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雅站在廚房里,從烤箱里端出這些日子以來做的第無數盤馬卡龍,咬了一口,接著心浮氣躁地將它們通通扔進垃圾桶里。
馬卡龍是種極為脆弱、需要細心養護的甜點,制作過程需要一氣呵成,只要稍有一個環節出錯,便會整盤盡毀。
何雅總覺得,垃圾桶里的那些馬卡龍與她的婚姻很相似——明明包裹著繽紛甜蜜的色彩,其實內在卻脆弱得不堪一擊,難以入口,遑論吞咽。
她走到窗邊,嘆了十分深長的一口氣。窗外天幕低垂,云層厚重,即便將屋內窗戶全數打開,仍然揮不去暴雨將來前的滯悶空氣。
這幾日,她單方面地與莫韶華持續冷戰,扣除那些日常生活必須的對話,她不再與他聊天、不再與他擁抱、不再與他親吻……她與他的關系降至冰點,正如同她臉上再不復見的笑容,已經無法回到從前。
何雅不知道莫韶華是怎么想的,更重要的是,她連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明白。
她好像很生莫韶華的氣,又好像不是很生他的氣?而令她如此不舒坦的,究竟是從前不堪的往事,還是這些日子以來,莫韶華對她的欺騙?
她心中隱約明白莫韶華有許多難處,可又不愿放下姿態與他主動攀談;她其實了解他的謊言背后,蘊藏著多么想與她再續前緣的渴望,可又不愿就此包容他的謊言。
事實上,莫韶華欺騙她欺騙得有多努力,便彰顯了他在這段亟欲修補的夫妻關系當中有多狼狽。甚至,他為了她與婆婆爭吵,吵得一身斑駁的傷痕……
何雅腦中繞著盤旋不去的心事,胸口彷佛壓著千斤重的大石,愁眉不展,悶悶不樂,而莫韶華如同往常,佇立在吧臺邊緣,望著廚房內完全沒發覺他出現的何雅,臉色忽明忽暗。
不過幾日,她的下巴似乎更尖了,本就纖細的肩膀似乎更瘦了,她一向甜美的臉龐上再無笑意,憔悴的眼眸里滿是疲憊……
他早就察覺到她在這段婚姻里的日漸枯萎凋零,卻因著某些自私的理由,怎么也不愿放她自由。
他想,何雅之于他,除了愛情之外,更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那便是,何雅在他被安排好的人生之外。
因著他們兩人天差地別的懸殊,她成為他求之而不可得的想望,是他小心翼翼珍藏著的秘密、不愿被人打擾奪去的休憩之地。他不愿放她離去,彷佛放開她,便會失去那個終于能夠叛逆與瀟灑的自己。
可是,他在何雅與母親的夾縫之中爭取了一輩子,怎么都不肯放棄這段感情,卻原來,他的堅持才是造就了這些痛苦的根本。
他的母親希望他離婚,他的妻子也希望他離婚,他卻為了自己的執著,白白折騰了這兩個女人好多年……這場僵持不下的鬧劇,走至今日,勢必得有人作出決定。
“小雅!蹦厝A深呼吸了一口氣,閉眸又掀,鼓起畢生最大的勇氣,開口喚她。
輕輕淡淡的男嗓,回蕩在廚房寬敞的空間里,未預期莫韶華會在此時出現的何雅嚇了一跳,側首望向音源。
“你回來了?這么早?”抬眸睞向掛鐘,時間才過正午。
“今天期未考,要準備放暑假了!蹦厝A平緩的口吻,有著他自己才知道的僵硬。
“……喔!焙窝排c他對望一眼,一陣沉默過后,又尷尬地垂下眼睫。連日來都是如此,除了稀松平常的日常對白,她實在找不出任何言詞與他相對。
莫韶華對她清清楚楚寫在臉上的情緒毫不意外,唇邊微揚一道無奈笑弧,提步走到她身畔!靶⊙,我想和你談一談!
“談什么?”何雅揚睫睞他,因為已與他疏離了幾日,不知他此時要說些什么,咽了咽口水,不由得有些緊張。
“這給你!蹦厝A將一只A4大小的牛皮紙袋遞給她。
“這什么?”何雅不解地望向他。
“打開。”莫韶華淺淺地道。
何雅疑惑地瞅了他一眼,接著動手將里面的東西拿出來。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想,我們之間,勢必得有個結果,我反覆思量了許久,這就是我所能給你的,全部都列在上頭,如果,有任何遺漏或不足的部分,我們可以再商量。”
莫韶華在她一邊動作時一邊說話,然后,將何雅僵凝的神情盡收眼底。
何雅睜大雙眸,不可思議地望著那份洋洋灑灑寫著詳盡離婚條件的文件——那上面有著他每月會付的贍養費、教育費、探視棠棠的次數、共同監護的監護權,還有,會將現居房子過戶給她的聲明、以及他每月會負擔的房貸……
何雅驚愕地望著他,而莫韶華對她牽起了一個十分努力,才能扯出的微笑。
“小雅,我很抱歉這些年來讓你過得這么不愉快,很抱歉這些日子對你的欺騙,也很抱歉耽誤你的青春……我想,如今是該放手,把你想要的生活還給你的時候了,離開我之后,相信你會過得比較好!
假如,失去與他共同的記憶,徹底離開他的人生,能令她恢復像前陣子失憶時的明亮笑顏,他又怎能繼續再折磨她下去?
燦爛的笑容遠比深鎖的眉頭適合她,一直以來,都是。就算他曾經有多著迷于那朵笑容,也已經沒有必要讓她知道了。
莫韶華盡量輕描淡寫,試著讓他表現出來的,就像他從小到大被訓練成為的紳士一般,殊不知要說出這番話,遠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困難許多。
何雅看著莫韶華,再看向眼前那張有著對她一切有利條件的離婚協議書,腦子空白,就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在心中問了自己一百遍,這真的是她所需要的嗎?
這或許是三十歲的何雅——被現實磨殆一切勇氣,亟欲重獲自由的何雅——需要的,但是對她而言呢?這是她真正想要的結果嗎?她這幾日對他的疏離,就是為了換得如此結局嗎?
雖然,當初她在安撫被婆婆驚嚇的棠棠時,曾對他們之間的未來感到懷疑,但,真正與他有過爭吵,弄清了前塵過往之后,她心中雖對他有怨怪、有不甘、有憤怒、有失望,有深深的無力感與不知所措,可是,卻從未想過要這么分離……
何雅默然不語,望著那白紙黑字沉默了良久。
“小雅,你先好好地把這些看過,考慮一下,想一想是不是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若沒問題,找一天,我們一起去讓這份文件生效。至于棠棠,若是你還不想讓她知道,我可以暫且維持現狀,住在二樓,當然,若是你要我搬出去的話,給我一段找房子的時間,我會盡快搬走。”
他此番話說完,兩人之間氣氛凝滯無比,何雅視線怔怔地與他相交,再無人出聲開口。
莫韶華深深地注視著她,而后,突然覺得他無法再在如此沉默中待下去,彷佛只要再多留片刻、再凝注她片刻,他努力強撐起的冷靜便要松動,好不容易決定放她離開的念頭,便要一點不剩地瓦解。
“那便這樣吧,小雅,我上樓了!彼洞匠⑿,拉松了頸上領帶,走到一旁階梯,回身便要拾級而上。
何雅神情木然地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念及他這么一走,兩人之間恐怕只余冰冷的一紙協議,再無夫妻關系,那些與他自相識以來的片段突然急涌而上,挾著驚天之勢,令她胸臆間鼓噪不已,眼眶疼到近乎發痛。
“小雅……我是莫韶華,你的丈夫!
“小雅,我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好!
“小雅,你在這里,對我來說,就已經是最重要的事!
“小雅,我確實很愛很愛你!
“小雅,歡迎回家!
他不是她的丈夫嗎?他不是明明很愛她,明明很珍惜她,明明總是再眷戀溫存不過地喚她“小雅”,明明與她有一個共同的家、與她有一個再可愛貼心不過的女兒嗎?
“你總是很了解我……讓我有一種,好像等了許久,終于才遇到你的感受。”
“我應該對一個男人與我的妻子當街拉扯這件事無動于衷嗎?”
“我覺得,我們應該復習一下以前常做的事。”
“你別擔心,我心里只有你而已!
“小雅,不論你相信與否,我是當真對你心懷愧疚,我欺騙你,那是因為我害怕失去你!
他不是明明還在傾訴對她的情意?明明還在使她相信與愛上他?明明還在表達他的愧疚與害怕嗎?
怎么一轉眼,這些通通都沒了,只換來一份規劃周嚴的離婚協議?
難道,這些日常相處的片段,這些甜膩纏人的話語,也通通都是騙她的嗎?
他不是說,他不想失去她嗎?
既然這么說,為何還要這么決定?他既然有著欺騙失憶的她的決心,為何沒有請求她原諒、與她一同走下去的堅毅?
雖然,她也會對從前發生的那些往事與不堪感到憤怒,也會對她沒有拿到的文憑感到不甘,但是,他為何不與她一同尋找能夠彌補與解決的辦法?而是這么簡簡單單地,扔了一堆看似優渥的離婚條件,就想與她分開?
婆婆對她的錯待,對她家人的刻板印象和輕視無法改變,那是無解難題,她可以不要與之計較,但是,他現在難道不能讓她將大學學分補完嗎?他難道不能再繼續支持她做烘焙,好好彌補她從前被看輕的無力感嗎?他既然都已經為了她與婆婆吵架,狠狠挨了一頓責罰,為什么不能再為她爭取多一點、再更多一點?
他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可以請求她原諒的方式也有很多很多,可他這么一轉身、一放手,他們之間那些甜蜜的過往,未來那些即將幸福的可能,便會一點不剩、蕩然無存……
“……你如果真覺得對我很抱歉,真的想補償我,又怎么能拋下我?”在何雅意識到之前,她便已朝著階梯上的莫韶華開口。
他如果真的愛她,真的對她感到愧疚,為何只想得出以離婚這個方法收場?
“什么?”莫韶華停步,何雅似乎模模糊糊說了句什么,他沒有聽清楚。
“我說!你如果真覺得對我很抱歉,真的想補償我,又怎么能拋下我?!”
何雅仰顏望他,一個呼吸急喘,捏著離婚協議書的那只手緊握成拳,成串眼淚便撲撲敕簌掉下來,朝他驚心動魄地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