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小船離碼頭近了,蘇巳巳一眼便看到賀世勛已經站在岸邊。
她一向有點怕這位公公,嫁入將軍府后,與對方說的話也沒超過十句,當下心中又開始緊張,手心發汗。
賀世勛真會同意帶她去西北?畢竟她是玉惑帝姬,他們就不擔心她是睦帝派來的細作?
“來,扶著我!辟R珩擱下槳躍至水邊,生怕她踱步困難,立刻伸出一只手。
蘇巳巳被他攙著,身子微顫來到公公面前。
一時間,她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只垂下眉。
“帝姬一路辛苦了……”倒是賀世勛先向她開了口,“聽聞帝姬有孕,賀氏滿門感激帝姬替賀家開枝散葉,亦要感謝帝姬冒險帶著珩兒出宮。”
她心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隨即一片感動,“公公切勿言重,身為賀家兒媳,此乃本份!
“一家人還這么客氣,”賀珩從旁笑道:“倒教我不知該說什么了!
“那就不說了!辟R世勛亦呵呵笑起來,“是我這老頭子嘮叨了,趁著天色尚早,咱們趕路吧!
蘇巳巳一顆心終于落地,她望向賀珩,對方亦莞爾一笑瞧著她。
“趕路?”忽然一個聲音自身后傳來,“的確還早了點兒!
四下一片死寂,蘇巳巳感到自己在頃刻間失去了心跳,愕然回眸間,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一艘船舷之上。
那艘船之前不知從哪條支道劃出來的,一直跟著他們,眾人皆以為那只是鎮上某位鄉紳出游,因為船上仆從的衣著如此樸素。
然而,危險往往就在不起眼的地方忽然冒出來,讓人始料未及。
只見趙闋宇盈盈笑著,邁過碼頭。
他……是如何發現他們的行蹤的?而且如此準確無誤,從容不迫……
蘇巳巳覺得自己全身都僵了,四肢霎時冰涼。
“皇妹,為兄來接你回宮……”他淡淡笑道:“你擅自離家,怎么也不跟為兄打聲招呼?”
又是一陣沉默,彷佛所有人都沉浸在震驚之中,無法言語。
終于蘇巳巳感到身邊有些微動,一低頭發現賀珩重新牽起她的手。
“皇上這話說得好奇怪!彼辔⑽⑿Φ溃骸盀槌紟е拮与x宮有何不可?就算是天家法令,也不能活生生讓咱們夫妻分離吧?”
“賀珩,朕真沒料到你是如此人物!”趙闋宇眉一挑,“人前的你那股低眉順眼,真把朕騙得好苦!
“皇上明察秋毫,有什么能瞞得過您的眼睛!辟R珩依舊輕笑,“為臣只是想知道,皇上是如何找到這里的?”
“自然是玉惑帶朕來的。”他側睨帝姬,像是惡作劇一般,“沒有她這一計順藤摸瓜,朕如何尋得到賀大將軍的所在?”
諸人皆愕然盯著她,一臉難以置信。
“皇兄……你在胡說些什么?”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我何曾……”
“皇妹,都到了這時候你還瞞什么?”趙闋宇執意誣陷她,“難道你對賀珩動了真情?難道你忘了,新婚之前我賜你的毒丸?”
蘇巳巳百口莫辯,淚光涌上了眼眸,她一動也不敢動,更加不敢看向身旁的男子。
“什么毒丸?”賀珩的聲音卻淡淡飄來。
“朕當初對皇妹說,假如賀家謀反,就讓她用此毒丸將你賜死!壁w闋宇越發揚風點火,“皇妹當時是收下了,可見她是默認朕的提議的!
她收下……她收下只是權宜之計……可此時此刻,什么也說不清……
那顆毒丸就是明證,證明她曾經想謀害他的心思。
“臣不信……”賀珩卻一把將她護在身后,“臣的妻子對臣有沒有感情,難道臣自己不會判斷?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加害于我。”
站在他身后,只能望見他一半側顏,那一道斜日中的五官弧線看上去如此剛毅俊美,美得讓她心碎。
原來她這樣害怕失去他,哪怕是一點點信任,也不愿意丟棄……
“你不信嗎?”趙闋宇悠悠道:“賀珩,我給你一個明證,此刻你若翻翻她的袖子,或許那毒丸還在!
蘇巳巳十指收緊,心顫到極點。唯有心虛的人,才會如此。
賀珩轉過身來,鎮定地看著她。
“玉惑……”他正色說:“翻開袖子讓我瞧瞧,讓皇上死心。”
不……她不能……因為,她被戳中了要害……
“皇妹在遲疑什么?”趙闋宇嘻嘻笑,說:“讓咱們賀大公子瞧瞧,有什么打緊的?”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皇上身邊的仆從拾起一枚石子往蘇巳巳方向擲去,片狀石子鋒利如刃,“刷”的一聲瞬間將她的衣袖劃破。
突地有什么無聲無息的落在地上,圓滾滾的,黑亮亮的……
蘇巳巳微閉上雙眼,感到這一刻已經瀕臨絕境。
“玉惑……”賀珩似盯著那毒丸好半晌,才沙啞地開口,“為什么?”
“我……我只是……”她該如何回答?就算答案完美無缺,他能相信嗎?
她的思緒有如電閃雷鳴,飛快搜索著挽回局面的話語,然而為時已晚。
“帝姬……”賀世勛凌厲地盯著她,“臣本以為帝姬已為賀珩之妻,且身懷六甲,斷不會再出賣我們賀家,沒料到,帝姬終究還是天家的帝姬;賀珩,罷了,咱們就當錯認了人心,娶錯了兒媳!”
賀珩抿唇無語,微微側過身去,不再看她一眼,“爹爹,咱們走吧……”
走?他什么意思?他真的相信……她會做出這樣的事?
“不……”蘇巳巳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是我……”
“想走?”趙闋宇卻一聲冷笑,“恐怕沒那么容易吧,賀將軍!”
“臣知道,皇上既然能跟來,定做了安排。”賀世勛朗聲道,“不過這是平鎮,為臣敢在這里接兒子,也不會沒有準備!”
“可惜,你的人馬不及朕……”
趙闋宇輕輕揮了揮指尖,一群弓箭手出現在沿河的懸崖上,整齊而迅速的黑壓壓一片。
箭猶如雨點般飛射過來,甚至沒容他們多想一刻。
她就要死了嗎?假如,能跟賀家人死在一起,是否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蘇巳巳把頭埋得低低的,彷佛等待判決的一刻,然而直至耳邊的箭風停止,她依舊完好無損。
“爹……”
她聽到賀珩大聲急呼,眸一睜就見賀世勛全身插滿了箭,像一只瀕死的刺猬倒在地上。
不,是已經氣絕身亡。
賀世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鮮血在他軀體四周散溢開來,像無數條河流。
“爹爹……”
賀珩抱著那副千瘡百孔的尸體不住呼喊,他的額前青筋暴突,因為聲嘶力竭而變得與平素判若兩人。
蘇巳巳撲向他,緊緊從身后將他抱住。
她害怕弓箭手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他。如果這樣,她寧可用自己的命來換。
“走開!”他全身猛地一窒,吼道。
走開?是在對她說話嗎?
她正一片迷茫,卻見他手一甩,將她推得老遠。
“珩……”她唇間囁嚅,喉中卻似被什么卡住,半句也不能吐露。
他站起來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抱著父親的尸身,凌厲的目光掃過四周。
“皇上是要滅我們賀家滿門嗎?”他諷笑著,朗聲道:“不必煩勞禁軍動用,賀珩自行了斷便是!
他挪動腳步,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悲愴地往河邊走去。
“不……”蘇巳巳意識到他要做什么,踉蹌著擋住他的去路,“珩……想想我,想想快要出世的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萬般溫柔蕩然無存,空洞而冰冷的眼神,讓她心底發寒。
“皇上會照顧你們的!彼吐暤馈
他……什么意思?難道真相信她會謀害他?那萬般纏綿的柔情,難道他體會不出,覺得都是假戲嗎?
“玉惑……”這似乎是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算此生的訣別,“就算我信你又有什么用呢?爹爹的死,我不能忘記!
她怔住,沒料到這當頭一棒。死死攥著他衣角卻被他輕輕一掙,便松脫了。
而后她看到他的身影彷佛折翼的鳥兒從岸邊墜下去,直墜入茫茫河水之中,就像一縷冷不防的青煙倏忽消逝。
蘇巳巳瞪大眼睛,似遭遇一個可怕的惡夢,從始至終,都不覺得會是真的,然而當厲風劃過她的雙頰激起一陣刺痛,她才發現心底的清醒。
家破人亡……
此時此刻她能想到的,唯有這個詞。
她從來不覺得這個詞有多么悲慘,因為自幼孤身一人,但現在她才發現這大概是世上最最慘烈的詞了……
趙闋宇踱至她的身后,一襲黑袍如地獄閻王。她胸中蓄滿怒火,假如手上有一把刀,大概會毫不猶豫刺進對方胸膛。
“皇妹,回宮吧……”只聽,那冷峻的帝王依舊淡淡的語氣,“朕的本意并不想讓他們父子死,這條路是他們自己選的。”
“臣妹是罪人之婦,還能回宮嗎?”她凄楚一笑,眼淚隨之拂面。
這時候沒有恐懼與害怕,彷佛什么也沒有,身體空蕩蕩的只剩軀殼。
“回宮,賀家的遺腹子還能存活,不回宮,你拿什么養活他?”
“皇上就不怕,將來這孩子長大了,會為他爹爹報仇?”蘇巳巳抬眸堅定地望著對方。
“他若能殺得了朕,說明能力在朕之上,朕倒愿意把皇位傳給他!壁w闋宇的回答出乎她意料,“玉惑,這是從前你說的,無論做什么都是為了江山穩定,無關其他!
原來……從前的玉惑帝姬是這樣說的。
只不過,她早已經不是趙玉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