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他親自將她送回杜家,看著她敲門,看著她進去,再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然后,他轉身,走入清晨未散的濃霧之中。
這是她的選擇,他尊重她。
拉攏披風擋去寒意,里頭,還殘留著她的氣味。稍早前,她解下還給了他。她已成了親,不該披上男人的外衣。
“恩也好,情也好,你已用兩回的救命之恩償盡,將它們全忘了,你不再欠我。此后,你我只是陌路人,就算再有什么,也別為我涉險。”這是她,要求他的最后一件事,硬是索來他的允諾。
她不要他有所顧忌,他有他該做的事,不該為她而受牽絆,他該去開拓他的人生。
他讓自己抽空所有知覺,漠然點頭!霸僖膊粫恕!
他是衛將軍,她是杜夫人,今后,各自過著自己的人生,再無交集。
從此,只是陌路。
與她分離之后的數日,杜尚書府邸傳出杜家少夫人有喜的消息。
那一瞬間,他似乎有些懂了,懂她破廟那一夜的堅持。她不走,不能放棄她的婚姻,她愿意用全部的愛與包容,去改變他的夫婿。
她就是那樣的一名女子,溫良而寬厚。
之后,陸陸續續聽到關于她的消息,全是杜家因這意外而來的喜訊而歡欣鼓舞。成親近十年,她這肚皮一直沒有消息,本以為是無望了,卻在這當口懷了身孕。
這是杜家的長孫,怎不教渴孫心切的杜尚書欣喜若狂?全府上下因此將她給當成寶貝似地供著、侍候著,生怕她有一丁點的閃失,地位嬌貴無比,就連杜天麟也收斂了浪蕩心性,陪在她身邊的時候多了,與她說話時調子也柔了。
胸口泛著幾近疼痛的喜悅。是的,他感到喜悅,為她而喜悅,她懷了心愛夫婿的孩子,感受著孕育生命的喜樂,心里頭想必是歡欣而滿足的……
這是她等了好久的幸福,終于教她給盼著了,他想,往后她會過得很好,無須他操心了,難怪她要說,兩不相欠,不必再記掛著她——
他懂得人言可畏,今后只能是陌路,他會將這份關懷小心藏在心底,永不教人瞧見。
只是,陌路。
梅映宛得知懷有身孕,是在被宋貴強擄去之前。
新婚時,夫婿戀著她的美貌,疼寵有加時,她沒受孕。杜家上下滿心期盼時,這肚皮也無任何動靜,這十年來,她早已對這樁婚姻心灰意冷,只想平靜無爭地度過往后的日子,卻意外發現自己竟懷了身孕。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喜、該悲?她曾經很渴望當母親,然而夫婿的種種行止,早已教她寒了心、絕了念,在這最不堪的情況下懷上孩子,究竟是命運的慈悲還是耍弄?她已分不清……
我可以照顧你!
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就點個頭好不好?
思及那名男子堅毅而傻氣的誓諾,她眸光泛淚,心房涌起酸楚的疼痛。
若當時她點了個頭,他真的會不惜拚上今日得來不易的地位,將她納入羽翼之下護衛,她知道他一定會的,這男人就是這股子傻勁惹人心憐。
她不是不心動的,只是——當掌心觸及肚腹,心湖蕩起的淺淺漣漪被壓抑下來,暖熱的心逐漸冷卻。
她不能。
命運開了她這么大的玩笑,她已經走不得、也無力掙脫了。
回到杜家,沒有任何一個人為她的平安歸來露出一絲歡欣,多可悲?
她平靜地宣布懷了身孕,丈夫第一個反應,竟是暴跳如雷,逼問:“是衛少央的野種?!”
“不,是你的.”
“騙鬼!妨嫁進來十年都沒有消息,不過和衛少央睡了一晚就有了,我這陣子根本沒碰你,孩子怎么可能是我的!”杜天麟氣極,強拉了她要去將孩子打掉。
她甩開臂膀,甚至沒有太多表情,矜冷道:“我說孩子是杜家的,信不信由你。孩子已三月有余,在見到衛少央之前,你可以找大夫來,診脈便知。”
杜天麟將信將疑,請來大夫診脈,這才坦然接受。
這是杜家的第一個孫子,公公相當看重,管束杜天麟收收玩心,多陪著她。也或許是初為人父,夫婿看來,輕狂性子當真收斂些了。
就這樣了吧!她告訴自己。日子平順地過,看著孩子長大,終此一生便已足矣,她已不敢再多做奢想。
這時,邊關戰事又起,衛少央在早朝時,主動請纓上陣。
皇上有些猶豫,只因前些時日聽說他早年戰場留下的舊疾復發,原是有意要他安心靜養,不舍他操勞奔波,隆恩厚愛由此可見。
只是,他當下鏗鏘有力地回以數句:“征戰沙場本是武將歸宿,臣一日是武將,就當以國之安危為職志,絕無養尊處貴之理!
“衛愛卿,你這是……”皇上本有惜才之心,不忍他抱病上戰場,以免傷了身子,他這一說,不允他領兵上陣倒不行了。
“罷了、罷了!朕就命你領兵十萬,三日后啟程前往雁門關,不得有誤!”
出乎意料的是,杜尚書竟在此時,舉薦杜天麟,說他自小熟讀兵書,精通文韜武略,可助衛將軍一臂主力……
見鬼了!杜天麟懂什么文韜武略?他只知道這公子哥兒玩女人很行!
再說,梅映宛才剛懷有身孕,他不陪在妻子身邊,到邊關那種危險地方做什么?戰場無情,要真發生什么事,他可沒把握保他周全。
偏偏,皇上就是允了,雖然只是小小的參謀一職,也夠他頭疼半天了……
要命,杜天麟要有個什么閃失,他該如何向小姐交代?
整軍出發的那一日,長安城百姓在街上圍成長長的人墻,送他出城。他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一眼便瞧見人群中的梅映宛。
她,是來為丈夫送行的吧?
視線往后移,瞧了眼志得意滿的杜天麟,再回首時,目光與那雙盈滿掛念與憂慮的瞳眸對上。
別擔心,我以性命承諾,將丈夫完好無缺地交還給你!
他以眼神回應。
她不言不語,只是隔著人群遙望,直至那馬背上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外,久久、久久不曾移開目光。
。
北方外患犯境,時有所聞,近代以來,未曾稍止南侵企圖,百姓不勝其擾,生活難以安穩,只能靠著一次又一次的和親、納貢,取得短暫和平。
直到近幾年來,出了個衛少央,驍勇善戰,用兵如神,連連得勝,大大小小無數戰役中,從未吃過敗仗,也因而得來“不敗將軍”美名,教邊境那些個敵軍,一聽由衛將軍領兵便聞風喪膽,士氣低弱。
除了懂得調兵遺將、運籌帷幄之外,衛少央之所以能如此受人敬重,是因為軍務之外,他從不以職銜壓人,吃的、穿的、用的,全與底下兵士無異,最艱難的苦戰,他永遠身先士卒,他尊重每一個生命,能救的絕不犧牲一兵一卒……
他總說,主帥不是讓士兵保護,而是要保護每個聽命于他的人,將士們將命交到他手上,他就有責任確保每一條性命絕不枉送,設法以最少的傷亡取得勝利。
是這樣的寬厚襟懷,贏來每一顆誓死效忠的心,手下將士個個無下打心底敬他、服他,甘心追隨他出生入死。
也是這樣的士氣,換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記錄。然而,這樣眾志一心的氣氛,卻在這一回破壞了……
“真他奶奶的熊,他是什么東西!不過就小小的參謀,拽屁。
“居然叫我替他倒酒?老子這雙手砍了多少顆敵人的頭,就是沒替人倒過酒!”
“要飲酒作樂不會滾回長安去?這里是戰場,不是他少爺的溫柔鄉!”
“軍妓又怎地?不是人嗎?又要我們侍候得他高興,又不把咱們當人看。”
衛少央揉揉疼痛的額際。
他已接收到不少來自手下的抱怨,這杜天轔究竟是怎么得罪人的?就連紅帳里的那些姑娘,都對他頗有微詞,這實在是……
他早料到了,向來養尊處優、被人侍候慣了的杜天麟,不可能拋掉公子哥兒的驕矜氣焰,但這些將士們都是在戰場上搏命殺敵的,哪能容忍這樣的頤指氣使?
將士們看在他的面子上,尚能忍氣,不與他一般見識,但他也不能任這情形再持續下去,以免影響軍心士氣,于是找了一日,將杜天麟叫來,訓誡了一頓,要他收斂些。
他看得出來,杜天麟極不滿,雖沒當場爆發出來,但口氣極不馴。
在軍營中,他是主帥,光是他今日藐視軍紀,沖撞主帥的行止,就夠他罰個軍棍三十了,否則將帥滅儀何存?
然而,思及梅映宛,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岳紅綃看不過去,埋怨道:“你太容忍他了!他根本沒把你這個主帥看在眼里!
衛少央苦笑。
不然還能如何呢?這人是梅映宛的丈夫,他動不得,也傷不得。他答應過,要將她的丈夫毫發無傷送回到她身邊,他不能失信于她,不能……做出令她傷心的事。
為了她,還有什么不能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