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騰鐸率領的清兵在山東鎮守幾個月下來,豹風寨碰上騰鐸這顆硬釘子,幾被剿凈,未死的余匪約莫有百余人,監候待押。
賑災、平暴民任務已完成,竇穎立在軍帳內,正同騰鐸報告進度與最后的善后工作。
騰鐸雙手負在身后,一條粗細勻稱的辮子直垂腰間,若有所思的身形看來孤獨又清峻。
察覺騰鐸心不在焉的模樣,竇穎出聲問!皩④,已經按您的吩咐每戶撥一兩銀,再配給冬糧、種糧及冬衣,至于這些窩余匪如何處置?”
“分散遣至各地方府衙處置!彬v鐸回過神,不假思索地答道。
竇穎聞言狀似輕松地松了一口氣!澳莾扇蘸蟊憧蓡⒊袒鼐!
騰鐸揚了揚唇,極力壓下對善若水蠢蠢欲動的思念。
“對了,屬下終于找到這四本書了,不過稍嫌破爛了些。”
竇穎把《司馬法》、《尉繚子》、《三略》、《唐太宗李衛公問對》四本書冊遞給他,但他至今還是不明白騰鐸突如其來要他找這四本書的用意。
“找著了,還是你有辦法!蔽⒑跗湮⒌負P起唇角,騰鐸已經可以想象,他把書交給善若水時,她臉上的笑容會何等燦爛。
跟隨騰鐸多年,竇穎知道,騰鐸臉上的表情除了犀利嚴肅外就是不茍言笑的冷淡。再加上高大威武自成的懾人氣魄,不了解他的士兵都怕他。
因此當他瞧見騰鐸眼底幾乎要滿溢而出的笑意的那一瞬間,他詫異地顯些沒掉出眼珠子。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竇穎錯愕地怔了怔,還來不及反應,守在帳外士兵突地入內稟報,山東府衙周大人求見!
騰鐸結束話題,迅速恢復他在眾人心底,剛正不阿的冷厲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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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
原以為山東賑災之事已圓滿落幕,騰鐸歸心似箭,于是帶了一隊精兵先行回京復命,沒想到由山東回京城途中,他們竟遇埋伏狙擊。
對方約十來人,武功極為高強,手持長弓,不過眨眼瞬間已發出漫天箭雨。
敵眾我寡,騰鐸見許多士兵中箭跌下馬,倏地為這不尋常的狀況下令!白哉冶幼o!”
騰鐸話一落,眸光驀地落在地上的斷箭之上,心里警鐘大響,眼前的狀況實在太詭異了!為何對方會知道他帶一隊精兵先離開呢?
他面色凝重地回過神,幾道銀光倏地劃過眼角余光,未多時他的手臂、胸口及肩膀傳來一陣劇痛!霸撍!”騰鐸額前驀地冒出一層薄汗,傷口瞬間泛出一片濡濕,緊接著思緒模糊。
“將軍,小心!”
士兵的厲聲提醒由身側傳來,騰鐸側過身有種虛浮的錯覺,閃不過迎面而來的暗箭。
連三發,正中騰鐸胸口。
下一瞬,一陣強烈的痛從胸口傳來,他隱約可聽見冷箭嵌進胸口的聲音。
在一片荒涼冬意之中,騰鐸的身子不受控的往下墜。
迷迷蒙蒙之中,騰鐸似乎瞧見善若水噙著淚帶著柔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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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若水怔怔地杵在窗前,看著一場似永遠停不了的大雪連下了幾個時辰,心里竟涌上莫名不安。眸光落在這冷寂的白雪天地,她試著把心思放在書上,一樣讀書、寫字、畫畫,希望能稍緩心中的不安。
在此刻,四合院被覆著層厚厚的積雪,院中原本開得盎然的菊,在寒風霜露之下凋萎了,花蒂卻依然緊緊抱系著枝梗。
此情此景,多么符合鄭思肖“畫菊”的題詩: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小姐,恭親王的貝勒爺在廳里候著!
善若水蹙起眉,再一次為這陌生的訪客感到忐忑。
待她一瞧見來者,不由得柔柔一笑!柏惱諣斣趺聪氲揭獊砜慈羲?”她與翔韞有過片面之緣,對他雖不熟悉,但總免不得在騰鐸的言談之中,知曉他有這么一個好友。會再見到翔韞,她有些訝異,差人泡了壺熱茶,備了茶點后,她與他迎面而坐。
自騰鐸買下善若水后,翔韞與善若水便沒再見過面。
沒想到這一回再見,竟是要同她傳遞騰鐸遇襲之事……翔韁連打量了善若水好幾回,話卻哽在喉間,怎么也說不出口。
感覺到他的不安,善若水忐忑地問。“是將軍發生了什么事嗎?”
翔韞迎向她關切的眸光,滯了好半晌才道:“騰鐸由山東欲回京的途中,遇到突襲……”
原本由騰鐸率領至山東賑災、平定暴民的清兵,在事發后改由竇穎領兵回京。
由于遇襲狀況十分混亂,當竇穎收到消息趕至時,騰鐸已不見蹤影。
因此騰鐸是生是死,竟無人知曉,至于因何遇襲,則成了整個懸案的疑點。
“遇襲……他……死了嗎?”窗外微微呼嘯的冷風聲清清楚楚落入耳底,善若水在瞬間跌入無情的煉獄當中。
翔謐沉重地搖了搖頭,將竇穎的話全部轉述給善若水明白。
所有的情緒,被麻木所取代,好半晌善若水才異常冷靜地開口!膀v鐸不會死!
她沒落淚、沒哭鬧,更沒大受打擊的模樣,讓翔韁詫異不已!吧乒媚铩
走近窗邊,善若水望著窗外,依稀能想象,騰鐸頎長挺拔的身形在四合院走動的模樣。
當他在庭院中舞劍、練武時,騰鐸會將他粗細勻稱的辮子圈于頸上,耍著一招招讓她眼花撩亂的武功招式,讓她為他崇拜、喝采。練完武之后,她會怦然心動地為他拭去臉上的汗水,而他會深情款款地看著她,再賞她一個啄吻……
或許只是這樣平平淡淡的生活,但她甘之如飴!
也不管翔韞聽不聽得懂,她叨叨絮絮喃著!芭R行前,我在他的戎裝上縫墜上大師傅給我的吉祥厭勝錢、護身符是大佛寺眾神的庇佑……他不會死的!
翔韞握緊雙拳,眼底落入她纖柔的背影,費力壓抑著心頭的波濤洶涌。
大冷的天兒,他竟覺得熱血沸騰。
“我相信他不會死,你信嗎?”氤氳的水霧彌漫在她的眸底,善若水回過身,對著翔謐扯出淡淡的笑。
翔韞原以為氣質文雅荏弱,需要人保護的善若水會禁不住打擊,沒想到……她竟會帶給他如此堅強樂觀的反應。他錯愕、震驚地擠出一絲笑意,或許就是因為善若水的溫柔堅強,她與騰鐸才會打破藩籬成為一對。
好半晌,翔韞才輕斂眸回過神道:“我也不信,那家伙沒那么脆弱。”
善若水深吸了口氣,唇邊揚起一抹感激的淡笑!爸x謝!
喉頭一緊,翔韞一時無語,這當下,誰都無法若無其事,當沒發生過事一樣。
一股難忍的沖動揚起,他站起身來道:“好了,我該走了,只要有進一步的消息,我會差人通知你!
見善若水跟著起身,翔韞再開口。“別送我了!
“那……貝勒爺慢走。”
一陣寒風吹來,善若水站在門扇邊,看著翔韞走進雪里的背影,驀地覺得好冷。
“騰鐸……”當一股霧氣氤氳了善若水的雙眸,視線跟著蒙眬浮動時,她慌忙閉上眼睛,安撫自己!皼]事的……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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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下了幾日雪,持續了好幾日的陰霾天色,在一早露臉的冬陽下,幽冷的空氣登時趨緩了許多。
一早小春菊便和胖大嬸上市集去,說是入了冬,要多買些食材幫她補補身,福伯則到煤行添購生煤,冬天到了,為了暖炕,煤的用量跟著增加。
而這原本就幽靜的四合院,更呈現著一片死寂。
善若水輕嘆了口氣,瞧著暖呼呼的陽光映在雪上,隨意取了件外褂,恍恍惚惚走到院子里,坐在以往看著騰鐸練武的青石階外,曬著陽光。
善若水出神了一會兒,一陣寒風過來,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本來想折回屋子里再披件暖襖,但一起身,眼底映入布穆綺充滿敵意的怒然神情。
“你又來這里做什么?”善若水懊惱地輕蹙起眉,聲調冰冷似雪,連禮教都省略了。這幾日來為了騰鐸,她的心痛得麻木,沉重的思緒此刻再也無心力去應付任何人。
布穆綺擰起眉,向前吼道:“都是你、都是你這妖媚的狐貍精帶煞,騰鐸才會死!”她處心積慮,好不容易讓阿瑪和皇上感覺到她愿意委身嫁給騰鐸的心事,沒想到阿瑪竟同她說,騰鐸殉職了!
最讓她嘔氣的是,皇上竟要將她指給惡名昭彰的敦至貝勒!
相較于她的激動,善若水波瀾不興地淡揚起眉,堅定地開口!八麤]死!”
“騰鐸死了、死了、死了!”鳳眸微瞇,布穆綺氣得猛跺腳地扯喉嚷著!澳阆胱云燮廴税灾v鐸多久,我阿瑪已經同我說了,騰鐸殉職了!”
善若水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對她的無理取鬧不為所動。“如果格格生完氣就可以走了,我累了。”
見她神情仍舊茫然沉定,布穆綺再也克制不住,發出一聲尖叫,迭聲嚷著!拔乙憬o我離開這里,滾出京城,永遠別再讓我看到你!”
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可笑的嗎?善若水忍不住彎唇訕笑了聲!皯{什么?我是這四合院的主人,該離開的人是你,不是我!
“憑我是格格,是親王的女兒!”她答得驕橫,答得理所當然。
她身分嬌貴,要風是風、要雨是雨,看誰不順眼就能除掉誰,從小便是如此,沒人敢違逆她。
“我不走,這是我的家!”善若水態度溫和卻堅決,低啞的軟嗓里有著一股動人的堅定。
騰鐸說過,要她等他,就算今日騰鐸的安危難測,就算沒正式明媒正娶的儀式,這一輩子,她認了死扣,她只屬于他一人,只等他一人!
她不要錦衣玉食的生活,就算一直留在四合院也無妨,只要在這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偶有他做伴,她就心滿意足了。
“家?別笑掉人大牙了,窯子出來的就該回窯子。”悲怒交集,布穆綺愈瞧她愈火大。
善若水瞥了她一眼,鎮定情緒,武裝起自己地淡道:“那又如何,得到騰鐸的心的人是我,不是你!”
“給我走!走!我不想再見到你!”布穆綺聞言,臉色為之大變,見她文風不動地杵在原地,布穆綺將她猛推出門。
善若水原本就不舒服,教她這一使蠻,竟虛弱地任她將自己推出宅門外。
寒風更冷,冷冷的雪落在肩上,善若水茫然地移動著腳步,麻木地走進落雪里。獨自踽行在雪地中,善若水的心愈來愈不安。
這幾日來翔韞沒再給她任何消息,是不是……騰鐸就像布穆綺說的一樣……死了……或許有些傻氣,有些自私,但她不由得想起與騰鐸初遇時,被風吹翻開的書冊上那一首柳永的“定風波”——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是。≡缰廊绱,她后悔當初沒有把騰鐸的馬鎖住,不讓他走。把他關在書房里,只給他紙和筆,將他管束起來,讓他把做詩、填詞當作功課去完成……
打住了思緒,她不敢再想,走走也好!布穆綺氣消了就會回去,而天氣冷得徹骨,走一走,也許她的思緒會因此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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