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了林子停在岔路口,四下皆是荒蕪的山丘,不見一人,無人可問詢。
“走左邊這條。”
在聽見路挽風這么說時,寒招財眼珠子一轉,指向右邊,“我覺得走右邊這條才對!
“左邊才對!甭吠祜L堅持。
寒招財也不與他相爭,點頭說道:“要不這樣吧,你走左邊那條,我走右邊這條。”這樣一來,她就可以趁機擺脫他。
“我們兩人都是要回蘇云城,為何要分開走,何況你一個姑娘……”
她抬手打斷他的話,“既然我們挑選的路不同,何不分開走,不是有句話叫道不同不相為謀,雖然我是個姑娘,但我既有辦法能從水里把你救起來,還能教你怎么分辨蓮霧,自是有辦法能自個兒回去,你就甭為我操心了!
她打小在杏花村長大,又常在村子旁那座大山滿山跑,要在荒郊野外求生,她比他還懂。反倒是他一個大少爺,要從這兒平安的走出去,怕是沒那么容易,他該擔心自己才是。
路挽風冷著臉糾正她,“那句話不是這么用!
“什么?”
“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是這么用。”
“是嗎?”她摸摸鼻子,呵呵一笑。她從六歲到十歲,一直跟著大哥和二哥在族學里讀書。本來娘不肯送她去上族學,后來她去求了身為村長的大伯和大伯娘,他們連生五個兒子,對她這唯一的侄女可疼得緊,她一撒嬌就答應了她,還替她去勸了娘,她爹倒是不反對,于是她就在族學里跟著大哥和二哥學了五年,讀書識字不成問題。
不過夫子教的那些四書五經,她同二哥一樣,一讀就頭疼,但她算學倒是學得意外的好,就連夫子都夸她。
也不知是不是同她的名字有關,她打小就喜歡做一些能賺錢的事。
約莫八歲那年,因她愛吃桑椹,那年山上的野生桑椹被人摘光,她便央著爹在自個兒家的田里種幾株桑樹。
爹素來疼她,便在一畝旱田里,種下二十來株桑椹苗,而后桑椹結滿果實,她和娘摘下那些桑椹,做成桑椹醬,趁著趕集時,拿去集市上賣。
后來有個婦人來偷摘她家桑葉,被她和爹抓到,那婦人說是因他們村子那兒的桑樹得病全都死了,她家養的蠶沒桑葉可吃,聽說杏花村有種桑樹,所以才會跑來偷摘,求他們放了他。
她當時提出交換條件,讓婦人教她養蠶,以后便可以隨時來摘桑葉,婦人答應了。
在她去婦人家學會以后,回來便教給娘和大伯娘,他們兩家開始養蠶,兩、三年后,她家和大伯家靠著養蠶,一年就能賺得一、兩百兩的銀子,村子里其他的人見狀,也開始跟著養蠶。
這期間她發現縣城里的大戶人家喜歡賞蘭,便和二哥上山尋找一些罕見的蘭花回來培養,等養好了,再送到城里去賣。
一株蘭花的價格,好的話有時能值好幾兩銀子,一年下來,往往能賺上幾十兩,村子里有人見了,也開始跟著上山找蘭花來賣。
后來她見那些大戶人家喜歡風雅,于是想出一個主意,將幾種花草種在盆子里,再找來幾塊奇特的石頭,或是做些小房子、小橋、小椅子擺在里頭,做成一個小小的花園。
她和二哥先試做幾個拿到城里去賣,當天就全被買走,賺了十五兩銀子,之后,村子又有人開始仿效他們做起那小花園來賣。
大伯和大伯娘常說她是村子里的福星,這些年來出了不少賺錢的主意,不僅讓他們寒家,連帶村子里的人也賺得不少銀子,如今村民們頓頓都能吃到白米飯,孩子們也個個都長得很結實。
大伯娘還夸說娘給她取的名字沒取錯,果然很能招財。
也不知現下爹娘他們怎么樣了?
她無論如何都得甩開路挽風,趕回家一趟,免得家人不知情,以為二哥真撞死她了。
想了想,寒招財提議道:“不如這樣吧,眼前的路就只有兩條,咱們兩人總有一人能走對,你先走左邊那條,我走右邊這條,發現走錯了,再回頭就是了。”
見她似乎打定主意想自個兒走,路挽風略一思忖,退讓一步,“你若非走右邊這條,那咱們就先走這條試試吧。”
聽他竟不再堅持,她有些錯愕,“你不走左邊那條了?”
“我不能丟下你自個兒走!碑敵跛缢畷r,她既沒棄他于不顧,他也不會棄她而去。
“我能照顧好自己,你用不著擔心。”她巴不得趕緊同他分道揚鑣,努力試著勸他去走左邊那條。
見她一再想趕他走,路挽風若有所思的覷著她,“你在這種荒僻之地卻毫無畏懼,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養在深閨里的大家閨秀!
“養在深閨里的大家閨秀看起來應當是什么樣的?”寒招財反問他。
“當初我在問心觀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溫雅嫻靜,笑不露齒、行不露足。”說著,他瞥了眼她裙擺下光裸的一雙蓮足。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那雙白皙的雙腳,笑了笑說:“鞋子先前落水時就丟失了,我不赤著腳還能怎么辦,難不成要我爬著走不成?”說完,她意有所指的瞟了眼他腳上那雙靴子,似笑非笑的勸了他一句,“你那靴子還沒干透吧,這般穿在腳上恐會悶出腳氣來!
最后她再補上幾句,“還有笑不露齒那是對陌生人才這般,咱們也算共患難過,沒必要這般生疏。”從婁竹心殘存的那些記憶里,她約莫知道原主生前是什么樣的性情,那與她原本的性子不太一樣,但現在又不在婁家,她沒打算扮成像她那般溫婉的淑女。
聽見她這番話,路挽風軒眉微動,正要說什么,又聽她啟口再說:“哦,對了,你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克妻的人!
寒招財這般說,是有意想替原主出一口氣。
她從原主的記憶里,得知路挽風曾先后定過兩門親事,第一次剛定完親,那未婚妻就染了怪病暴斃;第二次訂親完不久,對方就在自個兒府里遭毒蛇咬死。后來路家又想為他再說一門親,才剛請媒人去提,沒想到那家的姑娘就被不知是誰亂扔的石子給砸得頭破血流,嚇得對方趕緊回了這樁婚事。
從此路挽風克妻之名傳了開來,與路家門當戶對的人家,一時之間沒人再敢與他結親。
后來婁竹心陪嫡母去問心觀拜神,巧遇陪祖母去的路挽風,婁竹心對他一見鐘情,被她嫡母看出來了。
她嫡母多半是覺得路挽風有克妻之名,怕是不好找到門當戶對的姑娘,所以才慫恿她爹找人去向路家提出結親之意,想趁此機會與路家攀上關系,沒想到人家絲毫看不上婁家,更瞧不上她這區區庶女,毫不留情的回絕了。
聞言,路挽風臉色一沉,他哪會不知她是存心說這話來刺他,約莫是想報復當初他拒了與她的親事。
他一個大男人,不想與她做這口舌之爭,而且,不管怎么說,她終是有恩于他,因此縱使心中再不悅,他也沒對她說出難聽的話來,冷著臉提步走往右邊那條路。
見他被她說得無話可回,寒招財翹起嘴角,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后,一邊尋思著要怎么樣才能擺脫這人。
其實他若是翻臉罵她,她正好可以借機與他大吵一架,而后便可名正言順的各走各的,哪里想到他竟能忍下這口氣,一句話也不回。
路挽風在一旁默默望著坐在一塊石頭上的寒招財,見她俐落的用山泉將腳底洗凈,再在布滿水泡的腳底敷上適才摘來后搗爛的藥草,最后再取過兩片如腳底大小的肥厚葉片,用藤蔓牢牢捆在腳底。
處理完這些,寒招財站起來,朝他露齒一笑道:“好了,咱們走吧!边@身子真是沒用,才走小半天,腳底就磨出水泡來。
他猶豫一瞬,朝她微蹲下身子,說道:“上來。”腳底傷成那樣,她先前竟是一聲都不吭,讓他有些佩服她。
“做什么?”她一愣。
“你腳底都起了水泡,我背你一程。”
她輕笑了聲,“你這是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不是。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豈能與婁姑娘的救命之恩相比。”
“那是為什么?”她好奇一問。
“我們既然結伴同行,便該互相扶助,你先前不也教了我怎么分辨蓮霧?”
“可咱們男女授受不親!彼故窍胱屗,能輕松些,可不得不顧慮到彼此的身分。
“和尚都能背不敢涉水的婦人過河,如今你腳上有傷,我背你一程,也是基于道義!彼荒槆烂C。
覺得他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寒招財不再顧忌,爬上他的背,他輕托著她的臀站起身,步履沉穩的往山下走去。
她兩只手輕輕圈著他的頸子,除了家人,她第一次同男人如此親近,也不知是不是日頭太烈,曬得她的臉開始發燙起來,胸口好像有只野兔在亂闖,心音怦咚怦咚的有些亂了序。
陡然間瞥見他兩只耳朵紅通通的,發現不是只有自個兒在害臊,他也一樣,她唇瓣漾開笑,故意問他,“欸,你是第一次背姑娘嗎?”
“嗯。”他低應了聲。
“背姑娘的感覺怎么樣?”
“沒怎么樣。”
“可是你的耳朵都紅了!
“太熱了!
她隱隱察覺到他被她問得身子微微一僵,笑盈盈接著再問:“那我會不會很重?”
“不會!
聽出他語氣已微微流露出不耐煩,她笑咪咪說道:“你要是累的話,就放我下來,我能自己走!彼@是以退為進,實際上她還想再在他背上偷懶一會兒。
“我還不累!
聽他如她所愿說出這句話,寒招財心情極好的說:“那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币膊坏人_口說要不要聽,她就自顧自講下去,“從前山上住著一只白虎精,他瞧上了一頭野豬精,但野豬精看上的卻是一條青蛇妖,沒想到那青蛇妖中意的竟是一只蜘蛛精,蜘蛛精卻迷戀上一只蝶妖,誰知那蝶妖則對一只黃鼠狠一見鐘情……”
聽到這里,路挽風終于忍不住出聲,“你這故事怎么沒完沒了,就沒有兩情相悅的嗎,全都是一廂情愿?”
“原來你有認真在聽我說故事啊。”她笑咪咪道。
發現自己被她作弄了,路挽風抿著唇不再出聲。
“其實也不是沒有兩情相悅的,故事我還沒說完呢。”她帶著笑意的嗓音回蕩在靜謐的山林間,“后來黃鼠狼遇見一只耗子精,兩只妖怪為了爭奪一只貓妖打起來,耗子打跑黃鼠狼,最后贏得貓妖的芳心,兩只妖怪就拜天地洞房啦!
她的氣息拂在他頸后,柔嫩的雙手環在他頸子上,耳畔傳來她那脆亮的嗓音,先前因淪落在荒野之間而產生的隱隱焦躁彷佛被撫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的情愫,路挽風的步伐不禁漸漸放慢了幾分。
日落時分,終于瞧見不遠處有裊裊炊煙,有炊煙就表示那里有人家,寒招財與路挽風相覷一眼,臉上都露出一抹欣喜之色,加快腳步朝那里走去。
寒招財也顧不得腳疼,比他還快兩步來到那戶人家前,抬手敲了門。
“有人在嗎?”
片刻后,里面傳來回應,“是誰。俊
“我和兄長在山里迷了路,想來問問下山的路怎么走?”寒招財盤算著,待會問好路,再想辦法在這里留宿一夜,明天一早再下山。
須臾,木門咿呀打開,開門的是一名年約五旬,須發皆白的矮瘦老者,瞧見門外寒招財那張艷媚的臉龐,忍不住為之驚艷,下一瞬想到什么,面露驚疑之色,脫口道:“你是人是鬼?”
在這荒涼的山上,突然出現這般美貌的女子,不得不令他起疑,他住在山上兩年多,雖不曾見過什么精怪,可以前也沒少聽說那些鬼怪的傳說。
被他這般懷疑,寒招財好笑的回答,“老丈,您看清楚,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您瞧我有影子的。”她指著映在地上的身影。
后頭的路挽風上前一步攔在她面前,出聲問道:“老丈,我們想下山去蘇云城,請問該走哪條路?”
老丈打量兩人幾眼,疑惑的問:“你們要去蘇云城,怎么會跑到這兒來?”
寒招財在后頭搭腔,“我們先前搭的客船在淮江翻覆了,我們是從岸邊那兒一路走過來的!
老丈聞言驚訝道:“這好端端的船怎么會翻了?”
“昨兒個忽然下起一場雷暴雨,那雨來得又急又猛,還有落雷擊中咱們的船,那船就被雷擊沉了,我和兄長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游到岸邊,這才撿回一條命。”事實上寒招財對客船是怎么傾覆的壓根就不清楚,只是隨口瞎說了幾句,好取信于這老丈。
老丈納悶的道:“可咱們這兒沒下雨啊。”
“大雨八成都下到江上去了,您不知道昨天那雨就宛如天上破了個大洞,一桶一桶的往下倒,還有那電閃雷鳴,簡直就像是天要塌了,還有哪,那江里就像有好幾條蛟龍在斗法,把整條江給攪得天翻地覆,可嚇死人了!”加油添醋的說完,寒招財還拍了拍胸脯,露出一臉余悸猶存的驚恐表情。
老丈聽見她的話,想像著那光景,也皺起眉頭,黑瘦的臉上少了分防備之色,多了分同情,“那么可怕,你們也算是命大。”
“可不是,也不知船上的人能逃出來幾個!彼钌顕@了口氣,把話題繞了回去,“老丈,咱們原本是要去蘇云城,這會兒船翻了,只能走陸路過去,您可知道這路要怎么走?”
老丈指著一條山徑說道:“你們下山后就會看到白豐鎮,從白豐鎮前往綏城,綏城那兒就有驛車往返蘇云城。”
“那從這兒下山約莫要多久?”
“腳程快的話差不多要一、兩個時辰,這會兒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你們就在我這兒歇一夜,明兒個一早再下山。”老丈已信了寒招財所說的那些話,好心說道。
“那就多謝老丈了。”見不僅問到路,還能在這里過夜,寒招財笑盈盈推開擋在她身前的路挽風,熱絡的說著,“您這會兒是在做晚飯嗎,要不要我幫忙?”她想趁機撈頓飯吃,從昨夜到方才吃的都是山果,她很想吃頓熱騰騰的飯菜。
“我這兒也沒什么好招待的,只摘了些野菜和筍子,配些粗糧吃!
“我認得不少野菜,我再去替您摘些回來,我從那邊過來時,還瞧見不少能吃的野菇,我順道摘些!闭f完,寒招財興匆匆的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