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妥化妝箱,王子梓低頭看表,原來已經晚上七點半,難怪覺得又餓又累。
身為遺體化妝師,雖然薪水還算優渥,但是很難固定時間上下班,像今晚,原本要下班了,突然有客人要求接體后立即為大體洗凈、更衣、縫補亡者受損的顏面,只為了想讓連夜趕來看愛孫最后一面的老奶奶,目睹遺容時能少一些心痛也好。
體恤喪家心情,做得到的范圍內他總是盡量配合,只是這么一來,讓他越來越難洗刷“放羊的老爸”這個臭名,答應女兒的事十之八九不是錯過就是延期,幸好女兒不會跟他吵鬧,總是好脾氣地笑笑帶過。
不過,大后天是女兒生日,說什么也要陪她,還是找同事對調一天輪休比較保險,免得臨時有什么狀況他不好推辭,連女兒的生日都錯過,可是最失職的老爸。
“昌叔、黃哥!
他來到葬儀社會客室旁的小房間,里頭堆了一些雜物,剩下幾坪小空間,被同事們拿來當成午休或下班后泡茶閑聊的聯誼室。
“阿梓,都幾點了,你怎么還沒走?”帶他進這行的昌叔看見他,反而不悅皺眉。
“昌叔,你剛回來不知道,阿梓本來要走了,結果臨時被通知要去接體,其實本來應該輪小蔡去的,那家伙跟小老板說家里有事不能去,小老板就叫阿梓負責。唉,現在和以前不一樣。誰會巴結,誰就輕松賺啦!”
“講那么大聲是沒在怕的是不是?”昌叔瞪了說話的黃哥一眼!靶⌒谋恍±习迓牭,叫你回家吃自己!”
“哼!吃自己就吃自己,大不了回家種田啦!”黃哥不屑地輕哼一聲,一口把茶干了。“昌叔、阿梓,你們聊,我要回家抱我水某,不跟你們這些羅漢腳混啦!”
黃哥毫不在意地笑露一口黃板牙,揮揮手轉身離開,把空間留給昌叔和王子梓師徒倆。
“昌叔,酒喝多了不好,還是喝茶好!
王子梓一坐下,便自作主張將倒滿烏龍茶的杯子塞進昌叔手里,把米酒拿到自己身后,擺明不再讓他沾酒。
“你不給我喝,我不會回家再喝?”昌叔才說完,立刻接收到他的不悅視線。
“知道啦,不喝就不喝,瞪什么瞪?又不是要比誰的眼睛大!
昌叔眉登。皺紋深得像刀刻斧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已經有七、八十歲,其實他才剛過六十大壽。
“我沒有瞪您。”對長輩不恭的事他不會做。
“你啊你,沒事干么要長一張關公臉?”昌叔悶悶地埋頭喝了口茶。“真的就只差關公臉是紅的、你是白的,不高興的時候不說話,兩只眼睛直直盯著就嚇人,我什么壞事都不敢做了。”
“跟我的長相沒關系,是您自己知道借酒澆愁不是什么好事,心虛!
“是啦,我心虛,看到你的臉更心虛。”
王子梓笑了笑,不再和師父爭辯,畢競他也知道自己天生一張神像般莊嚴端正的臉孔,不笑的時候真有兒分威嚴。
“小老板又惹您生氣了?”
說到這兒,昌叔臉就黑。
“除了他還有誰?我看透了,不出五年,超哥的家產全部都要在這個不肖子手里敗光--”昌叔瞄他一眼,停頓片刻!八氖虏恢匾匾氖悄,做人不要太重感情,有好機會要把握,不要為了陪我這個老人,把自己的前途賠進來。”
王子梓聽明白了!澳侵竿诮堑氖?”
也是,這幾年在地方上日漸壯大的“天福生命企業”,主事的是從前赫赫有名的“擎天幫”少幫主任奇雄,黑白兩道的交情都不錯,掌管財務與人事的孫經理更是畢業于哈佛的著英,運籌精明,公司事業版圖不斷對外擴充,對于專業人才開出的條件絕對令人
心動,能被這間公司挖角,也稱得上是對于自己專業上的肯定。
幸運地,最近他也成了“天福生命企業”的目標。
對方獵人才手段快、狠、準,在電話約談被他婉拒的隔天,居然由孫經理出面,直接高調地守在公司外等他下班,連他都嚇了一跳。
雖然他依舊一口回絕,不過孫經理表明愿意給他無限期的時間好好考慮,誠意十足,而這一招也的確讓小老板在那一陣子待他特別有禮,生怕他說走就走。
只不過時間一晃過了大半個月,看他每天正常上下班,似乎是鐵了心在這里待到退休,小老板故態復萌,無限制地亂接生意,完全不考慮在昌叔中風后不好使力,改跑業務,公司的大體化妝師僅剩他和另一位兼職學習的阿莊,至于和小老板有親戚關系的小蔡,
掛著化妝師的職銜,其實一天到晚打混摸魚,最后累的只有他和阿莊。
也不知道孫經理是不是在他們公司安排了什么人當暗樁,居然知道這情形,又來找他談了一次,雖然當時昌叔不在場,想必事后也聽說了這件事。
“嗯,你就去“天!卑!”
“要我去“天!?”王子梓當他說笑。“昌叔,我看您真的喝多了,我是您一手帶大的,怎么可能忘恩負義離開您的公司,跑去為竟爭對手效勞!
其實他也知道這里的工作環境與前景,遠遠比不上來挖角的對手,卻舍不得拋下對自己情深義重的師父,只能反過來安慰老人家。
“什么我的公司?這里是小老板的公司里當初老老板器重我,當我是號人物,送我百分之三股權,給我在公司說話做事的權利,現在他人走了,誰還理我?”
昌叔激動地說完,感慨地搖頭長嘆!鞍Γ疫待在這里不就是因為我蠢,答應老老板要幫他那個敗家子,至少也得做到退休為止。你又不欠他們什么人情,我說你可以走,你就可以走,越快離開這里越好!
“昌叔……”這么說實在讓他很為難。
“你十五歲的時候,因為你養父母的親生孩子栽贓,被趕出家門,在殯儀館附近流浪,是我帶你回家、領你進這行,還把一身手藝全教給你,的確對你有恩沒錯,不過這些年來你對我也像對待自己老爸一樣,夠好了,哪個做父母的不希望兒子飛黃騰達?我守在
這里沒錢賺沒關系,你去“天福”把錢賺飽飽,昌叔退休以后萬一錢不夠花還有你這座金山挖,多好?這才叫孝順,知道嗎?”
“昌叔……”
王子梓當然明白,昌叔才舍不得花他的錢,這么說全是為了消卻他的罪惡感,讓他心安理得地飛往更高、更廣闊的藍天。
“您講那么大聲是沒在怕的是不是?小心被小老板聽到,叫你回家吃自己!彼室鈱W昌叔剛剛叮囑黃哥的話,沖淡感傷氣氛。
“哼!”昌叔傲氣地拍大腿!耙,我是做爽的,口袋飽飽,什么時候回家吃自己都不怕!阿梓,聽我的,過完年,對方要是有誠意來個“三顧茅廬”,絕對要給我答應,不然我不認你這個笨徒弟!”
“……嗯!
王子梓點點頭。師父的話只要有理,他向來都聽的。
只是原以為師徒還能在一起工作好兒年,想不到分離時刻轉眼在即,他心中頓時充滿依戀與不舍。
不知為何,他忽然感覺自己一成不變的平穩人生,似乎也將因此產生無法預期的大變化……
邵筱蓮站在葬儀社門口,一陣毛骨驚然。
唉,怎么會這樣?王子梓什么工作不好做,為何偏偏選擇在葬儀社做事?
她不是對這行業有什么歧視或嫌惡,而是她怕鬼怕死人,偏偏這行業接觸死人最多、撞鬼的機率最大,光是站在葬儀社門口,她就覺得附近鬼影幢幢,好像有數不清的阿飄正在她前后左右晃來晃去--
“不用怕,我又沒做過壞事,怕什么?”
她小聲為自己打氣,反正人都來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管,沖了。
是啊,不沖也不行。
他的案子是由小琴負責,自己不方便插手太多,直到要送護照,她才借口出門辦事可以順便送去,也好讓對方感覺到小琴這方認錯的誠意,降低對方將事情PO網公諸大眾的可能,小琴一聽簡直是十二萬分感激地將護照交到她手上,恭敬目送她離開公司。
唉,誰教她為了見王子梓一面,明明可以郵寄的護照,偏偏自告奮勇要專送到府,人家好心體貼,要她白天送來工作地點,免得他下班太晚,她一個女孩子回家危險,她除了感恩答應,還能說些什么?
走進葬儀社,她主動說明來意。知道她不是客人,原本負責接待、笑容可親的中年男子,臉色立刻轉為冷淡,要她原地等待,然后打電話嘰嘰咕咕一陣,最后才叫她自己出門左轉到會客室待著,等王子梓忙完出來見她。
“這種服務態度,生意怎么可能好?”
反正會客室里就她一個人,邵筱蓮對著關上的房門咕噥一句,再細瞧屋里陳設。
明明是談生意的重要場地,在陽光斜射下,椅背卻蒙著薄薄一層灰,墻上掛著的一幅畫,像是因為漏水而濕黃一角,仔細一看,窗戶與墻壁的縫隙間還卡著幾根茄屁股,老板對上門客戶的尊重程度由此可見。
“會客室不是一間公司的門面?竟然能臟亂成這樣?”她忍不住嘖嘖批評!疤x譜了,要是我絕對不會光顧他們生意--”
“抱歉,我會向老板反應,請他改進。”
一聲客氣的回復從身后傳來,邵筱蓮頭皮一陣麻,不安又困窘地擠出笑容再轉身,視線一接觸到站在門口微笑凝望自己的男人,芳心競然不受控制地顫動。
男人那雙清澈眼眸和記憶中帶笑的溫暖雙瞼瞬間重迭,直覺地,她相信他就是王子梓。
不過,和她想象中的王子梓,誤差還滿大的。
那晚天色黑,王子梓戴著遮去大半張臉的醫療口罩,加上她心情緊張又腳痛,對他的印象只有他身材結實、大約比自己高個十多公分,唯一露出口罩外的雙眸在燈光下微布血理,看起來很疲憊,但是注視她時的眸光溫暖又真誠,讓人不自覺地對他卸下心防。
所以她想象著,口罩下應該是張讓人感覺脾氣溫厚的老實人臉孔,笑起來大刺刺、毫無心機,應該也是為生活辛苦操勞,所以能將心比心懂得別人的苦,雖然才三十歲,額頭和眼尾已有好兒條細紋,完全是她心目中標準無害又和藹的好人長相。
結果真是天差地別!
他的笑容的確和藹,長相卻非!坝泻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