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書堆得比人還高,每一本的重量或許不重,但全部放在一起確實形成負擔,感覺起來,比上戰場的武器還重。
軍人出生入死非常辛苦,不過當學生更困難,他總是覺得修的每一堂課,要應付的每一次考試、每一分報告,幾乎都快讓他難以喘息。
回到美國又過了好幾個月,安德魯原本以為自己身經百戰,重新當個學生應該沒什么困難;不過真的走進校園后,這才發現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好。
當學生一點也不輕松,不知是上了年紀還是怎樣,他總覺得無法跟年輕人一樣,隨時充滿活力、沖勁,非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必須打起精神不可。
畢竟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也是自己決定提出申請,回到學校讀書,既然如此,至少不可以還沒努力過久退縮了,總不能讓人家看笑話,更要給在臺灣的桑格孩子們做個榜樣。
所以安德魯很忙,入學后幾乎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辦完入學程序后,見過幾個教授,他們雖然很贊同他希望走的研究方向,但也丟了好幾本書要他趕緊跟上進度。
因此,他的圣誕節與新年假期全部泡湯,每天只能窩在家里看書,希望自己可以趕上進度。
開學后,課業壓力更是繁重,好幾次,他都想趁著空檔偷跑回臺灣去看孩子,腦海里才出現這樣的念頭,隔天那些教授好像通靈一樣,馬上丟過來一份論文要求他閱讀完后報告心得。
甚至還有教授意有所指的跟他說,這學?杀葢饒鲞激烈,如果他撐不過來,可以考慮放棄,不然就非要拼給別人看看不可。
幸好,他很快進入狀況,沒有落后別人太多,甚至經過幾次報告,連教授都稱贊他的表現,知道他想要從事的研究內容,主動提供他許多幫助。
但是,為此他放棄了到臺灣看孩子的念頭。
可是又很思念在臺灣的這些小朋友,只能常常打電話給他們,聽聽小威、小潔,還有小治的聲音。
電話里,小潔依舊是嘰嘰喳喳的吵鬧個性,小治也是,只是小治漸漸長大,講話更清楚了,甚至可以很清楚的說出“很想爹地”這種話。
而且小威真的長大了,過了暑假,他就要上國中了,也就是七年級。那一天通電話,他又說了一次他想要念軍校,似乎意志更堅定了。
他答應小威,還是同樣的話,只要他到了高中畢業依舊沒改變心意,他一定會幫小威實現愿望。
聊了一陣之后,掛斷電話,安德魯嘆了一口氣,最想問的話還是沒問出來——他想問小威,媽媽好不好……
是不是已經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努力裝作不知道,卻始終徒勞,這些年,他一直住在當年全家人住過的房子里,這是在美國他與思綺,還有這群孩子最后有連系的地方。
雖然這里有著噩夢,他曾經動了您頭想把房子處理掉,但是最后還是選擇留下房子。
一段記憶里同時有著痛苦與甜蜜,同時帶著笑也流著淚時,他愿意為了保留甜蜜與笑容,逼自己面對痛苦與淚水。
尤其此時此刻,他只剩自己了,覺得寂寞時,他可以繼續保留記憶,用記憶來溫暖自己。
或許另一個不回去的理由就是,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已經找到幸福的思綺,他不敢看,怕自己會失去控制。
所以,或許遠遠走開是最好的方法,可以保有尊嚴,可以繼續作著依舊擁有幸福的夢。
抱起課本準備離開教室,一天的課程又要結束了,這學期他修的課多到不行,簡直像是要挑戰自己的能耐。
有幾個男生找安德魯一起去打球,他想了想,說了好。人群中有個男生開心大叫,說有安德魯,他們今天的球賽一定能獲勝。
在美國,軍人的身分頗受敬重,所以班上的男生顯然都很敬重安德魯,尤其是在聽聞他打過伊拉克戰爭,左手甚至因此失去小指后,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更何況安德魯還是西點軍校畢業的,在美國要進入這所軍校就讀,其難度簡直不輸給進入常春藤名校讀書。
所以也有男生常常來請教他投身軍旅的事,他總會一一解說,說些實際面上的問題,說些心理面上的問題,然后讓對方自己做決定。
不只男生,連女生都為他瘋狂。
幾個女生走了過來,開口問安德魯要不要參加晚上的派對,大家一起喝酒狂歡?本來對于社交活動一向盡量參加的安德魯,聽到喝酒就皺眉了。“對不起,我曾經酗酒,我現在完全戒酒了!
“那……那我們改喝可樂好了!
笑了笑,笑容非常耀眼,“你們自己玩就好了,別讓我掃了你們的興!闭f完,轉身離開教室。
幾個女生看了,簡直著迷,“好帥喔!”
對這群二十出頭歲的小女生而言,三十多歲的安德魯成熟又穩重,跟一般大學男生比起來,確實可靠多了。
女生間總在比較,說安德魯原本就長得英俊,再加上歷盡風霜的成熟感,更是吸引人的注目。
最重要的是,聽說他離婚了……又沒有女朋友……所以確實有許多女生摩拳擦掌,想要主動追求。
安德魯才不管這些閑言閑語,他只知道他來這里是要讀書的,不是來玩的,他更清楚自己的目標——他要努力充實自己,利用在這里學到的知識,回到軍隊里去幫助許多跟他一樣的人。
還是那個想法,如果當初有個人也愿意這樣幫他,也許今天他就不會這樣了,那是他這輩子最遺憾的事,現在他希望可以避免別人也遭遇同樣的遺憾,跟他一樣失去所有到手的幸福。
走出教室,走進學校的庭園,時間是傍晚六點,天空微微昏暗。
時值五月,吹起了微風,不算熱,倒有點涼爽的感覺,也趕走了心中不斷泛濫醞釀的煩躁感。
就在此時,口袋里的手機鈴聲大作,他有點訝異,自己竟然忘記轉為震動,幸好下課后電話才響,如果是上課時鈴聲響起,實在是太失禮了。
拿出手機,上頭顯示號碼代表是通從國外打來的電話。安德魯當下笑開懷,這肯定是他的小朋友打來的。
“喂!接通了、接通了……”說話很小聲,似乎故意壓低聲音。
“我講啦!”
“我要跟爹地講話……”
“你們講得清楚嗎?我講!”
安德魯真是啼笑皆非,“輪流啦!不要急,你們都可以跟爹地說話!笨上г捦矊γ嫠坪踹在爭執,所以他這句話等于白說。
過了幾秒鐘,似乎小威占得上風,拿起手機對著安德魯說話,幾乎可以想見,小潔與小治在一旁氣呼呼的表情。
“爸爸,”他用英文說,“對不起,你剛起床嗎?”
“傻瓜,爸爸這里剛好要天黑了!
“對喔!有時差!毙⊥懿缓靡馑迹拔覄倓偛牌鸫,媽媽在廚房做早餐,弟弟、妹妹都在我這里,我們躲在房間里!
“為什么打電話給爸爸要躲在房間里?”
“因為我們有事要告訴你。”
安德魯趕緊正襟危坐,連小威都這么慎重,顯見是件很重要的大事,他非得仔細聽不可。
“爸爸,媽媽要畢業了耶!”
“真的?那很好啊!”
“你要不要回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
小威竟然開口請他回臺灣去參加思綺的畢業典禮?這孩子不是一直說,如果思綺要跟那個姓何的男人在一起,小威會祝福媽媽。
甚至第一次見面,小威似乎很不想見到他,這不就代表小威很怕他破壞了思綺的幸福嗎?
“……小威,你也知道爸爸跟媽媽……”
“爸爸,”小威笑著說,“我問過媽媽,她說她沒有要跟何叔叔在一起,而且后來何叔叔都沒來接過媽媽了!
“什么?”他不敢相信,腦袋里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么。
“爸爸,你來參加媽媽的畢業典禮好不好?”
“可是……”
小威最后這句話,讓他徹底動搖,腦海里波瀾洶涌,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爸爸,那天你走之后,媽媽一直哭一直哭,媽媽好難過喔……”
眼睛瞬間紅了,手里握緊手機,他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轉眼來到六月,羅思綺讀的大學舉行畢業典禮,她本來沒想要參加,只想辦完離校就好。
畢竟她來讀夜間部只是希望有個大學學歷,培養自己的專長,將來在職場上會更有競爭力。
只是孩子一直吵著要她參加畢業典禮,還要她帶他們去學校玩。連小威也說,他今年也要國小畢業,媽媽會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他也想參加媽媽的畢業典禮。
說真的,本來不太想參加這種活動,但聽到小威說的,想到自己竟然會跟兒子在同一年畢業,感覺還滿有趣的。
所以她改變心意,決定參加。
幸好那天是周六,老板知道她要畢業,也叫她別這么認真,不需要來加班,去放松一下。
那天校園里熱鬧非凡,除了夜間部之外,還有日間部的大學生要畢業,每個年輕人的臉上都飛揚著喜悅,以及對未來的樂觀。
相較之下,她老了許多,轉眼間都三十多歲了,孩子也有三個,現在才大學畢業,不過辛苦了四年,回臺灣四年,她終于畢業了。
有志者事竟成,這不是空話,原來經過一番努力,真的可以達到自己的目標圓了自己的夢想。
坐在臺下,身邊帶著三個小朋友,手里還抱著小威買來送給她的花,羅思綺真的很開心,從頭到尾都帶著笑容。
穿著學士服,想起自己走過來的路,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步履蹣跚,可是走到這里,她發現自己的心是如此輕松、如此愉快。
只要要緊牙根,再困難的路都可以走過,再艱辛的時光都可以度過,她相信此后還會有別的困難,但是至少她不會再害怕。
十多年前,她高中畢業時,放棄了一般學生會走的正常的路,沒有參加大學考試,沒有進入大學讀書,反而決定遠渡重洋到美國去游學打工,去增廣見聞。
只是沒想到,這一去,竟然遇見了自己這一生的最愛,瘋狂而喪失理智的愛著,讓自己年紀輕輕就走入婚姻。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福?
剛結婚那幾年,待在美國,其實安德魯也常常不在家,她就像個單親媽媽一樣,照顧著剛出生的小威。
后來安德魯出征,當然還是不在家,她依舊是獨自一人,照顧著剛加入這個家庭的小潔。
最后安德魯沒有回家,他迷失在戰場,迷失在自己人生的路上,她都是獨自一人,獨自扛起了整個家庭。
要照常人看來,也許這段婚姻就這么完蛋了,他們最后肯定會因為聚少離多,走上離婚這條路。
可是她沒有,她自始自終都深愛著這個丈夫。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小威、小潔與小治,那段安德魯出征的日子,她每天都會躲在房間內,邊哭邊祈禱,希望他回來、希望他好,希望他還記得這里有個家……
她始終不知道上帝到底有沒有聽到她的祈求,還是因為她不是教徒,所以無法賜福給她,她不知道安德魯到底回來了沒有,是只有人回來,還是連心思都回來了。
最后她得到了答案,最令人心痛的答案——安德魯沒有回來,至少他的心沒有回來!
這個家沒有因為常常少了個男人而瓦解,卻因為那個男人走上了不歸路而分崩離析。
為了孩子,她只能將他舍下,帶著孩子,近乎是逃離般的離開了美國,丟下他一個人去面對生命的難題,去面對戒毒過程中的種種痛苦。
她知道他一定很痛,卻不能陪他,因為當時她有三個孩子,她不能垮掉——如果當時的安德魯已經引火上身,她只能做那道防火墻,將他隔絕在外,不讓孩子受到一絲一毫不良的影響。
所以她一直想,如果他怨她,怨她竟然會同意離婚,怨她竟然會真的離開他,她都承受,因為,身為妻子,她是真的背棄了他。
但是她的心始終沒有變過,對他的祝福,為他所做的每一次祈禱都是真的,都可以用生命來交換。
“媽媽。”小威拿出衛生紙給羅思綺。
她很訝異,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淚流滿面,笑了笑,接過兒子的關心,坐在一旁的三個孩子都看著媽媽。“謝謝。”
“媽咪……”
“媽媽太高興了,高興到竟然哭了!
小威很心疼,卻不敢說什么,當然小潔與小治也是。
羅思綺趕緊擦干眼淚,這是個值得喜悅的日子,她已經走出她自己人生的路了,縱使往后這段路她必須獨自一個人繼續走下去,她也可以蓄足勇氣,毫不畏懼。
她專注的看著臺上,身旁的孩子則是另有心思,不斷看著四周,小威看向門口,小潔看向另一個門口,小治則是跟著哥哥、姊姊的視線。
“怎么還不來啊……”
“哥哥,會不會是記錯時間了?”
羅思綺看向孩子,“你們在看什么啊?”
“沒有!”有志一同,異口同聲,趕緊否認。
羅思綺也看向門口,這些孩子是在等人嗎?不然怎么一直盯著出口方向看,他們在等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