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日日如此。
真是日日——小時候的事情,在溫府的事情,平常做些什么,吃些什么,一項一項小事,他都要問清楚。
惜玉雖然內心疑惑,但基本上還是有問有答。
她大半活動地點都是在后院,因此碰不到外人,要是出了定將院也一定是跟著晚晴一起。
惜玉的容貌不是特別出挑,衣著的料子雖好,首飾卻簡單,也不施脂粉,看起來就跟其他院落中等級較高的丫頭差不多,垂首斂眉的倒也不會讓人多注意,幾次到院外散步,也遇過盧氏,趙氏,小盧氏,連小盧氏的兩個女兒都遇過,但晚晴既是官家女兒,名義上又是郡公主府所出,沒人會干涉她身邊多個丫頭少個丫頭。
又由于晚晴頗受到朱家長輩的喜愛,朱太夫人柳氏,夫人盧氏,偶爾都會找妯去說說話,惜玉就因為這樣出入過柳氏跟盧氏的院子,兩個朱家女人見惜玉面生,順口問了句,晚晴只道是新買的丫頭,兩人便沒再過問。
除了晚晴,惜玉偶爾也會跟初曉一起,基本上是有事相求,初曉不待見她,伯由于相求之事跟她并無沖突,她也樂做順水人情——雖說兩人基本上一路無話,可惜玉還是挺感激初曉的,然后又再一次慶幸自己身段一向放低,要不然這口可不好開。
如此,轉眼谷雨。
如此,轉眼立夏。
惜玉書已經讀了百來本,還是沒學女紅琴藝,大字倒是練了一些,稱不上美,但至少也沒那樣丑。
然后跟朱行云……
他對她真的是很好,她在定將院甚至比在溫府過得舒服,知道她對溫潤玥跟溫太夫人很掛心,一旬半個月的便會告知她最新消息。
康氏有個陪嫁丫頭霜月去年被溫任遠收房,什么時候懷上孩子也沒人知道,只知清明過后肚子逐漸藏不住,霜月也算聰明,知道府中有變,擔心這時候傳出有孕,自己跟孩子都不保,便跟溫任遠及溫潤玥的奶娘說,奶娘又命自己的兒子去朱家在杉天府的鋪子傳了消息,朱行云花了些銀子買通門房,便讓霜月趁夜出了朱府。
霜月本想回康氏身邊,但因為近日驚惶過度身體微恙,看了大夫后說是脈象不穩,不宜奔波,現在安置在朱家的別院安胎。
朱行云對惜玉,雖然還是有那么一些主人家的態度,不過已經十分讓著她了,以這時代的價值觀,做到這些并不容易。
好比霜月有孕,根本不關朱行云的事情……
可他還是做了,因為知道惜玉會掛心。
別院的管家剛剛送信來,說霜月的狀況已好轉,但由于肚子漸大,就不回青嶺府了,直接在朱家別院待產。
也不知道朱行云是怎么封口的,惜玉在定將院的特殊待遇居然一個字也沒傳出去,就連第一次在園中遇見池氏跟朱勉云,兩人也假裝第一次看到她。
他要是外出數日,一定會帶些有趣的小玩意兒回來,“這送你!
通常不是什么很貴的東西,但都有點意思,小動物的木刻,繪有當地名勝風景的畫卷,或者是平安府沒有的干果蜜餞。
朱行云在她妝臺里放了好些名貴玉飾,案頭上一滿盒子的小金珠,惜玉與正義為伍,自然有心力對這些小東西有興趣,“怎么會想到買這個?”
“我聽說北虞國的男人若是外出,必定會帶幾樣當地的東西回家,讓家里的人知道自己去了哪些地方,有些什么!
他好像認定她是北虞人了。
也好,北虞民風國情比較接近現代的平等觀念,一夫一妻,男子可休妻,女子亦可棄夫,兩人不和可離婚,女子再嫁也不會惹人非議,這些能解釋為何她總有些格格不入。
對于朱行云的示好,也說不上來,她很感動,只是還不到心動的地步,在她心里始終覺得對方比自己年紀小,而且是小很多的那種小,是弟弟,因此即便條件不錯,對自己也好,可她內心就是有種障礙跨不出去,但她也告訴自己,如果可以的話,對他好一些,將來等溫任遠歸來,再問問能不能讓她回溫家。
只是惜玉沒有想到,這時對此毫無眷戀的自己會在某天改變心意,不再只是感動,而是心動,至于那日也不是在很久以后……
惜玉沒有跟朱行云出過定將院,朱行云也沒有要她一起到府中散步,所以當她聽到他說!案襾怼睍r,原以為他要去書房,沒想到他卻出了垂花門。
定將院左側是牡丹院,牡丹院再過去一點便是她跟晚晴常去的花園,各式繁花盛開,錯落有致,池塘邊有假山假水還有假瀑布,簡單來說是超壯麗,在那邊遇到朱府其他女眷的機率算高,好像大家都滿喜歡那個花園。
今天,朱行云帶著她從右墻拐出去。
惜玉第一次走這邊,原以為會是跟院落一樣的江南園景,卻意外看見一條長長的散步道。
兩邊植著一株又一株的梧桐,樹干筆直,油亮的綠葉又是一片繁茂,樹景延伸百來尺,早夏夕陽點點篩下,明信片般的景色。
左邊是可以行船的大水塘,右邊有小坡,坡上有幾只小鹿,睜著黑色的大眼睛看啊看的,倒也不怕人,那定住的模樣可愛到不行。
惜玉見到如此景致,忍不住驚嘆,“真美!
“我也猜你會喜歡。”
她還以為這里除了花園便是花園,沒想到居然有這種地方。
夏日夕景,梧桐行道樹,小鹿,太療愈了。
朱行云帶著她到水塘邊,船夫早等在那兒,兩人一上船,槳即搖開,往湖心里去。
船頭有矮桌有軟榻,上面還放了些點心。
暖床工作三個多月,惜玉一直以為朱行云是工作狂,沒想到居然還有點生活情趣。
除了在船尾的船夫,也沒其他人,惜玉脫鞋上榻,盤膝而坐,心想這時候若是有包蝦味先就好了……
“什么事情這么高興?”
“能出來自然是高興的。”
“說得好像是我關著你了,我可不記得自己禁止你出院子的!
“朱家這么多女人,我怕!毕в衲闷鹈倒屣炓Я艘豢冢摆w姨娘,池姨娘,趙姨娘有四個女兒,二少房中有正妻,有將來肯定會扶為平妻的寵妾,還有你的姨母跟兩位表妹,個個都是主子,個個講話都底氣十足,我自然能躲多遠便是多遠!
朱行云笑,“你也怕人欺負?”
明明就是個厲害丫頭,那日她不動聲色教訊溫家二少奶奶的事情,他可都還記得清楚。
當時也不過十六歲,便讓快三十歲的婦人啞巴吃黃連。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事清心。”長輩或者朱家姑娘也就算了,基本上就是名門派頭不算什么,張梅兒才是讓人吃不消。
小肚雞腸,但架子又挺大。
她跟晚晴有次遇見,張梅兒見晚晴釵子上一枚拇指大的東珠,竟當場變臉,說什么名分未定,豈能用上這等好物,即便朱行云送了也是看在郡公主的分上,晚晴居然就這樣戴了,太沒規矩之類。
晚晴顯然司空見慣,只是微微一笑沒再搭話,倒是張梅兒那看著釵子的眼睛,嫉妒得像是要噴火,惜玉心想,不過就是支釵子就跳腳成這樣,萬一給張梅兒看到自己鏡臺抽斗內的事物,那她不就要氣死了。
“你最近不是因家里來了客人挺忙,有時候還幾天不在,怎么有空帶我出來游湖?”
尋常一句話,可是朱行云臉上卻出現些微不好意思——雖然只是一閃而逝,但她看到了,還挺清楚。
矮油,害羞了?
她想,“家里最近不是來了客人挺忙,怎么有空帶我出來游湖”這句話有歧義嗎?應該沒有吧,那他突然不好意思什么?
看著老成少年突然變成羞澀少年,還挺有趣的。
惜玉忍不住壞心一起,“你若不想回答沒關系,我也就隨口說說,不是非得知道答案!
朱行云想了一會才道,“等等便跟你說。”
等就等,反正她時間大把的是——如果說三個月前她還想著要回家的話,那么現在她就是認清事實的時候了。
從春天到夏天,她有了很深刻的體認,朱行云在短時間內不可能放她走。
根據她跟廚娘打聽來的八卦,朱行云這幾年院子就一個女人,叫做鵲兒,但他將鵲兒收房主要是因為柳氏想抱孫,朱富戎與盧氏也殷殷催促,沒想到鵲兒大膽假裝有孕,下場自然是個慘字。
后來嘛,大少爺在外頭有紅粉知己,院子也還是沒有收人,即便晚晴跟初曉沿兩個正妹進來,他也沒碰,寧可夜宿花街粉樓……接下來,就是她了。用膝蓋想也知道自己對他來說不一樣,可是——
“你到底……看上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