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是福滿樓送來的,伙計們說,唐管事讓他們送三天。
意思是短短三天,屋子就可以蓋好?當然,新屋得曬曬太陽,不過現(xiàn)在是盛夏,很快就能住人,至于那個被打出大洞的墻,在當天下午就重新砌好,安上兩扇厚重的木門。
顧綺年已經(jīng)從白天的沮喪中恢復,既然無法改變事實,那么她得嘗試從不同角度看待這件事——有奴仆代表有幫手,有烤爐就能制作點心,有后門她不必再讓阿離夾在腋下飛出去……林林總總算起來,她安慰自己,沒有虧太多。
轉(zhuǎn)念間,衛(wèi)翔儇的到來也不至于太難受。
“呼……”莫離喝完一碗熱湯后,滿足地松口氣!昂俸俸伲院蟛藞@有人幫著打理,我不必頂著大太陽除草,看,都曬黑了!
“你什么時候白過?”衛(wèi)左吐槽。
“本姑娘白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里待著呢!
“所以是年代久遠的老歷史了,不會是上輩子吧?”
莫離瞪他一眼,舉拳往衛(wèi)左肩膀捶去,他們真是對冤家,成天打打鬧鬧。
“別鬧,我有重要的事,要你們幫忙!鳖櫨_年阻止兩人斗嘴,一面說話一面往春天、夏天碗里夾了塊魚。
“幫什么忙?”莫離問。
“衛(wèi)左,你能不能領我去何大叔家里,我想和他談談。”
“先見見何大叔再說,如果何大叔可靠,我打算和他合伙開一間小鋪子,若不合適,就和他簽約,買進更多的牛奶和酥油!
她最大的問題是手邊沒有人,莫離待她再好,也是衛(wèi)翔儇的手下,她打算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不想讓衛(wèi)翔儇的影子夾在中間。
“什么樣的鋪子?”莫離興致勃勃地問。
顧綺年喊窮,讓她花錢別大手大腳,她教顧綺年再賣幾張食單,可顧綺年不樂意,說要自己開飯館,難道她真要開飯館了?
“我想賣餅干、面包、蛋糕和一些甜食,就像上次我做給你們吃的南棗核桃糕之類的點心!
“蛋糕是什么?”夏天仰頭問,眼睛眨巴眨巴的,怎么看怎么可愛。
“是一種很松、很軟、很好吃的東西,趁這幾日有空,我做給你們嘗嘗?”
“好啊!”春天舔舔嘴唇,一臉饞樣。
春天是個穩(wěn)重小子,可是每次都會在顧綺年的美食中變得幼稚,就像他一樣……等等,什么他?哪個他?誰和春天一樣會在美食中變得幼稚?
顧綺年失神,但莫離的驚呼聲把她的魂魄給拉回來。
“太好了,生意肯定會很好,光是南棗核桃糕,我作夢都會流口水!蹦x舉雙手贊成。
“對啊,一定很多人買。”夏天百分百支持他最愛最愛的姨。
“我有錢的話,也買。”春天愿意當姨的第一個忠實客戶。
“可是……”衛(wèi)左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不想潑冷水,但好像不潑一下下不行吶。
“可是什么?”莫離瞠目問,有種他就說不要賣,那以后綺年做的菜他也不要吃了。
“做買賣要拋頭露面,顧姑娘,王爺他……恐怕不會同意!
衛(wèi)左果然是潑冷水專家,一桶水從頭到腳,把她澆了個透心涼。
對啊,她老是忘記,自己是衛(wèi)翔儇的“私人財產(chǎn)”。
可若照這樣推演下去,她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啊,未來變成空話,夢想變成傻話,計劃變成廢話?顧綺年將和王府錦鯉、王府雀鳥一樣,都屬于無意識、無自主性的動物?
想到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滔天怒焰。
換個角度換不了心思,轉(zhuǎn)移注意轉(zhuǎn)移不了怒氣,顧綺年累積一整天的熔漿大爆發(fā),她忿忿起身,兩手用力拍上桌面,指著衛(wèi)左的鼻子大聲怒問:“為什么我做什么事都要王爺同意,他把孩子塞進待春院讓我養(yǎng)的時候,有沒有問我同不同意?他命令你偷走我的棺材本時,有沒有問我同不同意?他把你這個大胃王弄到我的餐桌上時,有沒有問我同不同意……”她越說越大聲、越說越生氣,眼眶紅紅的,飽受委屈。
她一直忍耐著。
在后宮時忍耐,因為二十五歲之后她就可以甭獲自由。
在靖王妃面前忍耐,因為不受重視,就能在待春院里享受微薄的自由。
但是現(xiàn)在,了不起的靖王爺一句話……不!他甚至連話都還沒有說呢,就有人要阻止她的自由,連一點點的小空間都不給她留!
她能不生氣?能不爆炸?!
春天、夏天扁嘴不說話了,臉上寫著滿滿的心疼,他們悄悄挪到顧綺年身邊,拉住她的手,無聲安慰。
衛(wèi)左、莫離也不說話,但原因不是顧綺年的大爆發(fā),而是——
那個“把孩子塞給人家養(yǎng)”的主子爺正站在她身后,身子斜靠在門框邊,兩手橫胸,悠悠閑閑地看著她爆發(fā)。
他沒有生氣,相反地,嘴角銜著淡淡的笑意,因為……她居然也會跳腳?
小瑀是怎么說的?她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有些人好像可以無限制地包容別人,可一旦底線被踩,兔子瞬間變猛虎。
所以,顧綺年現(xiàn)在是猛虎了嗎?
“顧、顧姑娘……”衛(wèi)左結巴了,他笑得滿臉尷尬,但更尷尬的是他的食指,想指又不敢指,想泄密又不敢明目張膽。
幸而顧綺年夠聰慧,從衛(wèi)左便秘的表情中猜出若干訊息。
唉,難得囂張卻被逮個正著?她的運氣不是普通的糟。
所以……轉(zhuǎn)頭?轉(zhuǎn)頭后呢?
選項一:奴顏婢膝,用滿滿的笑容解釋剛才的話純屬瘋言瘋語,當然,如果她的口才夠好,能說服對方,他聽到的都是幻想空話,也可以試試。
選項二:義正詞嚴,轉(zhuǎn)過頭板著臉,告訴他,人權是需要被尊重的,人生而自由平等。深吸三口氣,她決定使用選項三——轉(zhuǎn)頭,一語不發(fā),冷眼望他,靜觀他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動作。
于是兩人四只眼睛,互看對方,半晌,衛(wèi)翔儇慢悠悠說:“一個月兩百兩,吃穿用度以及四個丫頭的月銀,可以嗎?”
意思是……有議價空間?微微地、小小地,可愛的興奮浮上。顧綺年搖頭,“不可以!
“多少才夠?”
“不是錢的問題!
“做生意的目的不是為了錢?”那可真是有趣了,聽都沒聽過。
“錢只是目的之一!
“另外的目的呢?”
“自食其力、自我成就、自我實現(xiàn)、自我肯定!
還沒聽說過哪個女人需要“自我”,比起這個,女人更需要的保護、依附、憑恃,這些,他都給得起。
“不過是做點吃的,能得到這么多?”
“爺不過是在朝堂上動動嘴皮子,不也能得到不少?”
顧綺年這話一說,四周靜默無比。
哇咧……連王爺都敢頂嘴?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喝了虎骨酒、獅鞭湯?莫離對顧綺年無比崇拜。
世故的衛(wèi)左嚇得半死,沒人敢這樣對王爺說話,上一個這樣說話的,墳前的草已經(jīng)長得比春天、夏天高。
所以、萬一、不小心……王爺暴怒,他是要護顧姑娘還是護王爺?
不對、不對,王爺不需要人護,重點是,他有沒有膽子護住顧姑娘?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兩個小孩一人一手拉住顧綺年,擺明態(tài)度,自己和姨站在同一邊。終于,衛(wèi)翔儇開口了,“你想怎樣?”
“我想做自己能做的事!
“拋頭露面、街頭叫賣,當下等賤民,是你想做的事?”
“禁錮在待春院,像家禽家畜般被豢養(yǎng)起來,會比下等賤民更高貴?”
其實她更想說的是,沒有這些“下等賤民”,他會有房子住?有米吃?有衣服穿?他之所以可以過這么優(yōu)渥的日子,全是仗著剝削他所謂的下等賤民得來的。
念頭起,心膽驚。天!她怎么會有這么大膽的想法?她憑什么認為天底下每個人都生而平等?
她的念頭把自己嚇個半死,卻沒有發(fā)現(xiàn)應該很生氣的衛(wèi)翔儇竟然揚起眉頭,用一副“很有趣”的表情望著自己。
“所以呢,非要開鋪子?”
她被自己嚇到,所以氣勢有點弱掉,但夢想不能丟,理想不能滅,她要活出屬于自己人生的意志堅定。
用力咬唇,她不敢再斬釘截鐵,卻也不愿意退縮!罢垹旈_恩,我想試試!
她的口氣軟下,衛(wèi)翔儇有扳回一城的驕傲感。
想試試嗎?行,就試吧,反正讓她失敗的方法很多,不必在這個時候和她爭執(zhí)!翱梢!
衛(wèi)左無法相信,這話是從王爺?shù)淖炖镎f出來的?原來王爺也會讓步?
他和莫離面面相覷,只有別人將就王爺?shù)姆,什么時候王爺也會將就人了?
故事結束,顧綺年把春天、夏天給哄睡了。
她只想哄孩子,誰知跟在旁邊的莫離也被哄得睡著,一大兩小仰頭躺在床上,睡得恣意,幸好新床夠大。
顧綺年沒喊醒莫離,輕手輕腳地幫他們蓋好被子,準備回屋里。
王爺搬進待春院,但新屋尚未完工,所以三間臥房,春天、夏天睡一間,莫離、顧綺年一間,王爺獨占主臥,至于衛(wèi)左,當然是老地方——屋頂上。
睡在屋頂?shù)哪腥瞬桓矣幸庖,而莫離批評一聲,“天底下哪有這種爹?”
在她的印象里,天底下當?shù)亩紤摪押⒆优踉谑中纳希跄茏约赫加米詈玫姆浚?br />
莫離不理解的事,顧綺年卻心知肚明,王爺是想利用地道、利用那個屋子吧?
打開門,意外地發(fā)現(xiàn),衛(wèi)翔儇站在門外菜圃前。微怔,她不確定自己該無視,還是上前打聲招呼?
考慮片刻,在她決定無視時,他轉(zhuǎn)身了。
在爭執(zhí)過該不該開鋪子之后,雖然衛(wèi)翔儇讓步了,但她還是表現(xiàn)得很清楚——她在躲他,她不想勾引他,她不想依賴他,她要自食其力。
他不知道哪里出錯,但這一世的顧綺年和上輩子的顧綺年,天差地別。
顧綺年回神,眼看著朝自己走來的衛(wèi)翔儇,她關起房門,屈膝為禮!巴鯛敗!
“你給春天、夏天講的故事是從哪里聽來的?”衛(wèi)翔儇問。
顧綺年苦笑,他老是問她難以回答的問題。
她不曉得從哪里聽到《虎姑婆》和《小紅帽》的故事,彷佛是打從出生就刻在腦子里了。
遍尋不著答案,她只好自我解釋,肯定是孟婆給的湯太少,以至于前世的記憶還殘存在腦海里。
但這種答案,不可能被接受,她只能說謊,和之前幾次一樣。“有個很會編故事的朋友告訴我的。”
衛(wèi)翔儇笑著點頭!拔矣袀朋友,也很會編故事,我最喜歡她講的《倚天屠龍記》和《天龍八部》!
小心肝被驢端了!
因為,她也知道《倚天屠龍記》和《天龍八部》,不只這些,她還曉得《鹿鼎記》、《雪山飛狐》、《笑傲江湖》、《神雕俠侶》……怎么會這樣?如果故事是他朋友編的,那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顧綺年又恍神了,衛(wèi)翔儇抿唇輕笑,前世不曉得她這么容易分神。
“想聽《倚天屠龍記》嗎?我可以說給你聽,但你得用一個新故事來交換!
她意外地看著他的溫和,他的情緒變化得她難以適應。
幾天前,他拿她當殺父仇人似的,想掐碎她的腕骨,昨天一堆數(shù)不清的禮物,從新敲出來的門搬入,然后今天……今天他們就出現(xiàn)好交情,能彼此互換故事?
顧綺年被他弄得很迷糊,不是討厭她嗎?那個帶著恨意的鄙夷目光令人印象深刻,難道是莫離、衛(wèi)左替自己說項?難道是感激她照顧春天、夏天?難道她的廚藝真能洗刷別人的印象?
他的轉(zhuǎn)變令她困擾。
“王爺有這份心思,不如說給春天、夏天聽,他們很喜歡聽故事。”她淡淡地拒絕,口氣很輕,態(tài)度卻是堅定。
多次經(jīng)驗,他很清楚了,她并非矯情,是真的想和他畫分楚河漢界。
“你對我的朋友不感興趣?”
“為什么我該對爺?shù)呐笥迅信d趣?”
“因為,你很像她!彼f完,細細觀察她的表情。
她微微一愣,反射性的問:“哪里像?樣貌像?”
“不,是性情、喜好、對事情的反應,你有太多和她相似的地方,至于樣貌,截然不同,她比你略高,卻不如你美麗,你比她白、比她瘦,她頂多是個清秀佳人。
“她常說自己頂著一張大眾臉,能夠到處招搖撞騙,她的性情很好,會處處讓著別人,她有種奇怪的能力,會讓身旁的人喜歡上自己,讓人對她死心塌地……”
說起蕭瑀,他剛硬的眉毛變得柔軟,堅毅的下巴變得柔和,一個寒冽冷漠的男子,全身散發(fā)出微微的溫暖。
那個“朋友”,是他很喜歡的女子嗎?
她喜歡他的表情,也喜歡這個話題,喜歡到忘記她提醒過自己千百次,必須和他保持距離。
于是不由自主地,她靠近他,仰望他的臉。
從這個角度往上看,可以看見他陶醉的眸光,那個女孩……一定讓他愛進心底、刻進骨子里。
“然后呢?”顧綺年問。
一句“然后呢”,衛(wèi)翔儇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他沒有與任何人討論過蕭瑀,他根本不想說、不愿提,因為他害怕,害怕撕開那層皮,發(fā)現(xiàn)里面依舊血肉模糊,依舊腐肉生蛆。
回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蕭瑀一樣大,一樣亮,一樣干凈、清晰,一樣會在里頭映出一個衛(wèi)翔儇。
然后,他清楚地看見自己了,在她眼里,一個寂寞孤單的自己。
再然后,他出現(xiàn)說話欲望,他想推開寂寞,他想讓顧綺年謀殺自己的孤單……是的,即使很清楚,顧綺年是個多么危險的女子,他還是喜歡上她了。
真糟糕,也真不理智,但他不想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