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等在墻的另一面。
“聽說,你要走了?”不知等了多久,另一頭傳來她特有的清潤嗓音。
“嗯!毙姆克崴岬,如果還有什么令他留戀、割舍不下,也只剩記憶中那道娃娃音,還有她給的溫情。
“也好,自己保重!蹦軒退,就幫到這里,往后便看他自己了。
“小姐——”他一時沖動,脫口要求:“能不能請你,掌心貼著墻面,一下就好!
她不解,困惑地抬手,貼上冰冷的墻面!斑@樣嗎?你想做什么?”
他輕輕地,也將掌心貼上,隔著一道厚實的墻,卻仿佛能感到她透過來的溫度。
“謝謝你,小姐!彼抗夂瑴I,啞聲道。終于,能夠將這句遲了多年的話說出口。
“臨走前,可否讓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記住你!
“映宛,我叫梅映宛!
“嗯。”梅映宛,他記住了,這個名字,他會刻在心間,永生永世,不忘。
他應得嚴肅、莊重,惹她失笑!霸趺从?你又沒見過我。”
“不,我見過!彼煤妹,就像她院前栽種的那株梅樹一樣,雪膚玉貌,清雅出塵,那聲音他已牢記在靈魂深處,只消一開口,他便能認出她來。
他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只能喑地里偷偷瞧她幾眼,做為日后思憶的憑據。
“你打算去哪里?缺不缺盤纏?我這兒有些銀兩,你先應應急。啊,對了,你有落腳處嗎?城外有處小屋,是我家的產業,你先暫住在那里,生活安定了再做盤算!
“小姐不必費心,我應付得來。”她幫他的已經夠多了,將來,他想靠自己。
那年,他十五,她十三。
。
那日之后,他們不再有交集。
小小少年脫離了大娘的惡意凌虐,反而活得更寬廣自在。他在一處小村落待了下來,白天,他獵些山禽野味,便足以三餐溫飽。
村子里的人都很和善,有時他獵了整頭的山豬,便分食給左鄰右舍。隔壁的大娘見他一人孤苦零丁,會替他補補衫、分送些自家種的白菜:他替年紀稍長的阿伯砍柴挑水,阿伯便將老母雞下的蛋送來給他;村子里有個退休的鏢師,年輕時頗富盛名,知他有心,便教他習武。
晚上,他勤練武藝、研讀兵書,有時在興頭上,燭火燃盡、雞啼破曉,他都渾然未覺。
就這樣過了三年。
那日,他砍了柴,送到人戶人家,收了碎銀,再到市集里將大嬸托售的白菜給賣完,不經意聽人談起,梅御史家的閨女要嫁人了。
姓梅的御史有幾人?只有一個。
梅御史有幾個女兒?很多。所以,不一定會是她——
然而,最后的自我安慰,教“梅映宛”三字給打碎了。
名喚梅映宛的官家千金,他左思右想也只有一個。
那一瞬間,胸口好似遺落了什么,空空蕩蕩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失落什么——
她要嫁人了,對象也是當官的獨生子,門當戶對,所以她會過得好,夫婿疼寵,錦衣玉食,富貴終身。
他喃喃告訴自己,不受控制的雙腿來到御史府門前,也不知怎地,就這樣傻傻站了好幾個時辰。
于是,他看見她在家丁婢仆的護送下,進了山上的普寧寺。
據說那是她的意思,成親之前,她要入寺廟齋戒七日,抄經書,為父母祈福,這是她身為女兒,出嫁前唯一能盡的小小孝道。
那七日,他總是來到廟前。如果說,他也有什么心愿,那么他希望,菩薩保佑她幸福,她嫁的那個人,一定要很疼她。
他沒有大把的財富可以添香油錢,只有幾錠碎銀子,但是他有誠意,他有滿滿的誠意,他拜了又拜,頭磕了又磕,只求菩薩聽見他的心愿。
他還是天天來,以往,隔著一道墻,如今,隔著一間間的廂房,守著她。
這是他最后、最后,能守護她的時日。
直到第七日,或許是出嫁在即,她睡不著,披了衣,由寺廟后門出來,偶爾抬頭賞著月光,偶爾低垂螓首不知在想什么。
見她走遠了,他不放心,悄悄跟隨身后。果然沒錯,她心不在焉,在后山中迷失了方向。
他思索著該如何將她平安帶回,此時貿然出現,必然會令她驚慌,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嚇壞她。
只是,荒山里暗藏的危險太多,并沒有給他足夠的機會思索,一頭惡狼虎視眈眈,撲上去就要撕裂她,他無法再深思,本能地上前與它纏斗。
幸虧平日上山打獵,隨身帶了把匕首,他受了點傷,惡狼則倒地不起。
她嚇壞了,退得遠遠,睜大的明眸滿是驚慌。
“別怕,小姐,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彼雷约含F在的模樣一定很嚇人,臉上有狼爪抓過的痕跡,纏斗間身上多處沾了狼血,一身的殘破血污……他忍著痛,盡可能地放輕音量,安撫她。
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怔愣地望住他。
她恐怕真的嚇壞了!拔抑皇且I你回寺廟去而已,不然這樣,我走在前頭,你可以跟在很后面、很后面。你不必相信我沒關系,只要你覺得我有任何壞心眼,你可以轉頭就跑,這樣好不好?”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很有耐心地等著她做決定。
又過了一會兒,她移動腳步,卻不是如他所說,拉開長長的間隔,而是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以手絹擦拭他臉上的血痕。
他受寵若驚,慌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拔,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她將手絹交給他,還拿出一個小瓷瓶!斑@藥抹上,很有效的,不會留疤。”
“我知道!彼摽诒愦。抹了這么多年,誰會比他更清楚這藥多有效?
“啊!”他怎會知道?梅映宛凝視著他,突然道:“你的聲音,還有說話的語氣好熟悉,真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心房不爭氣地撲通撲通跳著,聲音微緊!罢l?”
她搖頭,笑了笑!安贿^他已經三年多沒消息了。沒了他大娘的凌虐,我想他現在應該過得很好吧,雖然有時候想到還是會擔心,我嫁了以后,他要是有困難可就真的求助無門了。他這個人啊,挺倔脾氣的,小時候不懂事,說他哭聲吵了我睡覺,他就當真再也不哭,大娘幾乎打掉他半條命,也決計不吭一聲,這樣的傲骨,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小姐——”胸房一熱,張口無言。沒想到,小姐心里還惦記著他,他何德何能?
“喂,你!”心思一轉,她恍然驚呼:“啊,是你!”
“我過得很好,蒙小姐贈藥、贈書、送食,這恩情,今生永不忘懷!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澳阏f話老那么一板一眼地認真,又沒人要你永不忘懷。你呀,要真記在心上,怎么一去就沒了音訊?”
“一個沒名沒姓、沒沒無聞的小子,沒臉去見你。”他本是想著,有朝一日,闖出一番成就,再回去告訴她,她沒信錯人的,怎知——還未達成理想,她便要嫁人了,她要嫁人了……
思及此,他黯然垂眸,無言了。
“誰說你沒名沒姓,你姓衛!”私生子又怎樣?大娘再如何氣惱,他還是姓衛。
十五歲以前,他見不得光,沒出過大門一步,任憑他大娘小雜種、小雜種地叫,但既然他離開了,那里的一切就再不值得回顧。
“沒名字不打緊,我替你取!闭f完,竟當真拿了根樹枝,在泥地上涂涂改改,這個不好、那個不佳的,表情極其專注、慎重……
最后,他看著月光下,映照出泥地上僅存的三個字。
衛少央。
“本來是想取自‘年少英雄,泱泱風范”的意思,后來想一想,還是用這個央。我的名字分你一半,少了半邊的映字,就成了央……聽起來有點沒氣勢呢,還是你要用前頭的那個!”
“不,就用這個。”他心房一陣暖熱。私心底,他想成為她的一半。
“小姐,那大官的兒子,人好嗎?你想不想嫁?”
她訝然,淺淺笑著。“談什么想不想,這婚事是我爹作的主,我不知他是什么樣的人,未嫁前,一切都是未知!边@樁婚姻,是父親穩固朝堂勢力的手段,生在這年代,她有何權利自主呢?
他凝視著她,那笑容,就像今晚的月華,溫潤柔淺,對那樁未知的婚姻,抱著最寬容溫柔的心。
她應該嫁個好人的,她應該要幸福的,她是那么溫婉善良的人——
“如果!”如果你不想嫁,跟我走好不好?我帶你走!
這是第二次,他浮現那樣的念頭,想不顧一切帶她遠走高飛,甚至起了卑劣的念頭,只要不送她回去,將她藏起來,婚期一過,她就不必嫁了……
然而,目光觸及那血污的衣裳,話又吞了回去。月光下的她,好美,美得清華高潔,不染俗塵,這樣卑賤如泥的自己,怎說得出口?
那一夜,他們之間首度沒有那道厚厚的高墻,靠坐在樹下,他說一句,她接一句,她問一句,他也答一句,他身上的傷,她為他上藥:她傷了腳,他就背她……感覺彼此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遙遠。
天將亮時,她伏在他背上,回程路上各自靜默。
廟宇已然在望,兩人同時開口——
“小姐——”
“衛少央——”
一頓,她笑了!澳阆日f!
“請你——一定要幸福!睕]資格帶她走,就只能祈求她幸福。
她靜默了一陣!澳悻F在,還是想帶兵打仗嗎?”
“是!焙葱l國上,讓她在這里生活得平安,這是他唯一的信念。
“我那兒還有幾本兵書,你一直沒回來,等明日我出閣之后,你記得去找娟兒拿,知道嗎?”
“小姐——”她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
“聽我的!不管我給了你什么,一定要收下,好好珍惜、善用,我希望有一天,咱們再見面時,你不會令我失望!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后一段話,他答應了她,在她出嫁前夕。
那一年,他十八,她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