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這段時間他們第一次見上面——她的心里一陣激動，卻是緘默不語。
而李崇傲只是席地而坐，不能開監(jiān)牢，但至少讓他見到她了。
楊慈云起身來到鐵欄桿旁，也席地而坐，兩人對望，隔著鐵欄桿，互望但不語。
李崇傲為她斟酒，清如水的酒倒入杯子里，頓時酒香滿室，他拿起一杯，交了一杯給她。“陪為夫喝一杯吧！”
楊慈云笑了，“妾身卻之不恭，先干為敬了�！苯又鲱^將酒喝盡，杯里滴酒不剩。
李崇傲也笑了，“長公主就是長公主，連喝酒都有一絲霸氣�！�
“別嘲笑妾身了……”
李崇傲也將酒喝盡，末了甚至用衣袖擦擦嘴角，態(tài)度瀟灑不羈。
楊慈云笑看著他，眼神里盡是眷戀，他一如當(dāng)年，還是那個讓他如此動心的男人，她不會后悔愛上他的，感謝上蒼，為她的生命安排了這么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
李崇傲再斟一杯，楊慈云也要，夫妻兩人再喝一杯酒，酒入愁腸，淚水滿眶，卻還是努力擠出了笑容。
“這一陣子，我常常想起當(dāng)年在將軍府，咱們新婚之時的景況�！�
楊慈云接話，“那時候，夫君還不愿意接納妾身呢！”
“是啊！那是為夫愚蠢，看不清楚自己娶了個世上最好的女人，幸好為夫清醒得快，沒讓美人失望�。 �
楊慈云羞澀一笑，“夫君喝醉了，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沒醉、我沒醉……”如果醉了，他應(yīng)該會想笑的，怎么現(xiàn)在他會想哭呢？
“子謙……”
“還有在清城時，你還記得嗎？ 咱們一起去找灌溉的水源，一起辟畫開渠、一起努力，白天我率著士兵一起開渠，你則帶著婦女們，為大家準備午膳，我忙，你也忙，可是你從來沒有一句抱怨�！�
她的眼眶里凈是淚水，“能跟在夫君旁邊為百姓做點事，云兒不敢有抱怨，云兒心甘情愿。”
望著她，她說得懇切，這些話他好像當(dāng)年都聽過。
七年��！她沒有變，依舊如當(dāng)年的美好，反倒是他，反倒是李家人，變得骯臟、變得有心機了。“再喝一杯，再喝一杯……”
“好！就陪夫君……”
兩人干盡，淚水卻突然間難以掩藏，雙雙落下。他擦干淚水，她也是，而他繼續(xù)說著，繼續(xù)數(shù)著過往。
“伍宗漢來的那天，我本來下定決心死守清城，生死不顧，不管如何，我絕對不會交出我李某人的妻，可是……我李子謙娶了個全天下最勇敢的女人，她竟然決定一個人隨伍宗漢回京，任憑我下跪哭泣，都留不住她！”
“我知道��！我知道，她救了全城的百姓，倘若那天伍宗漢率兵攻進城了，大開殺戒是在所難免，李家上下一個都活不下來……”他的淚水不斷掉落。
楊慈云也哭著，隔著監(jiān)牢伸手握住他。
李崇傲努力收拾情緒，繼續(xù)說：“她走的那天，我?guī)缀醢l(fā)瘋，不敢相信驕傲了一輩子的自己竟然保護不了最愛的女人……最后我不得不起兵造反，一路打回了京城……”
“子謙，你有這樣的心，那就夠了�！�
“不夠，那時的我晚了一步，她已經(jīng)在挹翠閣里燒死了！我崩潰了，怎么打了好幾個月的仗，終于來到京城，卻還是這樣的下場……這不公平��！不公平……”
“子謙……”
“那女人跟著我在清城那貧困的地方，吃不好，穿不暖，剛到時還大病一場；現(xiàn)在我打到京城了，李家稱帝了，我們享盡榮華富貴，那女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我說過要讓她衣食無憂，此生可以安居享樂，統(tǒng)統(tǒng)成了空言……我常在想，她不知道孤獨的飄蕩在哪里？她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子謙……”
“我在太廟給她立牌，時而拜祭，可是我的心好像已經(jīng)死了，突然覺得一切的榮華富貴都沒有意義了……可是上天可憐我，我找到了她，我找到我的妻子了……”
兩人隔著監(jiān)牢鐵欄桿，緊緊擁抱、痛苦哭泣，交換著淚水、互訴著傷心。
“我找到我的妻子了，我發(fā)誓一定要好好保護她、照顧她，絕不能讓當(dāng)年的事情再度發(fā)生……可是……”李崇傲感到撕心裂肺，“我以為我可以給她幸福，可是我害了她……對不起……云兒，我害了你……”
“沒有，沒有……”
“我害了你，如果你沒有跟我重逢，你可以繼續(xù)活下去，但現(xiàn)在，一如當(dāng)年在清城，我卻是無法保護你……我很羞愧，李家的人恩將仇報，這樣待你，對不起……對不起……”
她能說什么呢？
楊慈云什么都沒說，只是這樣抱著他，安慰他，她說過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希望見到愛人的安好。
再飲一杯酒吧！欲解淚，酒入愁腸化作淚……
明朝天亮，生死依舊難卜，不管如何，此刻再飲一杯酒，這酒里載滿了祝福、載滿了思念，也載滿了愛。
她說她不后悔，走這一遭，生死有命，此愛無窮。此刻還有呼吸心跳，她愛他，明朝咽氣，化為縷游魂，天地飄蕩，無所歸依，她還是愛他。
再飲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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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外頭夜涼如水，隔著小窗，楊慈云還是看著外頭，夜深，當(dāng)然不見藍天，也不見偶爾往來的人群，但她還是這樣看著外頭。
不知怎的，今晚子謙竟然沒來，牢里空空蕩蕩的，偶爾一陣風(fēng)吹過，畫過鐵欄桿，還發(fā)出驚人的聲音。
她有些害怕，不是怕這牢里，而是怕外頭的變化——子謙是否已經(jīng)下定決心，非要掀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不可？
他們的命運究竟該怎么樣呢？
此刻就怕老天都不一定有答案，她已經(jīng)放寬心了，耐心的等，等了七年，不差這幾天的。
外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楊慈云一動不動，沒去在意，只是她聽到外頭小太監(jiān)的話語時，她一驚，立刻轉(zhuǎn)過身。
“皇上請慢走，奴才給你照亮路，請小心……”
是皇上？ 是子謙的爹？他來看她？！楊慈云站在牢邊，皇帝走到她面前。
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一如當(dāng)年的記憶，在將軍府、在清城，那個她與子謙叫了很多年爹的老人。
張公公在一旁小聲說著，“長公主，皇上在此，趕快行禮��！”
皇帝搖搖手，“不用了！這里沒別人，那些禮節(jié)就省了吧！”他知道楊慈云是前朝長公主，真要她跪拜自己，她一定不習(xí)慣，免了吧。
“把牢門打開�！�
“是！”
侍衛(wèi)將牢門打開，皇帝走了進去，楊慈云蹲了蹲身子以表敬意，皇帝看著，嘴里突然開口——
“你們都先下去吧！朕……要跟慈云說說話�！�
“奴才告退！”眾人退下，牢里與外頭頓時只剩下兩人。
皇帝看著她，“慈云�！�
“……皇上。”
“別來無恙？”
“慈云一切安好，多謝皇上�！�
皇帝看了看這四周，布置得還算舒適，但不管如何，終究是牢里。
想起子謙在朝堂上對自己所說的話，一字一句他都記在心里，日夜反復(fù)想著，想到難以成寐。“慈云，子謙說得，沒錯，當(dāng)年是你救了我們李家上下，救了所有的清城百姓。朕慚愧�。【谷煌靡桓啥䞍簟�
“皇上不用自責(zé)，慈云是子謙的妻，李家的媳婦，這些都是慈云應(yīng)該做的�！彼槐安豢旱恼f著。
她這樣說，讓皇帝更是難過，這一瞬間，他很感慨，為什么她要姓楊？如果她姓了天下任何一個姓，這樣的媳婦就算出自尋常百姓家，他定會大加贊賞，未來位居國母也是應(yīng)該。
看見了她臉上的傷痕，他更是難過，這些年，她受的苦如此的多，難道李家真要在這一刻還趕盡殺絕？
難怪子謙會如此痛心……李家真的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可是，她終究是楊家人……“朕要殺你，你知不知道？”
“慈云知道。”她回答得很平靜。
頓時讓皇帝感到不知該如何是好，來回在牢里渡步，不可否認，他的心動搖了�！澳阒恢雷又t正在招兵買馬，等著你行刑的那一天要進攻宮里，將你救走？”
“慈云略有耳聞。”
“你本就是皇家人，你應(yīng)該知道這樣做的下場如何？子謙將來是皇帝，他若如此，大臣與百姓必定不信任他；我們李家當(dāng)皇帝是要為百姓著想，與忠臣共治，如今子謙眾叛親離，該如何是好？”
“……”
“起兵再戰(zhàn)，難免傷亡，宮廷內(nèi)外一片血流成河，這又該如何是好？”
皇帝嘆息，這些問題在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盤踞在他的心里，揮之不去，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解決，更不該與誰商量。
楊慈云站立著，動也不動，眼里浮起一片悲痛。她難過，子謙為了她，做到這樣，夠了，真的夠了……
“朕本不欲殺你，其實你是好人，是個……好媳婦，更是有恩于李家……老實說，朕動搖了，現(xiàn)在朕也不知該怎么做。”這就是為什么他下了處決令，卻沒給刑期的原因。
他左右為難，就算圣旨已出，心里依舊不踏實。
這時，楊慈云突然跪下，對著皇帝磕三個響頭。
皇帝很驚訝，頓時不知所措�！按仍�，你有話就說。”
“……”她在啜泣，努力的收住淚水，不想在這個時候任由自己內(nèi)心最脆弱的情緒掌控自己。
她要求死！“慈云甘愿伏誅，以全圣德，請皇上賜死�！�
“你……”
楊慈云再度磕頭跪拜，“慈云深愛子謙，自然希望與夫君天長地久，可是朝廷與天下百姓比慈云更需要子謙，如此慈云自當(dāng)退讓，不讓子謙為難。”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身為楊氏后人，慈云無奈，但只能承受楊家?guī)淼囊磺凶镞^。東方之亂，慈云無可回避，天下百姓所受折磨苦難，慈云無可卸責(zé)。如果子謙為了救慈云，再次興兵，天下百姓將再受傷亡，慈云的罪過更大。”
皇帝看著她，眼神完全沒有移開，似乎想分辯真假。
只是她的眼神里一片清澈、語氣誠懇，甚至帶著悲切，似乎完全不假�！捌吣昵稗诖溟w的大火，慈云本就該死了，那是慈云欠天下百姓的，慈云該還；七年后，慈云沒有再逃的借口，請皇上成全�！�
跪伏在地，皇帝的眼眶濕透，“你……怎么會這樣決定？”
楊慈云含淚抬起頭，“李家對慈云恩重如山，夫君對慈云情深意重，在此時此刻，慈云只能一死以報�！�
皇帝看著，淚水突然滑落，擦了眼淚，“你其實比我看得還透徹�！�
“請皇上密詔賜死，日期不宣，別讓子謙有機會強得先機。待慈云死后，自然沒有救不救的問題，至于子謙，請皇上暫時絆住他，別讓他趕至刑場�！�
可是她要幫子謙請求，“但也請皇上念在父子之情，不要追究子謙的行為，他只是一個愛妻心切的普通男人而已，請皇上恩準。”
伏地大哭，淚水直流，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興兵逼宮，如同叛亂，不管在什么朝代，都是殺頭大罪，過去歷朝皇子叛亂遭殺者也很多，完全不會因為是皇子而寬免。
但求這個皇帝施仁，念在父子一場，原諒子謙因為喪失心智，鑄下這滔天大罪。
來日子謙登基，期勉他能為天下百姓著想，做個好皇帝，這樣她在九泉之下方能安息。
“朕該怎么說……”
“請皇上恩準�！�
“……好吧！朕明白，朕發(fā)密詔，你過去之后，朕會為你擊鐘發(fā)喪，你還是太子妃，不管如何。你好走，路上放心，你要求的，朕都會做到，絕不背諾�！�
“慈云謝皇上�！�
“別謝了……別說謝了……”愈說他愈內(nèi)疚。
沒想到他們李家人真要靠殺人來立威，只是此刻，他們要殺的，竟然是自己的媳婦。
“慈云拜別……爹，請爹代慈云轉(zhuǎn)告子謙，慈云，慈云也拜別夫君……”不求此生相守、不求魂魄相依，但求心念不忘，有朝一日，碧落黃泉、天涯海角，必能再見……
此刻，就先拜別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