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向陽第一次看到龐月恩時,她才兩歲,正牙牙學語,一瞧見他就叫哥哥,叫得他心頭發軟,沒過多久,她染上了風寒,身子時好時壞,幾次過府,她總是在后院休養。
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六歲,早已不記得他是誰。但坐在亭子里的她,張著水潤的眼眸直瞅著他,而在庭園里看顧小姐和上官凜的他,終究忍不住朝她走去。
“想玩紙鶯嗎?”他問。
“紙鴛?”嬌嫩的嗓音軟綿如絮。
“很簡單的,要不要和我家小姐一起玩?”
庭園的另一角,龐家兄弟正和他的小姐在玩紙鶯,而另一頭則是兩家老爺泡茶聊天,就她一個人坐在亭子里,孤單的身影很惹人憐。
“……可是爹說我身子不好,不能到外頭玩!币驗椴荒芎痛蠡镆坏劳,水靈的眸似有幾分難過。
“那玩花繩好不好?”他轉了個想法。
“花繩?”
他抽出腰間的花繩,這是小姐哭鬧時,童來哄她的法寶,但現在先借給她玩玩也無妨。
“你瞧,就是這樣子!彼焓肿尰ɡK在指尖上變化出各種花樣。
龐月恩水靈靈的眸子閃過幾分光彩,看得著迷極了,粉嫩紅唇勾得彎彎的,他也滿足地跟著笑咧嘴。
幾次來回,他們兩人愈來愈熟,雖說總被邢老不滿地說念個幾句,但無礙干他疼愛她的心情,甚至在她的央求之下,把身上僅有的一塊玉佩都給了她。
而后,記得有回兩家潔浩蕩蕩地出門上街,去到龐府在州西瓦子里的巧飾鋪,那里的伙計一瞧見她戴在頸項間的玉佩,出言便道:“三小姐,這是塊假玉呢,真配得上您嗎?”
他聞言,不由得赧然。那是他爹給他的,是他對爹僅有的紀念。雖說真的值不上幾文錢,但被伙計這么一說,仍讓他無地自容。
可卻聽龐月恩說:“真玉又如何?假玉又何妨?重要的是送玉的人是誰,心意又是如何。”她年紀雖輕,卻已有自己的一套是非看法,壓根不賺棄他能給的只是一塊假玉,甚至在意的是他的心意。
看似無城府的童言童語,卻說進了他的心坎里,但伙計的說法,卻讓他清楚覺醒——他和她的身份猶若云泥,就算再疼愛她。也不該太靠近她。
只是,相隔十年,她會不會差太多了一點?
“這位是我的貼侍,上官向陽。”龐月恩如此介紹著。
數雙眼睛齊看向他,眸色萬分復雜,而后隨即收眼,當他立地消失不存在似的。
皇城正門中央的御街兩旁,稱為御廊,市集沿著御廊旁的御溝水林立,而御溝水上彩荷出水,兩岸李杏紛紅素白爭妍,襯著底下奇花異草,色彩繽紛,有如錦繡圖畫,綺麗動人。
但,這絕對不是讓上官向陽傻眼的主因。
他以前雖為上官府總管,但不代表他只守在宅里寸步不離。他也是常上街的,不管是到鋪子遞口信,或者是陪小姐上街,這皇城的景致,他看了二十多年,比誰都清楚哪里的市集有趣,哪兒的瓦子銷魂。
可,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銷魂到這種地步……讓他不傻眼都不行。
眼前,就在青磚石打造的御溝旁,身著青衫男袍、束發戴冠的龐月恩,活絡地與人吟詩作對、飲酒作樂,最可恨的是,她身旁幾個男子以眼色意淫她,在濤詞里吃盡她的豆腐,她居然還不在意地哈哈大笑,連掩嘴的動作也省了。
一股悶氣凝在胸口,讓上官向陽咳不出也香不下,只能直瞪著她纖弱的背影,只盼她快快察覺回頭。
然而,任他瞪到雙眼疲累,她還是與人玩得不亦樂乎。
瞧那一對對賊溜溜的眼,根本早看穿她的身份了!
她束發著男裝又如何?粉顏冰雕玉琢,媚眸水靈靈,紅嫩菱唇分明,誰看不出來她是個姑娘家?再看她附近的人皆喚她龐三,鬼才不知道她是誰!
上官向陽冷肅著臉,想要離開,偏又不能放她一人留在此處,倏地,余光瞥見她身旁的男人正偷偷摸摸伸出咸豬手,他立即拆下掛在腹間的一串青玉手漣,那是凝小姐出閣前贈予他的。
他迅速扯斷絲線,輕捻一顆青玉在指間,千鈞一發之際,準確彈出——
“哎喲——”那男人瞬間慘叫了聲。
“怎么了?”一伙人湊過去。
“不知道,好像有人拿石頭砸我!蹦腥伺踔[脹的虎口,哀哀叫著。
“怎會?”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是你醉了吧!
“不是,你們瞧,腫的呢。”
“可這御街地帶,哪來的石頭?”御街以青石板捕路,別說石頭,就連半顆沙礫都找不著,上哪找石頭丟他?
龐月恩沒跟看猜測,偏頭瞅著目光放遠的上官向陽,忖了下又回過頭,繼續猜酒謎,作拆頭詩。
酒過三巡,又有人起哄,玩起酒牌。
酒牌以三國人物為背景,抽到大官的人,便可以指揮下屬做一件事。有一人抽到曹操,瞥見了龐月恩手上抓了張袁術牌,便惡意要整她,她不依,那人便站起來,眼看著要朝她身上撲去——
“啊——”殺豬聲再起,更慘的是,哀叫聲未停,整個人便翻落在御溝里。
“啊,趕緊救人哪”
一時間里兵荒馬亂,有人卷袖脫衣準備跳溝救人,有人在溝邊喊著,龐月恩也擔憂地起身觀望,然而還沒瞧見落水的人狀況如何,腳下便踩到了硬物。她抬起著烏履鞋的腳,發現那是一顆圓潤的翠玉珠,覺得有些眼熟,彎身抬起,還沒想出頭緒,便被人一扯,不容她置喙地拉了就走。
“你在做什么?我朋友落水了!彪m說救人的事輪不到她,但好歹也要表示一下關心吧。
“淹死活該!币幌蚶潇o的上官向陽冷哼,把話合在嘴里,隨即松開了手。
“你說什么?”龐月恩將撿到的翠玉珠放進錦荷里,抬眼問。
“我說,天色晚了!
“還早吧。”她看了看天色,別說暗,就連彩霞都還沒上大呢。
“晚了!鄙瞎傧蜿柍谅曉俚。
唉,一點反應都沒有。龐月恩斜睇著他冷肅的表情,開始后悔自己干嗎聯合朋友演這出戲。
無端端的,一下子有人喊被石頭砸,一會兒又有人掉落御溝,八成是她的爛戲碼連老天都看不下去,要她就此收手,別再胡亂玩吧。
她搔搔臉,從他面無表情的俊顏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然而回府的路上經過報慈寺時,她瞧見寺外正有大批乞丐,而前頭似乎有人在開糧販濟。
“等等,我去瞧瞧!彼f著,便朝街頭急步而去。
“小姐。”上官向陽稍一遲疑便來不及阻止,只得趕緊快步跟上。
才走沒幾步,便瞧她已經拉起系在腹頭上的錦荷,掏山里頭的銀兩給排在兩旁的小乞丐。
上官向陽停下腳步,莞爾地看著她的舉動。
盡管身為富家千金,但她的善心壓根沒變。
“不用搶、不用搶,這兒還有!彼吿豌y兩邊說,然而乞丐卻突地暴動起來,幾乎將她的身影淹沒,他見狀立刻上前。
“小姐!焙貌蝗菀自诓粋说臓顩r下擠到她身旁,正要將她拉離,卻見她苦著臉問他。
“向陽,你那兒有沒有銀兩?先借我好不好?”不夠耶!人太多,而她今天出門銀兩帶得太少了。
上官向陽眼角微微抽搐,但仍捺著性子解釋,“前頭已有人在販濟,小姐大叫,不必再掏銀兩。”
“可是,沒人會嫌多吧!睂ΩF困之人,能夠多吃一頓是一頓。
他張口剛要說什么,卻見她被擁擠的人潮給撞得險些跌倒,他趕緊將她摟進懷里,同時聽見細物落地的聲響。
“啊,我的玉佩!饼嬙露黧@喊,瞥見她的玉佩從錦荷里翻落!跋蜿、向陽,在你腳邊,快點撿起來!
上官向陽垂眼一探,一手托著她,另一手快速將玉佩撈起,然而青綠的玉佩握在手中,他才驀地發現,這是他在多年前送她的玉佩。
“……你還留著這塊假玉?”他已經許久沒見她戴在身上,以為她早就丟了。
龐月恩報然地搶過假玉,放進錦荷里!凹儆裼惺裁床缓茫恐辽偎粝氯サ臅r候,不會那么容易破碎!
她一直把玉佩擱在錦荷里,就怕戴在身上,旁人的閑言閑語會令他難受。
上官向陽頓時心里橫過一股暖流,胸口熱得發脹。
前頭突地有人喊著,“夏侯府當家——夏侯懿在此發糧販濟。后頭的往前走!
聞言,上官向陽心頭一震,難以置信地抬眼望去,果真瞧見夏侯懿,還有陪在他身旁的上官凜。
同時,龐月恩也目睹了這一幕!澳蔷褪窍暮钴玻繛槭裁瓷瞎賱C會在那里?”
“別問,快走!鄙瞎傧蜿柾蝗徊挥煞终f地拉著她往回走。
“可是——”
“別說了”他回頭,神情冷肅地一喝。
龐月恩只能抿起嫩唇,生著悶氣,一路上氣氛簡直悶到爆,待回到龐府,她一路跑回瑯筑閣,然而當她在房里坐妥,才發現他根本就沒跟在她身后。
頹喪地垮下雙肩,她不由得自問,難道自己惹惱他了?
可是,該生氣的應該是她吧?報慈寺外那一幕,不管怎么看,誰都會認為上官凜是認賊作主,她不應該生氣嗎?不能為他生氣嗎?
取出錦荷,倒出里頭珍藏多年的玉佩,上頭沒有精細的雕工,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古錢幣狀玉而已,卻是跟在她身邊最久的寶貝,因為這是他送的。
不,應該說是她討來的。
記得那時她才幾歲大,好喜歡這塊懸在他頸間青白相間的玉,忍不住跟他討了好幾次,當他終于答應時,她開心得幾乎要飛上天!其實,她真正喜歡的并不是這塊玉,而是玉的主人。他愿意把玉贈與她,就代表他的心里有她。
不管是以何種形態存在他的心里,她總是存在著,至少可以和上官凝、上官凜相比擬了。
然而,記得一次上街,鋪子里伙計隨口的一句話,讓她清楚地看見向陽臉上的難堪,從此之后,她就把玉收在錦荷,只為了不再讓他人有機會傷到他。
但那次之后,向陽也不再接近她,謹守著主從分寸,再沒逾矩過,他的刻意回避,讓她心頭發痛著。
過了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發現心痛原來是因為她心動了。
她心動了,他卻不愿意再靠近,這一次,也是她向大嫂討來他的賣身契,才強迫他留下來,若不是這樣,他一定會立刻轉身就走吧。
因為她還沒有資格,讓他心甘情愿留下來……
“小姐,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小云兒的軟音傳來,龐月恩抬起透看霧氣的眼。看到一臉擔憂的小云兒,隨即輕勾唇角!皼]事,我要沐浴了!
“可是,小姐,要吃晚膳了。”
龐月恩這才發現,外頭的天色早已暗透,而他仍然沒回來……
“不了,我吃不下,先沐浴吧。”她把玉佩收進錦荷里,卻聽見清脆的聲響,翻開一瞧,竟是一顆晶潤圓亮的翠玉珠,才想起這是她在御溝旁撿到。
這翠玉珠很眼熟,然而她現在沒心思多想,將它放入錦荷,往枕邊一擱,隨即轉身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