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予歡很難得心情不好。
就像祖父親自為他取的名字一樣，他生來就受盡眾人寵愛，每天過得幸福美滿，也給別人帶來歡樂。
他十三歲，身上卻找不出一絲屬于青少年的別扭，總是展顏笑著，活力充沛，熱心助人，班上男同學(xué)都認(rèn)他當(dāng)精神領(lǐng)袖，女同學(xué)則個個對他仰慕不已。
唯有一人例外。
關(guān)徹，這個每天總是板著一張臉，超級陰陽怪氣的同學(xué)，是程予歡唯一收服不了的人，不論他費盡多少心機(jī)想逗關(guān)徹笑一笑，對方永遠(yuǎn)回他一副死人表情。
久而久之，他也失去耐性，決定對這不討喜的家伙敬而遠(yuǎn)之，哪知關(guān)徹因病請假一星期，導(dǎo)師竟命令他這個班長放學(xué)時順道去關(guān)家一趟。
竟然要他送作業(yè)跟周記給那家伙！
程予歡悶透了，但沒辦法，導(dǎo)師之命不可違，他只好認(rèn)分地當(dāng)起信差，捧著一疊作業(yè)來到關(guān)家附近。巷子口，一家面包坊的透明冰柜里，擺著琳瑯滿目的各式西點，看來美味可口，他心念一動，買了一塊提拉米蘇犒賞自己的「辛勞」。
剛咬了一口，便不小心掉落地上，他懊惱地蹙眉，想撿起，一道纖小的人影卻忽地飛竄過來。
他愕然睜眸，瞪著一個全身臟兮兮、短發(fā)糾結(jié)的小女孩，不顧一切地?fù)炱鹉菈K蒙塵的提拉米蘇，也不管沾染了多少惡心的細(xì)菌，便急切地送進(jìn)嘴里。
「喂！你——」他驚慌地想阻止。「那很臟耶！」
話語方落，小女孩便咳起來，小臉揪成一團(tuán)�！负�、好苦喔！」
「當(dāng)然苦啦！」程予歡又好氣又好笑，蹲下來，看小女生連臉蛋都烏漆抹黑的，心弦一扯。
她看起來才六、七歲大吧？怎么將自己搞成這樣？還像個小乞丐，撿人家掉在地上的東西吃。
「可是這個是蛋糕耶，蛋糕應(yīng)該是甜的�。 剐∨⒀壑楣橇锕橇锏剞D(zhuǎn)，扁著嘴抗議，口氣大有上當(dāng)?shù)囊馕丁?br />
「這種點心叫提拉米蘇，加了很苦的可可粉，所以才會有點苦�！顾χ忉尅！敢灿腥苏f這個吃起來又苦又甜的，很像相思的滋味喔！」
「喔�！剐∨⑺贫嵌攸c點頭，程予歡懷疑她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可可，什么又是相思，只見她捧起蛋糕，又咬了一口。
「你別吃了，這個掉在地上，很臟�！顾焓窒霌屵^來。
她見狀，猛然彈跳起身，飛也似地奔逃，仿佛怕慢了一步，到手的食物就會被奪走。
程予歡悵然目送那骨瘦如柴的背影。從小在富裕家境生長的他，嘗過的各色美食多到他已不懂得感動，沒想到這世上真有吃不飽的孩子存在。
他杵在原地發(fā)呆片刻，才又舉步前進(jìn)，照著紙條上的住址在幾條窄小的巷子里來回繞，好不容易來到方家門口。
破舊的公寓門面令他心一沉，臟亂的樓梯間散出陣陣異味，他舉袖掩鼻，來到三樓一扇斑駁的木門前，左顧右盼，找不到門鈴，只好握拳用力敲門。
「是誰？」門內(nèi)，揚(yáng)起一道細(xì)細(xì)的聲嗓。
「我是程予歡，關(guān)徹的同學(xué)。」他很有禮貌地報上身分�！刚垎栮P(guān)徹在嗎？」
木門咿呀開啟，探出一張小臉蛋，兩人四目相對，同時大驚。
「是你」
小女孩尖叫一聲，轉(zhuǎn)身就逃，程予歡追上去，見她整個人蜷縮在餐桌下，愕然凝步。
「對不起，蛋糕我已經(jīng)吃完了，不能還給你。」她蒙住頭臉，好似以為他是來討回公道的，驚駭不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搶來吃的，因為我肚子真的好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再道歉，嗓音帶著細(xì)細(xì)的嗚咽，程予歡胸口一擰。
「你別怕，我不是來罵你的，也不是要跟你拿回那塊蛋糕。」他蹲下來，柔聲安撫她�！改闶顷P(guān)徹的妹妹嗎？我是你哥哥的同學(xué)，來送作業(yè)給他的�！�
她聽了，小心翼翼地抬起臉蛋，見他表情溫和，不見一絲怒氣，這才放下心來�！改銇碚腋绺绲模俊�
「嗯，他在嗎？」
她搖頭。
「他去醫(yī)院看病嗎？」
她又搖頭。
「那你爸媽呢？在不在？」
「他們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工作了�！剐∨⒒卮�，忽然天真地笑了。「哥哥說他們回來的時候，會帶好多好多蛋糕跟糖果給我吃喔！」
「是嗎？」程予歡勉強(qiáng)自己回她一笑。這么說，這女孩是一個人看家？關(guān)徹那家伙到底搞什么？怎么可以丟下這么小的妹妹不管？
正暗暗罵著，一陣咕嚕聲驀地響起，他凜神，望向小女孩。「你肚子還餓嗎？」
「嗯�！顾龑擂蔚赝峦律�。
「那我來弄點東西給你吃好了�！拐f著，程予歡站起身，走進(jìn)廚房，一眼便瞧見垃圾桶里堆積如山的泡面碗，他蹙眉，回過身，偶然瞥見茶幾上擱著一面相框，嵌著一張全家福。
爸爸、媽媽、哥哥、妹妹，個個都神采飛揚(yáng)，笑得好開心。
其中最開心的，正是小女孩，她對著鏡頭調(diào)皮地比勝利手勢，臉蛋圓圓嫩嫩的，透著粉紅色澤，像煞一顆初熟的蘋果，讓人見了忍不住想咬一口。
程予歡拿起相片，仔細(xì)端詳。「瞧你，明明是個好可愛的小女生，白白胖胖的，像個日本娃娃，怎么現(xiàn)在瘦成這樣？」說著，他搖頭嘆息。
她睜著大眼睛，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什么是日本娃娃？跟芭比娃娃一樣嗎？以前我有好多個好漂亮的芭比娃娃喔，可是搬家的時候都弄丟了，只剩下一個，結(jié)果她的手被我不小心折斷了，媽媽罵我壞，都不幫我再買一個�！剐∨⑧街旄鏍睿雍脣珊�。
程予歡朗聲笑了。有個妹妹真是件有趣的事，他只有兩個堂姊，兩個脾氣都很潑辣，兇巴巴的，真希望他也能有個這樣的妹妹，他一定會將她寵上天，什么都買給她。「下次我送你一對日本娃娃吧。雖然沒芭比娃娃身材比例那么好，不過圓圓胖胖的，很可愛喔！」
小女孩眨眨眼，仿佛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如此溫柔，驀地有些害羞，小小的身子一閃，躲到沙發(fā)背面，然后鬼鬼祟祟地探出一張小臉蛋，偷瞧他。
怎么忽然躲起他來了？程予歡不明所以，只覺得好笑，他聳聳肩，繼續(xù)找吃的，但在冰箱跟櫥柜里翻找老半天，也只能找到一碗泡面。
「不行！不可以！」小女孩見他手上拿著那碗泡面，一時忘了羞澀，激動地奔過來。「那是最后一碗了，不可以吃�！�
「可是你肚子餓了，不是嗎？」
「不行，不能吃�！剐∨屵^泡面，很堅決地藏在身后�！高@個要等哥哥回來一起吃�！�
「什么？」程予歡目瞪口呆。這是說他們兩兄妹要共吃一碗泡面嗎？這……能填飽肚子嗎？
他無助地愣住，好半晌，才找回神智�！高@樣吧，我打電話叫披薩�！�
「披薩？」小女孩好奇地睜大眼�！改鞘鞘裁矗俊�
「是一種很好吃的東西喔！」程予歡笑，揉揉她的頭，正想打電話，門口響起一串沉重的跫音。
「哥哥回來了！」她歡呼一聲，興奮地沖出去。
果然是關(guān)徹，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妹妹，一語不發(fā)。
「哥哥我等你好久了，我肚子好餓喔，我們來吃披薩吧！」
「披薩？」關(guān)徹一愣，目光與程予歡相遇，更加森冷。「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送作業(yè)來給你�！�
「哥哥，這個哥哥說要請我吃披薩喔，他說那個很好吃�！剐∨⒈е珠L的大腿，甜甜地撒嬌。
關(guān)徹臉色一變，甩開妹妹。「誰說你可以要別人的東西吃了？我們不是乞丐！」
小女孩嚇一跳，委屈地癟嘴�！缚墒恰�
「是我說要請她吃的，不行嗎？」程予歡插嘴，看不慣關(guān)徹對妹妹粗魯?shù)膽B(tài)度。「你知不知道你妹妹肚子很餓？家里只剩一碗泡面了，她卻堅持一定要等你回來一起吃。」
關(guān)徹聞言，臉色更難看，轉(zhuǎn)頭對妹妹吼：「小雪，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用等我！我在外面已經(jīng)吃過了！」
「可是……」小女孩驚駭?shù)厮啄�，淚珠棲在眼睫，閃爍著，似暗夜星光。
程予歡頓時胸口沸騰，如火在燒，他一把揪住關(guān)徹衣領(lǐng)�！改氵@家伙，怎么可以這樣對你妹妹」
「你懂什么？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你……你這人簡直沒救了！跟我出來，我非好好教訓(xùn)你一頓不可！」
于是，兩個少年在樓下大打一架，小女孩無力勸架，只能在一旁倉皇失措。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哭喊著，好不容易逮到機(jī)會，插進(jìn)兩人中間，橫展纖細(xì)的臂膀，保護(hù)自己的兄長�！覆粶�(zhǔn)你打我哥哥，你這大壞蛋！」
他是壞蛋？
程予歡震住，從來不曾有人用如此嫌惡的語氣責(zé)備他，他怔忡無語，在小女孩仇恨的瞪視下，頹然住手
這便是程予歡與小雪的初相遇，可惜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但小女孩心里，卻一直記著這個溫柔的大哥哥。
冬去春來，四季流轉(zhuǎn)，他在她心房留下的暖意，不曾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