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何姝妖之媛女,顏煉燁而含榮。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
余心悅于淑麗,愛獨結而未并。情罔寫而無主,意徙倚而左傾。
晝騁情以舒愛,夜托夢以交靈。
蔡色!稒z逸賦》
也不知道最后父子倆是怎么解決爭議的,但心下惴惴的卓三娘還是在翌日的朝食長案邊看到了雷老爺。
中年英氣大叔臉色詭異得很平靜,甚至還在她落坐的當兒,抬頭對她笑了笑。
害她背后寒毛直竄,定了定神才恭敬地回以一笑。
雷敢則是從頭到尾熱切歡喜地盯著她,好像她才是他迫不及待想吞吃入腹的菜。
卓三娘開始后悔昨日氣沖沖離家的舉動了,尤其雷家此刻氣氛詭譎,自家爹爹自昨兒到今日也肯定是孤獨老人守著一口冷灶……怒氣褪去的她,悔愧開始一波波涌上心頭來。
再惱火,也不能真把爹爹丟著不管哪!
“那個,”她食畢了一小碗飯后,悄然無聲地收箸,對著正大杯酒大塊肉的雷家父子道“多謝貴府昨日容我作客,三娘十分感激,如今左右無事,我也該告退歸家了!
“什么?你怎么就要走了?”雷敢一口飯梗在喉頭,慌亂地急忙咽下。“不是說好多住幾日的嗎?這、這才過了一夜呢!”
好不容易粉團兒愿意跟他回家,他都還沒好好趁著月色在她窗外吟吟詩啊作作對啊什么的,她怎么能就走了呢?
人家阿默可說了,男子漢不能滿腦子只想著肉,還得跟心愛的伊人有那個……
嗯,心靈交流,這才叫“婦唱夫隨”。
阿默還說,粉團兒既是讀書人,肯定最愛聽那些濕呀干呀咿咿啊啊的文兒,所以讓他這七八日忙著在皇宮里排兵布陣搞東搞西的時候,好好跟皇帝求教幾首。
他可是冒著被皇帝指著笑了大半天的羞愧感,很不簡單才背會了一首“斑鳩”的。
——與此同時,皇宮里的皇帝打了個大噴嚏,揉了揉鼻子后忍不住自言自語“唔,也不知阿敢小子那首“關雎”背得如何啦?”
見雷敢眼巴巴兒地望著自己,黑亮亮的虎眸好似淚珠子都要滾出來了,卓三娘吞了吞口水,竭力抵抗著那無辜可憐兮兮大狗般的懇求眼神……
“哼,沒骨氣!”雷老爺看著自己這不爭氣的兒子,恨恨地把一只燒鹿腿嚼得喀啦喀啦響。
“侯爺,”她頓了頓,在他眼神“逼視”下只得改口!鞍ⅰ,我想我爹爹昨夜至今定是心神不寧,恐怕也無心茶飯,如果我今日再沒回去,他可能今晚連睡也睡不著了!
聽聽!人家這才是孝順好娃娃呢,哪像他生的這只狼崽子——
雷老爺忍不住露出欣賞贊許之色,隨即又想起自己和卓老酸才的“不共戴天之仇”,趕緊埋頭大啃手上的燒鹿腿去了。
“你放心,我今早已經讓人幫卓伯父送一整席酒菜去了!崩赘液陧涣粒ξ氐馈盎c樓的,一席五片金葉子,保管伯父吃得滿嘴流油……呃,我是說,伯父定能吃得好的!
“我爹爹的性子執拗,且又在氣頭上,怕是連一口菜都不會動的!彼纂[約有些無奈。
“就是就是!”雷老爺忽然放下啃了大半的燒鹿腿,終于找到知音似地激動憤慨起來,比手畫腳道“說起你那個爹呀,看著沒幾兩肉,沒想到一身骨頭和那張嘴巴可硬了,噎死人都不用拿刀拿槍的,老子當年可吃夠了他的苦頭,哼哼,要不是老子答應了我家阿嬌不胡亂殺人,早一刀子劈了他了!
“阿爹!”雷敢臉都黑了。
卓三娘滿眼錯愕!袄撞,您、您說什么?”
“難道你爹沒跟你提起過,當年他曾經被我關北寨“請”到山上當教習夫子,卻教不到半個月就翻臉跑路走人了?”雷老爺想起此事恨得咬牙。
老酸才跑就跑,臨走前還賭咒了他一大篇,這仇他記死一輩子!
“爹啊啊啊啊……”雷敢對粉團兒苦苦隱瞞多時的“山寨土匪過往經歷”竟一朝被親爹揭破,他霎時悲從中來捶胸頓足,只差沒有哀號怒吼嚎叫出聲了。
卓三娘不敢置信地瞪著眼眶赤紅又隱露恐懼的雷敢,腦子嗡嗡然,一時全懵了。
她腦中空白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轉望向一臉悻悻然的雷老爺,遲疑又艱難地開口。
“您……就是十年前抓了我爹上山的那山大王?”
那可是她爹爹畢生最不愿回首、最不堪記起的黑暗“慘事”……
“正是老子。”雷老爺得意洋洋地一拍胸膛。
雷敢則是眼前發黑,面色發灰,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的粉團兒,他的小媳婦兒……要成泡影了。
“粉團兒,三娘你、你聽我解釋——”高大魁梧精力強健的雷敢此時此刻像是被風雪打蔫了的菜苗子一樣,萎靡不振又驚慌惶然失措,結結巴巴地對著她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事情是……是……是……”
相較于雷敢的慌亂,卓三娘在最初的震驚過后,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臉上面無表情;會面無表情是因為,她還真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和反應才好。 猶記十年前,爹爹在出外訪友后消失了大半個月,待回來后卻是胖了一大圈兒,并且一回到家門就活似渴死鬼投胎地灌了兩大壺茶水,稍稍歇口氣后,便氣急敗壞跳腳地直罵了兩個時辰不停口——
……什么山寨上天天野味大肉地狂塞,是拿他當彘喂嗎?
……什么想他堂堂一個教習夫子,竟被個成天摸魚上樹活脫脫猴兒樣的豎子整得滿山滾,真真斯文掃地,師德無蹤,連孔圣人都要為之大哭。
……什么像那一對蠻橫頑劣得無可救藥的父子,也無怪乎家中主母早早棄暗投明、離山遠遁他鄉了。
當時才六七歲的小三娘為何會字字句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她打從出生以來,還從沒見過溫吞文弱的爹爹會有這么、這么……生猛狂躁的一面,是以印象深刻至極。
——原來雷伯伯和阿敢,就是爹爹口中碎碎叨念痛罵了兩個時辰的“蠻橫頑劣無可救藥父子檔”。
哎……這都是怎樣的一段孽緣哪?
她滿臉苦惱,可偏又滿懷的莫名心虛,以及嘴角那總是管不住頻頻想逸出的噗笑感又是怎么回事?
“粉團兒——”
卓三娘伸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低頭努力調整了一下哧哧發顫的氣息和抖動的肩頭,直到稍微比較平靜才抬起頭,眸里水光洼洼——淚花亂閃是給憋笑的。
“真是難為你們了!
她爹爹的腦子和作派確實有時真不是普通人可以理解、消受得的。
“呃?”雷敢一愣,傻傻地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問“那啥,粉團兒你、你不惱我瞞著你……我其實是土匪出身的?”
“關北侯出身草莽,不是天下人盡皆知嗎?”她眨眨眼,疑惑地反問。
“……”他啞口無言。
對喔,那自己之前到底在提心吊膽糾結個什么鬼呀?
“白癡!崩桌蠣斝覟臉返湹芈渚率驈谋亲雍邭。
“阿爹!”他怒目相視。
“別叫爹了,叫天比較快。”雷老爺抹了把嘴,一挑眉,霸氣橫生地道“老子先說了,只要卓老酸才一日沒向老子賠禮認錯,他家閨女兒就一日別想進我雷家的門!”
雷敢氣結,卓三娘及時制止他沖動傾身向前理論的動作,神情溫和地對雷老爺淺淺一笑。
“雷伯伯,我爹爹脾氣執拗,性子卻是好的,若曾說了些不好的話傷了您的心,我代他向您賠罪可好?”
雷老爺一窒,強迫自己視線飄移他處,免得因這嬌嬌嫩嫩小女娃娃的三言兩語就心軟了。
可惡!卓家老酸才上輩子是燒了什么高香,這輩子能得了這么貼心趣致的小女兒?
“咳,”雷老爺語氣不快,可表情早緩和了下來!澳鞘裁,小孩兒家家不要管大人的事兒,伯伯針對的是你爹,同你沒有干系!
“我爹……”她輕嘆口氣,“他心里也是極苦的。讀書人最難過的是自己那一關,又何嘗不是時時作繭自縛?”
“阿爹,卓伯父那也不是故意的!崩赘蚁肫鹱蛞鼓莻倔強卻孤獨寂寥的背影,也忍不住幫腔解釋。“況且咱們書讀得不多,學不會那些彎彎繞繞,說話又直——”
“你別開口,老子聽你說話就火大!”雷老爺一拍長案,案上的菜肴驚跳了下!翱傊@門親事,沒門兒!”……糟了,幫倒忙了。
雷敢面色陰郁,頭痛至極。
卓三娘怔怔地看著他的慍怒和為難,不禁把手輕輕搭在他大掌上。
“粉團兒莫怕,那頑固老頭不同意咱們的婚事,我自向皇上請旨賜婚,絕不會委屈了你的!彼曋,眼神溫柔了下來,寵溺地安慰道。
“我們才結識不到三個月,”她目光落在他反握住自己的那只修長大手上,心有些暖暖的,也有些酸酸的,低聲道“雖說我……我也喜歡你,可婚姻終究是終身大事,不能為了與長輩賭上一口氣便率性而為,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粉團兒,什么詩書里的情啊愛啊的,我這粗人不大懂,我只知道我雷敢二十五年來從沒對誰動過心思,除了你以外,就是天仙在我眼里還不值一根燒鵝腿。”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陽剛粗獷的臉龐布滿認真之情!翱纱驈囊娏四阒螅姨焯炱痖蕉挤滞庥袆,早朝站在殿上聽那些文官拽文掐架都不覺得煩了……下朝以后能偷偷繞到你家那個,嗯,書鋪,偷偷瞧你一眼,我都能樂得晚上連吃好幾大碗米呢!
卓三娘聽得眼眶紅了,喉頭微哽,感動得心都要化了……這傻大個兒呀!
若非他的性情疏朗豪邁,憨厚單純,擁有一顆金子般純粹的心,見慣世間人情冷暖的她,又怎么會不知不覺便對他卸下了心防?
被他逗笑,被他惹惱,被他的一舉一動深深牽引,再不想用理智和禮教去遏阻斷絕這些時日來最美好的快樂……
“粉團兒,不論多久,我都等著你點頭。”他彷佛待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臉,自己也紅著頰,額頭輕輕地抵著她的額心,小聲地道“一天,一年,還是一輩子,我都等。”
她淚眼婆娑,哽咽難言,雙手卻自有意識地環上他的頸項,顫抖著也不知是哭是笑了。
“……我,我都想跟你一起犯傻了!
不論此刻的幸福是不是只是鏡花水月一場,也不管未來還有多少重重阻攔,可她卓三娘永遠永遠會記得,她生命中有過這么一個高大昂藏、頂天立地的男兒,曾對她許下關于一生等待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