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慈不語地將手中抄完的書本交給松崗,并找了個借口將他支出去,接著轉身看著她眼底下的青影。
他知道她怕新生的云取宮太脆弱,一旦失了隱世的保護網,暴露在外人的面前后,說不定會引來各路有心人馬,或是有著貪婪的野心者,所以她才這般急著要派出醫療小隊至各國義診,一來,是向那些君主打聲招呼,二來,則是為云取宮在民間累積民望。
「可這樣一來你會很累!顾毘鲭S身的玉梳子替她梳發,隱隱覺得她這頭烏黑的青絲,近半個月來似乎是失去了不少光譯。
「誰讓我拖家帶口的,不累怎么養一群閨女?」她丟下毛筆,由他在梳順了她的發絲后,以指在她的頭皮按摩。
將她按得眼簾都忍不住垂下來后,葉慈坐在她身邊輕輕捏按著她僵硬的頸項和肩頭,在他的大掌覆上她的兩肩時,他這才發現,在他心中無所不能的她,一雙肩膀,是那么橋小,也那么脆弱。
一直都形影不離的跟在她的身旁,他知道,她的肩膀是如何扛下整座云取宮的,他也看見了她對宮中之人所花費的心思。她教著他們一步步打開宮門踏進世俗,扶著他們的手貼近宮外的生活,領著他們走過大城小鎮,帶他們去知道了解外頭與宮內的不同處。
伸手輕輕將被他按著按著、就迷迷糊糊睡過去的她小心攬入懷中,葉慈的指尖擱在她的腕間仔細為她診脈,深怕做起事來就像在拼命的她,再這般熬著,恐會熬出個好歹。
「就知道你不知節制……」他挪開指尖,也不知該對這張睡容嘆息還是責備。
野風無意識地蜷起身子往他的懷中縮了縮,他見了忙拿過一旁替她準備的毛毯為她蓋上,待到她的呼吸勻勻,他才抱起她往后頭他鋪設的睡床上放,驟然接觸到床單上的冷意,還睡不熟的野風有些掙扎,他哄了好一陣,在她睡穩后,他便起身去打來一盆熱水。
溫熱不燙人的毛巾,有耐心的輕觸在她的臉龐上,替她折去臉上沾得到處都是的墨汁,他擰過毛巾,蹲坐在她的床前,順道為她將被墨汁染黑的指甲縫也清干凈。
摑看她一呼呼的小手,葉慈一直都忘了要將它松開。藏書殿外的日光,穿過殿上有看雀鳥纏枝雕飾的窗欞,將光影映成一張造型綺麗的圖畫,隨看時間和日光的挪移,枝頭上的雀烏走過床畔,來到他仴交彳屋的軍心,再落到遠處的書柜上。
聆聽著她淺淺的呼吸聲,葉慈覺得這陣子以來,他除了忙于她所交付的公事外,他的腦海里總在琢磨個念頭……該如何再對她好一點。
世人所說,捧在手中怕碎、含在口中怕化,究竟該是何等作為,他不是很清楚,但與她相處久了,他倒挺明白她的性子。
凡間普通女子所求,她一概看不入眼,也老嫌麻煩。他就曾試過,給她羅裙軟香、飛花流紅,她嫌他吃飽攆著;給她珠花妝釵,她說她對美感完全沒有追求;給她布置舒適溫磬的生活環境,她說她今晚要熬夜抄書,給她盈盈笑面、溫言款語,她說你有什么目的就直接說出來吧!
他不過想對她好一些而已,可……怎就那么難?
不知不覺間,偷偷探入殿內的日光已不知所蹤,窗外的天際上紅霞漫天,這時,在他掌心中的指尖忽地動了動。
從晌午一路午睡到快天黑的野風,邊揉著眼邊努力想掙脫睡魔誘人的懷抱。
「……我睡多久了?」
葉慈眼晴眨也不眨地扯起謊,「才一會兒而已,再多睡些也無妨!顾[著眼看著滿室的殘陽,很快就明白,自家溺愛成性的管家大人又犯了什么毛病,她沒好氣地掀起毛毯想起身。
「這招你用過好幾回了,我不會再被你騙回被窩里的。」都怪他生得太過端正,只要他亮出這張看似凜然正直的臉龐,不管他有沒有成心想騙人,她就是會輕易咬鉺上當。
他不贊同地按住她的身子,「你需要休息。」
「還有一堆事等著忙一一」
「休息!谷~慈不再給她反駁的機會,快速將她放倒躺平,再蓋上毛毯與厚被。
她不情愿地在嘴邊咕噥,「有沒有人說過你挺專制的……」
「嗯?」他的劍眉高高聳起,音調云時低沉得有若山雨欲來。
她抖抖身上的寒毛,識時務地趕緊縮回被子里。
「設什么……」每次與他的意見左右時,說好聽點他是給你諫言,她是聽也得聽,不聽,還是一樣要聽,不然,一旦讓他固執的性子又犯起來,最終得往后退讓一步的人,也一樣總會是她。
硬是被押著再睡了場回籠覺后,當野風神清氣爽的醒來時,葉慈已端來她的晚膳,并坐在床畔等著服侍她用膳。
「我自己來……」她忙攔住他舉筷要喂她的舉動。
葉慈淡淡地問:「宮主的手還能揠住筷子?」透過診脈,他早得知她的身子由里到外都已太過疲乏,眼下的她還想逞什么強?
她聞言動動抄寫書籍面日,已達到極限的右手……呃,好像真的不太行。
一塊香噴軟嫩的魚肉哨至她的眉邊,她在他專注的目光下,不得不乖乖張開嘴接受他的投喂。
十八般武藝俱全的葉慈,親手為她所做的晚膳,一如以往還是那般可口,野風細細咀嚼著飽含著他所有愛心的晚膳,順道兩眼瞄著他的那張俊臉當配菜,她吃著吃著,一雙眼睛就在他的臉龐上生了根,一時間忘了該怎么拔回來。
因近來事忙之故,她已經有好長一陣子設這般仔細看過他了,這讓她想起,早在幾個月前,她還只能自夢中遠遠地看一看他模糊的背影而已,曾幾何時,他就近在她的面前,她如今吃著他親手所喂的食物,累了就滾進他的懷中安睡,每每她又不小心把她不耐煩打理的長發,給弄成七月女鬼造型時,他會巧手為她盤出她永遠也弄不來的精巧發誓。
還有,在她的性命遭受威脅時,他總是會挺身擋在她的面前……「別對我太好!顾趩实卮瓜聝杉纾瑴喨徊恢约壕乖谶@段時間內,被他給寵得像只掉進精罐里的小老鼠。
「為何?」
她微微舌笑,「你不明白,我天生就是個貪得無厭的!谷f一她不想離開精罐,還想把里頭的精都給吃光怎么辦?她相信,以她的個性,她是絕對會這么干的。
「那又如何?」他十分不以為然,對他來說,再好,也永遠不夠。
「幸虧我不是個孩子,不然照你這寵法,我要不禍國殃民或成個紈褲,豈不枉費你的付出了?」偏他天生就是個縱容無下限的,「宮主想當什么就當什么!够蛟S葉慈說的這些皆是出于本心,但在總是容易想很多的她的耳里,這簡直就不啻于甜言蜜語,她滿腦袋暈乎乎的瞧著這張過于俊美,還時不時就誘得她心癢癢的面容,忍不住想再給他一個機會提醒他一下。
「真的,別慣著我,不然你會很后悔的……」
「我拭目以待。」葉慈全然沒將她的警告放在心上,取來湯盅,將香氣誘人的補身雞湯,一匙匙地喂進她的嘴里。
吃著秀色可餐的神官大人……啊,不是,吃完一頓讓野風從腳底甜到天靈蓋的晚膳后,她又再次坐回桌案前想繼續抄寫古籍,可那些書頁上的文字,無論她再怎么看,卻怎么也走不進她的眼底。葉慈見她心不在焉,便拉著她離開藏書殿出去外頭走走,適逢宮中一群神捕也要出宮前去鄰近的鎮上采買,他干脆就帶著自入宮后,即一直沒踏出宮過的她一道前去鎮上逛逛。
臨近年關,即使已是華燈初上時分,小鎮的大街上依然是人潮滿滿,南來北往的商旅與行人,將平時安靜的小鎮點綴的格外熱鬧。
葉慈在人群中緊牽著野風的手,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在人潮中弄丟了她,野風好笑地看著他如臨大敵的模樣,拉著他離開街上擁擠的人群,一頭鉆進行人較少的小巷。I家家戶戶明亮的燭光,透過窗欞,將幸福的光影投射在小巷兩旁的墻面上,踩著地上松松軟軟的積雪,野風豎起耳朵,聆聽著每一戶人家內傳來的歡聲笑語,她揺揺葉慈的手,在他低首看她時向他要求道。
「今年過年,咱們宮中就辦一場盛大的圍爐吧,把所有人都聚在一塊兒,好好慶祝一下!
「好。」看著她眼中那抹藏不住的羨慕,葉慈微微輕笑。
接連走過幾條小巷,當雪花再次自天際落下時,他們重回到街道上,鉆進一家客棧里頭避雪,正巧客棧戲廳里頭的戲班子剛要登臺演出,野風就與從沒看過戲的葉慈買了票,一塊兒坐至人擠人的戲臺下。
為數眾多的燭火與銅鏡,將戲臺照亮得有如白晝,葉慈攬過她的肩頭,仔細著不讓她被旁人碰著或磕著了,而野風則是看了臺上的戲碼一會兒,心神便被身旁的葉慈給拉走。
半倚在他的胸前,她雖聽不懂臺上的小生和花旦們咿咿呀呀的在唱些什么,但她能明白,他胸膛底下傳來的心跳聲正在對她訴說著什么。那自她耳邊回蕩到她心底的聲音,是她在漫長的歲月中,所渴望的一種安穩,是她在無止境的流浪中,一直都期待著的停泊。
刻畫在她身體里,她曾以為將會永遠都存著的孤獨感,一點一點的融化在這片融融的體溫中,她忍不住想抓緊這份久違多年的溫暖,就盼著它能恒久地停駐在這里,別再教她嘗到那份分明就很害怕孤獨,卻又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活下去的痛苦。
臺上戲子們手臂間翻飛的水袖,與引來臺底下掌聲與喝采的美妙身段,很快即不再吸引好奇的葉慈。他將靠在胸前睡著的野風拉至他的身上,正打算離開吵雜的戲廳時,外頭一陣突來的大風將客棧內未關緊的門窗都吹掀開,冷一一的寒風直灌進大廳里頭,所有走避不及的人們,皆忍不住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片刻過后,眾人不是忙著關門窗,就是忙找來厚厚的大氅,唯有讓人護著的野風依舊睡得安詳,葉慈伸出一手輕輕掩住她的耳,不讓四周的吵雜吵一了她。
待到戲臺上的戲散場,外頭的風雪也已大得沒法走人了,在客棧的柜臺處,葉慈擠在眾多的客人中花了筆小錢才搶到了間上房,打算今晚就不冒著風雪趕回宮中,干脆在此將就一晚。
當野風喘著氣在夜半一來時,定眼一看,她這才發現自個兒老覺有重物壓在胸口上的原因,就是因葉慈怕客棧質量不好的被子恐會蓋不暖,于是便一口氣在她身上加蓋了三床被子。
她失笑地挪開其中一床被子減輕重量,再將倚在床欄邊打盹的葉慈給拖進被窩里頭,葉慈許是也累了,不太清醒地調整好兩人的姿勢,將她牢牢護在懷中后,不久他便沉沉睡去。
這般被他抱在懷中,野風能感覺到,她的心一直在往下沉,直沉到一個很安定的地方。
夜色靜謐似水,窗外的大雪依舊在下,野風閉上雙眼埋首進他溫暖的頸間,并忍不住再將他攬緊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