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大川岸邊與「愚兄」一別,惠羽賢一直靜靜等待。
她也沒有多想什么,總之就是盡全部力氣去做,只要能幫上忙,怎樣都好。
她深以為等閣主大人找上門,應該就是她要為他兩肋插刀、義不容辭的時候。
因為不知去幫這個忙得花上多少時日,這些天她盡可能安排好分舵里的大小事務,讓人手不足的問題在經過統合和重新分配之后,得以改善。
不過關于賬房老爹丟給她的那迭賬冊,她最后選擇投降。
本來她都打算將自個兒制冬衣的銀錢拿去多請一位賬房伙計來上工,反正不缺衣物,湊合著也能過,是安姑姑后來笑到不行地把整迭賬冊抱了去,臨了還輕戳她額頭一記,她才明過來——她是被賬房老爹「欺生」了。
以她二十有三的「大齡」坐上武林盟分舵主的位置,確實太嫩,但也慶幸大西分舵的一干好手加老手們如出門在外絕對給足她面子,所以人私下被這些前輩們小小作弄為樂,她也認了。
惠羽賢沒有等太久,一別七日,閣主大人選在一個熏風舒懶的午后拜訪武林盟大西分舵,還是正式遞了拜帖求見。
當天臨時岀外務的惠羽賢被告知此消息并匆匆趕回分舵時,謫仙一般的貴客早被迎進正堂里,奉上涼茶、瓜果好生伺候著。
只是貴客似平不愿意靜候,且對分舵內按五行八卦布置的建物顯出興味,惠羽賢是一路沖到在正堂大后方的山水園深處,終才見到人。
閣主大人今日的穿著打扮好像更講究些。
冰青緞子裁制的寬袖薄衫飄然岀塵,米粒般大小的雪珠串成細腰帶,略松垮地系在腰間,頓時顯得肩寬腰窄,腰際下的腿長得逆天。
他長發高高作束,套入羊脂白玉冠,一把青絲如瀑散下,襯得臉膚似白玉溫潤,一與她四目相接,他眉宇間的淡漠仿佛消褪了些,嘴魚微軟。
「哎呀,當真讓乘清公子久候了,這位就是咱們大西分舵新到任不久的分舵主啊!」每回只要遇上分舵主出缺、等著新人上任,或是分舵主出外務不舵堂里,安姑姑這位大管事就得兼任起分舵主的差事。
今兒個惠羽賢臨時外岀,她又不得不「下!古阗F客,以為請進正堂奉好茶、說幾句場面話就了事,哪里知道貴客根本不講規矩,把分舵當自家園子逛起來,還越逛越深入,她不好開口喝斥,只好一路盯到底。
安姑姑臉上掛著太顯眼的笑,盡量從容地走向遲來的惠羽賢,她完全背對著貴客,突然間開始擠眉弄眼,兩手沖著惠羽賢連番比手式、做動作。
以前見過這位公子,那時有盟主老大人擋著,還是覺得冷。
今日再見,這位仁兄持續讓人很「冬天」啊。
總之別他的美貌蠱惑了去,要比俊俏,你肯定不輸人……啊啊,不成了不成了,咱胃疼得難受,你自個兒保重。
盡管表情和手式的變化快得教人目不暇給,惠羽賢還是很神奇地讀懂了安姑姑的意思,只不過根本不及回應!
面前一陣風涼,發絲都被帶動了,待她眨眨眼再眨眨眼,才意會過來——原來安姑姑的輕功也是水平之上,眨眼間已撤得不見人影!
少了安姑姑擋在面前,閣主大人俊逸岀塵的身影重新落入她的眼簾,他臉上笑意淺淺,映得長眉凊目更形色,哪里有安姑姑形容的那種冷色?
「凌閣主!够萦鹳t當即抱拳。
「賢弟。」凌淵然輕柔喚了聲。
好吧。她硬著頭皮從善如流!浮珠L!
那目光微帶戲謔,像也費勁忍笑,毫無掩飾地往她身上溜了圈。「聽說有牛群墜谷,你領著人救牛去了,武林盟共一十八分舵、八十一座堂口,瞧來應屬賢弟這個分舵主最能與民為樂,憂民之所!
惠羽賢知道自己此刻模樣實在非常之狼狽,發絲從成束的馬尾里散落了好幾縷,略蓬松地垂在她兩邊的鬢邊和頰側。
她兩只皮制綁手盡濕,下半身包含兩只黑靴全沾上大片泥濘。
泥濘此時已干,變成龜裂開來的泥片和泥塊,只要她動作稍大些,干掉的泥屑就會「啪啦、啪啦」地剝落下來。
其實剛才在急著趕回來的路上,沿途已經掉了不少泥塊和碎屑,要不然狀況只會更慘,根本是大泥人一尊。
她放下抱拳作禮的雙臂,腰背仍挺得筆直,嗓聲卻透靦腆——
「這兒梯田既多又大,多靠水牛梨田耕耘,牛只對農家來說猶如性命,這會兒成群墜了谷,得慶幸那谷地不算太深,且谷底因前幾天的幾場暴雨積了厚厚的泥巴,幾頭大牛僅受驚嚇,倒是沒傷筋動骨。」
凌淵然微一頷首!概V粵]受傷卻爬不出谷底,農家們求到分舵這兒來,你自然是仗義到底,就連為兄請你相幫,你問都不問因由,二話不說便應承,又怎會對那些農戶百姓置之不理。」
惠羽賢又開始有點聽不懂閣主大人話中之意。
好像有稱贊她的意味,也似乎有點在埋怨她、指責她?
……可為何怨她?
是因當日她答應幫忙,應承得太過迅速,令他生了什么疑心嗎?
此時四名仆婢魚貫走進山水園里,前頭三人手中各捧著一張小幾,幾上分別呈著香茶、茶點和幾色瓜果,走在最后的那名婢子手中則端著一盆清水,小臂上掛著兩、三條干凈布巾。
仆婢們朝她的方向深福作禮,將幾張小幾端進園內的清涼臺里擺放。
惠羽賢遂請貴客上清涼臺。
這座四方涼臺未設桌椅,底部是上好的黃梨木鋪就而成,在上頭或坐或眠甚是舒適,勝在冬暖夏涼。
仆婢們布置好一切后很快就退下,貴客從善如流席地而坐,姿態閑適,神情悠然,瞧著比主人家還要自在三分。
惠羽賢盯著安姑姑吩咐婢子為她端來的清水,內心不禁苦笑。
「我這模樣都沒收拾就跑來見兄長,實在太失禮,我看……我還是……」還是先離開把自己整理干凈再來見他?但留他一個在這里也不好啊……
「賢弟這模樣很好!灌ㄒ豢诓瑁暤溃骸笧樾智浦。」
惠羽賢眼角猛地一抽,頓時無言。
但……要說出來的,若又悶聲不吭,怕他要不開心。
揚眉,她深吸一口氣道——
「今日人在外面,接到兄長到訪的消息,我心中……是歡喜的……也是擔心讓兄長久等,所以趕回來之后完全沒想到應該先整理儀容再見貴客,什么也沒想就沖過來,急著想見兄長的面……」
淡蜜色的臉膚輕紅,兩只秀耳也紅了,但她跪坐的身姿仍英氣秀挺,清眸直視著喝茶喝到一半、頓住不動的閣主大人,繼而又道——
「兄長要我幫手的事,不去問因由,是因為沒有問的必要。沒掂量自身的能耐就直接允諾,是因為沒有掂量的必要。兄長欲力的事肯定不會偏離正道,即使真偏離了,那一定有兄長非力不可的原由!
所以不管他打算干什么,偷拐搶騙也行,殺人放火也好,她都幫到底是嗎?不必多問,因為他就是道,他就是理,是嗎?
她這完全是「盲從」、是「護短」無誤!
凌淵然微愣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此時他胸中脹脹的、繃繃的,行氣卻較尋常時候開暢,臉上肌筋不由自主往上拉提……
原來這種感覺叫作「受用」。
身為武林大派乘清閣閣主,又是人稱「江湖第一美」的乘清公子,旁人口中吐出的那些好聽話語,他聽得當是少了?
他老早就練成一雙冷眼看世人,心如古井不生波,但今日他家「賢弟」這一番直白的表態,竟令他十分受用。
清涼臺上有風穿來拂去,被仆婢們收卷好的細竹簾亦被吹得微微晃響,算得上是涼爽的一個午后,惠羽賢反倒熱出一背細汗,也就跪坐著不動只動嘴皮,卻比跳進爛泥谷底拉抬牛只更耗力氣。
「就是……這樣的,沒有什么要說了,我……呃?!」饒是她再定靜、再會裝,席地坐在她三步外的男子忽地挪移到她跟前,近到他的衫子能觸到她黏著泥塊的膝頭,任憑是誰都要大吃一驚,更別提對方還將她的手拉過去置在盤坐的大腿上,開始替她解下兩只腕上那既濕且臟的綁手皮套子。
已明顯散發泥腥味的皮制綁手立即將那漂亮的冰青緞子弄得又濕又臟,惠平賢看著那迅速暈染開的污漬,眼皮又抽。
她立時想收回手,但撤不了,似被一股無形黏勁纏住。
閣主大人掌頭頂心對著她,很專注地解著那雙套子,并把她濕掉的袖底往上卷啊卷,讓她能凊凊爽爽地露岀兩只被水氣浸到微微發皺的小臂。
惠羽賢以為應該就這樣了,不會更嚴重了,但——
他、他竟從一旁清水盆里擰來巾子幫她擦手!
瞬時之間,她只覺腦袋瓜被四面八方涌來的氣擠壓到炸掉,「轟——」地巨響,一片的空白,一望無際,沒有邊角,全都亮晃晃、白澄澄。
這似曾相識的滋味銷魂蝕骨,她眸底驀然起霧,靈臺震顫。
隱約聽到那漸已熟悉的成熟男嗓,像吟歌般幽柔,剖開一切渾沌,進到她的初心。
「既已沒什么要說,那就隨為兄來吧!
驟然間,兩手手脈徒熱,她的肉身與神識遭到強而有力的勁道滲入。
氣血刺麻帶熱在四肢百骸中流竄,伴隨一波波震蕩,震得她必須即抉擇——是要設法抵抗那力道,抑或敞開五感與之融合?
她選擇了后者。
敞開、迎入、融合,而后將層層堆棧的厚實熱氣流導進奇經八脈,過程毫不費力,便如凊泉之流,如月之行,表里配合,陰陽相貫,令體內猶若溝渠分布的經絡通暢活化,之后將流溢的血氣匯成湖澤,蓄于丹田內腑之中。
她驀然醒悟過來,由手脈滲進體內的勁道是在引導她練氣,以聞所未聞的絕妙神技領她進入全新的境地。
常言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沟袢臻w主大人這一領,千金難換。
她領悟得非?,思緒飛掠,空白腦中開始岀現畫面。
她看到閣主大人在替她擦手。
他的模樣較如今嫩了些,眉宇間的威壓也淡上許多,頭發隨意束在身后,穿著一身黑墨墨的長衫……而她,那時她才七歲吧?
他憑一己之力從挾帶大量土石的洪流中救回包括她在內的八名孩童。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你爹娘的……
他后來真的兌現承諾幫她找到爹娘,但阿爹和娘親已變成冰冷的尸身。
她失去雙親,其他孩子有的找到爹,有的找到娘親,但也有兩個跟她是一樣的,既沒爹也沒有娘了。
三個沒爹沒娘、潛目無親的孩子便跟著他,直到幾日后,他的人傳來消息,說是幫除她之外的那兩個孩子尋到住在城里的親戚,兩家親戚之前聽到山洪滅村的事兒,也是急著找人打聽消息,如今知道還有一線香火留存,都要高興壞了。
然后她那兩個小伙伴被送往親戚家過活,終于,只剩下她一個。
這一晚她躲起來哭,是他找到她,帶她回房里,還親自幫她凈臉擦手。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她以為自此之后能一直跟隨他,不會流離失所。
爹娘不在了,她好想再有親人,她喜歡他來當親人,但……
「穩心!剐焐び娜幔瑓s震入人心。
是閣主大人在跟她說話,她想應聲,可好像沒辦法開口,體內沛然之氣就要沖喉而出。
要調息,心要穩,她明白的,只是……似乎越來越難做到。
「呼——哈,哈啊……呼——啊呼——」惠羽賢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氣喘如生的喘息聲是從她口鼻里發出的。
是她主動結束這場內功心法的運行,她是「被結束」的。
閣主大人擅自作主將她推進那個境地,在她快要無法負荷、平衡將失之際,他又「大發善心」替她化去所有沖擊,保她內息不損。
她神識漸穩,但氣血仍然太過飽滿,正肆意奔流,猶若洪水潰堤。
而適才「被結束」時,她驟然前傾,此刻忙著掌控呼吸吐納的她根本沒心力去想自己是否該坐好、坐直?
腦子暫且使不了了,所以就繼續將額頭抵在男人胸口借靠著,緊閉兩眼,氣喘吁吁。
心音好不容易定下,喘息聲漸漸轉小,直到她又一次深深吸氣再徐徐葉出,那雙一直閉著的眼晴終于張開。
「賢弟可是緩過來了?」詢問聲從她頭頂上方傳來。
惠羽賢剛定下的心陡然一凜,倏地坐直上身,一抬頭就跟閣主大人近距離對上!
眼前這張俊容與當年那位少年公子重迭在一塊兒。
她鼻中泛酸,眼眶突然熱熱癢癢的,連忙抬手用掌揉了兩下,把威脅著欲要滲流岀來的東西借機揉去。
她先是點點頭,又做了一個深長吐納才訥聲道——
「沒事了,多謝兄長賜教。這套內功心法堪稱奇絕,只是我資質太弩鈍,沒能掌據好要領,但確實受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