幕后,只負責核對鋪子里的營收,每月將進貨入賬和出貨銷賬的流程梳理一番,便開始做起了甩手掌柜,慢慢的撂手不管了。
她把所有的心思放回她的木料上頭,雖然說要等包老三來,魚小閑也沒抱太多希望,那個男人一看就是個固執不通氣的,要這么容易軟化,銀子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銀子啊銀子,你真是運氣不好。
但是沒想到過了一陣子,包老三真的尋上門來,他身穿深褐色粗布短衫,刮掉了一臉的大胡子,也不知道哪里找來一根木杖,看來用得不是很趁手,灰白著一張臉,就站在田家籬笆外,眼怔怔的看著魚小閑手上的事物失了神。
“我們家不缺門神,既然來了,就大方的進來吧。”落下最后一筆雕刻,確認花紋沒有問題,往幾上一放,她拍了拍圍兜上的屑站起身。
“那是……”他眼眸微微縮了縮,眼底泛著苦澀和不敢置信——是漆器啊。
新造好沒多久的架子上放了好幾只蔭干的木胎還有錫胎,也有脫胎的,雖然還沒成型,但可以看的出來,有盒有盤還有個類似蹴鞠般的圓狀物品。
他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木匠,有一把可以養家的手藝,但是少了一條腿以后,便開始自暴自棄,把家里的工具全都扔了,這下子看見難得一見的漆器,還是出自一個女子的手藝,只覺得往事歷歷在目,自己周身的疲憊和這些年的頹廢喪志,令他口中苦澀,不知道要如何說才好。
他恍惚聽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軟盈盈的像一泓碧水。
“包先生請坐!
包老三不敢坐,拄著手杖的手指看得出來青筋迸跳著,“我閨女說太太有活兒可以給我做!
“我聽說包先生你有一把極好的木工手藝!
他一臉慚色。
隨后,又聽見她開口,“你是知道的,漆器這種東西,生產的周期很長,從生產到成品少則半年,多則兩三年,這其中若是只靠我一個人,絕對連吃飯錢都掙不上的,我正想找人幫我,我瞧過你給村里人做過的喜床活兒,細致周全又靈活,每個月二兩銀子……不知包先生可愿意幫忙?”
讓自己幫著做漆器,他可以從中學到各種的雕刻方法和用漆顏色,那必須是相當親信的人才行。
他的木工已經荒廢多時,能得到工作已經喜出望外,沒想到她還一張口就給了他二兩月銀!
“太太肯用小人,小的自當盡力,只是這錢給的太多了……”包老三哪還站得住,連忙搖手。
“你不用推辭,這銀子不是那么好拿的,往后你要是酒癮犯了,誤了事,銀子和活兒,我還要收回來的!
初冬,金曜風華這間金器鋪子,在縣城推出一件名叫“瀲滟同匣”的漆器妝匣,它一反過去平雕的雕刻方式,而是以大量的浮雕、鏤空雕和立體圓雕做成的新產品,它不只進一步的表現出漆雕手法,整只盒子的花多不勝數,有梅花、牡丹、玫瑰、石斛蘭、杜若、優曇婆羅花等,花朵枝蔓精細奇巧,做工極其綺麗繁復,宛若花海層層迭迭、姿色萬千,仔細觀賞,整個匣盒有著令人驚訝的立體感,就像觀賞著一簇錦繡盛開的鮮花一樣。
這件作品出自一個叫無名氏的漆器匠之手,其他的,金曜風華的曹小老板不肯透露只字詞組。
這不知出處的瀲滟同匣震撼了縣城,許許多多聞風而來的大戶貴人都想買下這件漆器,但金曜風華的曹小老板說了,瀲滟同匣只在鋪子里展覽三天,三天后要在同地點舉辦拍賣會,屆時歡迎大家來競標,有能者得之。
這下不只高門大戶想要,漆雕世家的那些耆老還聞風而來,將之評比為優秀作品,建議帶到全國漆雕評鑒會上展出。
漆雕世家的那些人精外表看起來清高無比,但誰的背后沒有和權貴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心里打什么主意,也沒人知道。
經過文人雅士的諸多傳誦,這瀲滟同匣一傳十、十傳百,這消息也傳到了皇家造辦處。
這也難怪,在白璧皇朝,漆器工藝品由于皇帝本人喜愛,漆雕相關工藝在這時期出現了空前的繁榮局面,但是像瀲潑同匣這樣,以三種雕刻技術相結合而成的漆器卻從未見過。
縣城的金曜風華每日門庭若市,曹小老板鞠躬鞠得背都快駝了,但是對于鋪子里每日的進帳滿意到不行。
三日后,拍賣會上,這無名氏做的瀲滟同匣以令人不敢置信的價錢拍出了兩萬兩白銀的高價。
在寡婦村的魚小閑如常吃飯睡覺工作,要是想活動活動身軀就到鎮上的鋪子去幫忙端盤子,一點也不受影響。
只不過這一夜魚小閑的家也算不上平靜。
萬籟俱寂的夜里,本來看似要睡著的田十四倏然睜眼,在不驚擾到睡在他胳膊上的魚小閑的情況下,緩慢的抽出自己出借的長臂,一反平常慵懶疏慢的神色,閃身從屋里出來,在院子外站定。
他微微垂目,挺立在清清的月光下,粗衣布鞋,看似平凡至極,臉上全無笑容,時光在這一刻彷佛停滯了下來,只有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和空氣中飄散著的淡淡花香。
“都出來吧!
梧桐樹寬大厚密的樹葉將月光落下的光影切割成碎片,細細撒在他的眼角眉梢,他全身散發著一股神擋殺神、魔擋滅魔的威嚇。
幾個人影從暗處冒了出來,寒歲、龍蓮、安頤、黑熾玉依次出現,看清楚田十四的面容后,齊齊單膝跪下,“屬下參見王爺!
“都起來吧!
“大哥,你可是讓我們一番好找。”一把心酸淚無處與誰說,個性最跳脫的黑熾玉忍不住抱怨,可見到身為主子的結拜大哥平安無事,那笑意便直達眼底。他本來就一張娃娃臉,笑起來更顯直爽。
“王爺平安無事,齊天之幸。”龍蓮長目閃光,一顆心可以放下來了。
“你們是怎么找到我的?”他知道自己幾個得力手下一定會找來,但是這寡婦村著實偏僻,他以為在他沒有留下任何暗記的情況下,他們就算尋來也要花上一些時間。
安頤掏出田十四典當的玉雕,雙手恭敬地捧到他面前,“要不是這玉雕出現在市面上,屬下們真的還會有一陣好找。”
那是田十四換了六百兩的馬上封侯玉雕。
“辛苦你們了!彼焓謱⒂竦袷樟嘶貋怼
“此時夜深,明日一早王爺是否和屬下一起返回涼州?”
回涼州嗎?那是他的封地,早晚是要回去的,但是……他瞄了眼屋里熟睡的女子,心里遲疑了起來。
“雍容,如今西戎情況如何?”
雍容是寒歲的字。
“王爺當日追敵八百里,生擒西戎大皇子和領軍副帥,又斬殺主將牙都于贛河畔,迫使西戎遞了降書,上了臣表!
“大哥你都不知道,錢恪當時一見你落水,不管不顧的率軍一口氣挑了西戎七個部落,將西戎人趕離我們邊關幾百里,簡直就殺紅了眼,捷報傳抵大都,皇上的賞賜在一個月前已經到了軍營,要王爺回京領賞聽封。”
錢恪是留守涼州的五虎將之首,是他不可或缺的一員虎將。
開拓疆土,降伏四夷,歷來是帝王重視的大事。
涼州位在白璧皇朝的西北,是西北的都城,地緣廣闊,卻是苦寒之地,也是他的藩地所在,與西戎交界的燕赤關外雖然荒涼無比,但有許多西戎部落生活著,他們以放牧維生,追逐水草、居無定所,多年來,這些少數民族同皇朝的沖突摩擦從未停止。
田十四的臉色慢慢沉下,目光從他這幾個同生共死的兄弟間流轉過去,這些人是臣子也是兄弟。
“這種事讓胡不韋將軍或是錢恪去就是了!
“小人明日就修書回去!
“有什么話進來說吧!碧锸霓D身走進院子。
那些被人簇擁,誰見到他都得低頭行禮的日子,因為這些兄弟的到來,忽然從遙遠的過去逼到眼前了。
為什么他一點懷念感都沒有?
“大哥,好歹你也讓人送個信回去,大家都急出白頭發來了!焙跓胗襦粥止竟。
“是啊,要是沒那玉雕,我們這會兒又尋到別處去了!饼埳徲行┌脨,為什么他們當日就沒認出王爺來?看來每個人的眼睛都要好好洗一洗了。
“我知道就算我不在,邊關戍衛有你們也不成問題!碧锸牟粸樗鶆,他身邊的每一員部將都有獨當一面的能力,再不濟也有戍守燕赤關的胡不韋將軍,他真的不是很擔心。
他會安之若素的在這小村子住下,信任他們這些人是很大的一個原因。
幾個人面面相覷。燕赤關是國門重鎮,不容有失。王爺自請戍邊多年,不都這么告誡他們,這會兒是什么改變了他的想法?
“王爺。”安頤忽然出聲。
“有事?”
“屬下四年沒見面的妻子就帶著孩子住在這兒,實在想念,請王爺給屬下一刻鐘回去探親。”明明近在咫尺,但是對他來說卻是近鄉情怯。
田十四看見安頤懷念的眼神和渴望。想見親人沒有什么應不應該,他能理解,只是他的親人在這?
安頤似乎怕滕王不信,指著隔壁的安家,“那便是屬下的老家!
田十四看了眼安家,想不到那和魚小閑如同姊妹的安娘子竟是安頤的家人。
“去吧!
“謝王爺!彼淼乐x。
“身上有銀子嗎?”
咦?安頤不解的抬頭。
“離開多年,你總不好空著手回家!
“謝王爺提點,屬下身上有銀子的!鄙硇魏芸煜,看起來是迫不及待了。
“咦咦,他們是誰?”夜半醒來發現田十四不在,只披一件薄衣就出來找人的魚小閑,看見屋外多了好幾個大男人,揉了揉眼,有些迷糊。
“幾個遠道的朋友。”
“十四郎的朋友?稀客稀客,里面請!”她大方屈膝致意。
真的很稀奇,她和十四郎做夫妻至今,不曾見過他帶什么朋友到家里來玩,這一來就好幾個,難得啊難得。
幾個男人的眼光齊刷刷全落在魚小閑身上。
這小娘子看起來年紀不大,素面朝天,發髻松松挽就,頭上僅有一柄貼翠紫莞花簪,身上是細棉衫子,淡粉布裙,看得出來經常在太陽下曬,膚色和嫩白一點也扯不上關系,再說身段好了,嘖,實在談不上婀娜。
幾個人很難得泛起的心思都一樣。
其實魚小閑的外貌哪有這幾個眼高于頂的男人以為的這么惡劣,這原主的臉蛋是不出色,也談不上身材,但是這些日子,她從日出忙到日落,吃得東西又少,家里還有田十四這么個病人,好一點的食物說什么也要留給他吃。
這一來二去,本來略帶臃腫的身子很快瘦了下去,這人一瘦,五官便浮現出來,只消細看,眉清目秀、淡雅水靈,是這些臭男人眼光都長在頭頂,她真的沒有那么不堪。
也幸好她不知道這幾個人心里轉的是什么,要不肯定一掃把將人統統掃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