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擾醒了半夢半醒的卓兆宇,他微惱抬眼的瞬間,撞見了一雙水潤潤烏亮亮的大眼睛。
他霎時瞪大了眼,隨即又瞇緊,將眼前的小小生物推開一只手臂遠,才看清楚她勻凈小臉上秀麗的五官,還有討喜的恬淡笑容。
“葛格!毙∨⑿肿,紅滟滟的小嘴襯得那雙大眼清靈閃動。
“誰是你哥哥?滾開,丑丫頭,你丑到傷了我的眼了!”才七歲大的卓兆宇已經練就沒天良的毒舌。
不能怪他,要是有人像他一出生就體弱多病,大半時間都躺在床上,不憤世嫉俗才有鬼!
他恨這個世界不公平,給了他聰明腦袋卻不給他中用的身體,讓他常常在半夢半醒中度過他理該求學的歲月,讓他空有顯赫家世卻沒有向人炫耀的機會,讓他擁有很多夢想卻永遠不能實現!
能夠不怨天尤人的,全都當圣人去了,而他只想當個平凡人,就算要他用身邊所有一切去換取一個健康的身體,他都甘愿!
“眼睛痛痛?”小丫頭偏著臉,及肩的發綁成兩團小髻,穿著小洋裝,露出她白凈圓滾滾的四肢,朝他緩慢地爬來,像是要替他拂去眼上的痛。
“滾開!你聽不懂人話?”才七歲大的他,將滿肚子的恨全都發泄到任何靠近他的人。
洪有梅看著他半晌,總算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兩泡委屈的淚水嘩的一聲落下。
那是她對卓兆宇的第一印象,至于后續如何,她記不太清楚。
她的母親在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因為她母親和有婦之夫交往,所以她從小就從母姓。
一直以來,她都跟在外婆身邊,是外婆拉拔她長大的。
外婆在卓家當管家,所以很理所當然的,她的生活中自然多少會和卓家的小少爺有所接觸。
但是,基于初次見面的交惡之后,她開始能閃他多遠就閃多遠,寧可纏著另外兩個卓家哥哥玩,也不想再接受他沒心沒肺的惡言。
可是,如果終有那段緣,就算她逃得遠遠的,紅線還是會將他們扯在一塊。
那一天,她受外婆所托,在兩位卓家哥哥的監視之下,將熬好的草藥送到他房里。才剛進門——
“出去!”
“……”大家都以為他對小孩子會客氣一點,實際上,他的唯我獨尊是不分男女老少,一律通殺的!巴馄耪f,這是老爺要她熬的民俗草藥,喝下之后就會有點體力,你要不要……”
“我叫你出去你聽不懂是不是!”卓兆宇猛地從床上爬起,身體劇烈搖晃了下,他立即緊閉上雙眼,抓著床的手指節嚴重泛紫。
她想也沒想地將草藥一擱,沖上前去將他抱住。
她聽外婆說,他身體不好,不能生氣也不能激動,否則就會頭暈想吐。
“……走開!
“沒事,我穩住你了,我穩住你了,我抓著你,你就不會轉了,我抓住了!”
她嬌軟的童音鏗鏘有力,莫名帶著說服人的力量。
沒來由的,他似乎感覺好一點了,就在這當頭,他感覺有人沖進房內,各按住他的兩手,緊緊抓著他,仿佛要將他的魂魄扯下,不讓他離得太遠。
直到那股該死的暈眩遠離,他才緩緩張開眼。
眼前,有三雙眼非常凝重且擔憂地看著自己。
“……熱死了,抓這么緊做什么?”他羞赧,只能用這種方式掩飾。
“好點了嗎?”她烏亮大眼直瞅著他。
“你白癡!暈眩是腦袋失衡,又不是身體在轉,你抓著我,我怎么可能就不轉?”他知道他們待他極好,用心地照顧他,真誠的擔心他,可是他就是別扭,只能選擇用傷人代替道謝。
他哼了聲,別開眼,卻對上卓煜和卓弁貞再認真不過的目光。頓了下,他有點僵硬地以無聲唇形說了聲謝。
“是喔?”小小年紀的她沒發現他們的互動,非常結實地上了一課。
“你……”看她很認真思考的模樣,他忍俊不住地低笑。
“啊,你會笑的嘛,笑起來很好看呢!彼唤渌!半m然你有點瘦,眼睛有點塌,身體干扁扁的,皮膚又好死白,可是笑起來很帥喔!
“……”這是贊美嗎?他斂笑瞪她。
“對了,外婆說……”
“我不要喝,拿出去,難聞死了!
“可是……”她扁起嘴,兩泡淚在眸底待命。
“哭也沒用,除非你能拿一些好聞一點的東西過來!钡芍p眼澄澈如水的她,他煩躁地別開眼。
她不知所措,見卓弁貞使了個眼神,才意會過來,問:“那……喝花茶好不好?”
“花茶?”
“今天外婆有教我泡花茶喔,外婆說我好厲害,才教一次就會了,你要不要喝喝看?”兩泡淚迅速收回,她隨即揚開笑靨。
“哄小孩子的話,你聽聽就算了!彼麎男难鄣睾咝。
他才幾歲,個性早已經被接連而來的病痛給磨得扭曲,沒有辦法像他們開心地笑,由衷地擔憂,真誠地夸贊。
可是面對她,話一說出口,他就有一絲絲后悔,很怕又被她的眼淚騷擾。
“……才不會,我真的很厲害,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其它兩位哥哥!”她堅持替自己爭一口氣。
她有著秀美柔弱的外表,但骨子里卻藏著堅韌的能量,不被輕易傷害。
卓兆宇看向兩個兄長,看見他倆有致一同地點頭,想了下,才像法外開恩似地說:“那就弄一點吧,要是難喝,我就扒了你的皮!
“那如果很好喝的話,我可以扒你的皮嗎?”
從沒被人這樣忤逆過,卓兆宇一時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啊冒,看看到底是誰要扒誰的皮。”爺爺順他,父母寵他,家里傭人由著他,他在卓家被養成小霸王的個性,從沒有人敢正面挑釁他,她是第一個,讓他感到新鮮。
至于那一天到底是誰扒了誰的皮,已經不是重點,因為從那日之后,卓兆宇的房里就常常飄出陣陣花茶香。
每當他病痛上身時,她都會守在他床邊,當他病得連嘴都張不開時,他會在她的掌心上寫字,但是——
“哇,這是什么字?筆劃太多了……”
然后,他會閉閉眼,用盡氣力罵道:“笨、蛋!”
“啊,笨蛋兩個字筆劃有這么多嗎?”
笨死了……卓兆宇閉上眼,不再說話,但是久而久之,在她掌心寫字變成了一種習慣。
偶爾他會嫌棄只有花茶實在太寒傖,所以要家里的傭人幫他買來幾本蛋糕類的食譜,只要他身體狀況允許,便會趕走廚房的傭人,拉著兩位兄長一道做蛋糕。
當他在試驗幾次,總算完美地做出蛋糕時,就會驕傲地欣賞她崇拜到不行的目光,而當她出現那樣的眼神,不用她多說,他又會自動自發大展身手。
但是當他的身體慢慢調養得越來越好,房里又開始傳出他不耐的低吼聲——
“難聞死了,拿走開點!”
“誰要你體弱多病又不吃藥?喝點花茶很養生的,還是說,你想喝烏漆抹黑的中藥汁?”
“洪小梅,你很帶種,恐嚇我是不是?”
“承讓承讓。”她笑得有點驕傲。
“你驕傲什么?笨丫頭。我要是不喝,你能拿我怎樣?”他哼了聲,徹底耍無賴,躺在床上連動都不動。
“你趕快喝,等一下教授就要來了!彼馄鹱,往他床邊一坐。
幾年過去,卓兆宇已經是大三生的年紀了,但是卻難得踏出卓家大宅幾回,不是身體依舊病弱,而是他已經懶得過學校生活,所以上課依然是請家庭教師到家中授課。
天資聰穎的他,自從在她眼中看見綿延不絕的崇拜之后,對于學習更加起勁,連跳數級,目前正在修博士學位,也已經著手參與四方集團的內部經營,等他身體再養好一些,幾乎可以預見他未來引領集團走向國際化。
“不要!彼餍赃B眼都閉上。
說他壞心眼也好,劣根性也罷,他就是喜歡逗她,喜歡看她傷腦筋,喜歡逼得她柔順性子變得暴怒,像是只溫馴小貓被逗得發毛的模樣。
然而他等了半晌都沒等到她回嘴,正疑惑時,忽地感覺兩片柔嫩輕觸他的唇,他猛地張眼,對上她促狹又帶著羞澀的笑,還未回應,便察覺她緩緩將嘴里的花茶渡入他的口中。
他嘗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感覺到自己慌亂的心跳。
“耶!贏了!”她起身,小臉泛著淡淡玫瑰色,高舉勝利手勢。
“……原來你暗戀我?”好半晌,他才低啞啟口。
“誰暗戀你?我還沒瘋呢。”誰會喜歡他這么難搞的男人?脾氣不好,說翻臉就翻臉,常常要她滾出去,偶爾又要她滾進來,說起話摻毒又挾賤,難伺候得要命,誰會喜歡他……她羞澀地低垂長睫。
“是嗎?”他哼了聲,想到她老是和大哥和二哥攪和在一塊。“洪小梅!
“干么?”
“再喂我一次。”
“……不要!
“讓你再贏一次,不好嗎?我都這么犧牲了,你還不滿意?”
“你不用那么犧牲!彼幌氤姓J自己故意喂他,是想動搖他的沉著,但也有一方面是她……想親他。
“既然你不是暗戀我,再喂我一次有什么關系?我又不介意!
“那如果我喜歡你,是不是就不可以再喂你……”話一出口,她緊急捂住嘴,瞧見他笑得又壞又得意,慌忙再解釋,“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喜歡你,我只是……”
“洪小梅,有沒有聽過欲蓋彌彰?”他低笑。
他認識她太久,從小就將她玩弄于掌心,也慶幸她單純的直性子一直沒變,讓他可以輕易套出她的真心話。
“我……”
“過來,大方一點,我又沒說不讓你喜歡!
“嗄?”這是什么意思?
“笨蛋!”他罵,抓著她的手,在她掌心上寫字。
她習慣性的閉上眼,感覺他的指尖在她掌心烙下痕跡,清楚地記住每個筆劃,拼湊出——“我喜歡……”你。
她驚詫地睜眼看他,話未竟,他的唇已經吻上她的,不容她逃脫。
他捧著她的臉,一手抓著她的手,時而輕嘗,時而濃吮,每回吻過,兩人唇里都會纏上血腥味。
之后,他們的愛情在卓家大宅里低調地進行,直到她高中畢業時,他連她的意愿也沒過問,就單方面決定了兩人的婚禮。
卓家父母很是震愕,看她的視線充滿鄙夷和嫌惡,她努力視而不見,為了愛他,她放棄學業,舉行一場近乎兒戲的婚禮,只有卓家人在場的婚禮,沒有注冊,沒有實質意義,但她已經認定,自己是他的妻子。
但是,她想要的幸福卻和事實相差甚遠。
她不被公公婆婆接受,甚至發現公公婆婆幾次邀請多年來唯一踏進卓家的女孩陳巧倩,到卓家過夜。
在卓家,尤其外婆去世之后,她是被孤立的。
婚后,卓兆宇開始經手家里的事業,她一個人待在家里,不被家中傭人當主人看待,在公婆眼里像是空氣,唯有卓煜和卓弁貞偶爾會陪伴著她,但她什么話也不能說,所有的苦必須自己吞。
而那一夜,是教她心碎的瞬間。
那是個盛夏的夜晚,但她卻像是被丟進錐心刺骨的深海里。
她親眼目睹丈夫和陳巧倩衣衫不整地睡在客房,她的世界徹底崩裂,她害怕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她常想,當有一天卓兆宇的病好了,踏出卓家大宅,看見了外頭的世界,就不會再覺得她是最美好的,他的心將會不屬于她,而就在這一夜,她的恐懼成真。
連開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她只能往外逃。
然后,她遇見卓弁貞,在他的逼問之下,說出親眼所見的情景,因為她需要安慰,需要一個支柱幫助她撐過這一夜,然而,他卻吻了她……
就在她震愕的瞬間,耳邊傳來丈夫的痛喝聲,“你們在做什么?!”
她怔住,不知該如何解釋,反倒是身旁的卓弁貞朝卓兆宇怒吼,“就像你看見的這樣,那又怎樣?”
“你該死!”
兩人因而扭打成一團,像兩只野獸朝對方狺叫嘶吼,伸出利爪像是要置對方于死地,直到聲響大到驚動屋里的其它人,勸阻了他們兩個。
她想要撐住卓兆宇,卻被他冷冷地撥開手。
她永遠忘不了,他對她說了什么。
他說:“給我滾!從今以后,你我互不相干,給我滾!”那破碎的沉嗓里,是她從未聽過的決裂,是沒有挽回余地的冷冽。
她震住,沒有哭,只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她的公婆將她的私人衣物丟到外頭,也順便將她推出卓家大宅。
她找不到人求助,最疼她也最支持她婚姻的爺爺出國未歸,沒人能幫她,她才驚覺,她的世界徹底毀滅。
而帶給她所有痛苦的人,是她,陳巧倩。
藍莓緩緩抬眼,直瞅著眼前如印象中落落大方又自信亮麗的女人。
“有梅,好久不見!
“我已經舍棄那個名字,請叫我藍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