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結(jié)婚了;槎Y很簡單,單單一個重點——她,從此以后是他的財產(chǎn)。
那年,他們回紅色城堡時,正是小度一天一夜蜜月后,天空新降輕雪,積在人工除融舊雪的濕澤路旁,像婉蜒的白紗花邊。
松亞杰載著他的新婚妻子前往宿舍搬行李,堡內(nèi)不見野玫瑰,一朵也沒有。
男學員在雪中空曠的廣場奔跑、沖撞,接傳橄欖球,女學員用水不再擔心停斷,愛欲女神鮮潤澄透、水靈靈,宛如凡心真肉體。
都說,令人感動的富豪少爺,出手闊綽、效率好,二十四小時內(nèi)幫他們整頓了荒廢二十余年的城堡,弄了個環(huán)境清幽人舒爽。
只可惜,他們不住這兒了。富豪少爺辦退學走人,他和妻子搬至五層樓房公寓,過起美滿婚姻生活。他到哪兒,她就在哪兒。他帶著妻子出隊,也是妻子身為組織一員,有和他相同的慈善義務(wù)。
二月烽火像南國春天第一顆爆裂樹頭的花苞,來得又烈又急無預警。長年駐守的國際軍團再次動了起來,航空母艦上,各式飛行機體起降頻繁。
杜罄說的對,戰(zhàn)爭不會結(jié)束,他們遲早會再回來。結(jié)婚像戰(zhàn)爭,還是戰(zhàn)爭像結(jié)婚,這場戰(zhàn)爭來得像他們結(jié)婚那樣地破壞和諧——
“綺璐學姐!”急喊聲在無國界慈善組織駐扎的醫(yī)療所揚得震天響,好像空襲突來的那種驚慌失措!熬_璐學姐!”那個叫楊提爾的男學員第三次出隊,是丈夫派給她的助手!熬_璐學姐!綺璐學姐!”
佟綺璐在連續(xù)的呼喚中醒來。鋪了一層塑料墊一層毛氈的木板雙人床,如故掀亂一邊,另一側(cè)的枕被整整齊齊,無余體溫。佟綺璐望著那空床位,手從枕下抽出,她手里握著懷表,是結(jié)婚時丈夫給她的信物,像她給他項鏈一樣,他說這表也是傳家物,表里的青羽是綠寶石雕刻而成,本是他的家徽——松的針葉,父親好友杜卻說看起來像青羽,正好杜罄養(yǎng)的鳥兒也是青羽,青羽因此成為組織創(chuàng)建的標幟。他第一次出隊任務(wù)結(jié)束時,他父親把表給他,說他已經(jīng)成人了,往后什么事得自己主意。
陰慘慘的窗色,就在丈夫床位外兩公尺不到的地方,一道閃電劈岔閃顫。佟綺璐彈開懷表表蓋,才九個小時而已——丈夫到難民營出診,時常得花上二十小時,甚至數(shù)天、數(shù)星期。她已經(jīng)很習慣,怎么還在昨晚握著懷表睡了一整夜?
佟綺璐坐起身,收好懷表,感到胸口悶重,她拍撫一下,壓住喉頭的怪異,下床穿好鞋子。除非丈夫也在,否則她得時時戒備,脫不得制服。
“綺璐學姐,學弟他們撿到一個孩子……”
佟綺璐打開門,楊提爾正好抬高手!霸趺戳耍俊辟【_璐問他。
楊提爾放下沒敲著門的手,直接報告。“和亞杰老師到難民營的學弟,回程中途撿到一個孩子,他傷得很重,得手術(shù)——”
“亞杰呢?”他的學生回來了,難道他沒同行?
“亞杰老師處理一個難產(chǎn)子宮破裂的婦女,目前無法回來……”
佟綺璐點頭。“你說的孩子呢?”邊問邊移動腳步。
“在急診間!睏钐釥柨觳阶撸瑤缀跖芰似饋。
佟綺璐跟著前往急診間。
再次開戰(zhàn),他們駐扎的地方和多年前一樣,但這兒已非廢村,停戰(zhàn)期改建成紀念和平醫(yī)療所。
這醫(yī)療所設(shè)備相當簡易粗陋,缺乏精密儀器,更別提手術(shù)室采光居然是兩片向陽大玻璃,搞得白天悶熱,室溫超過攝氏四十度,放了沾血紗布沒一分鐘即有蒼蠅飛聚,根本做不到所謂“無菌”。急診間反而比較像手術(shù)室,他們進駐后,帶來一些儀器,略做改變,在急診間分隔一個區(qū)域動手術(shù)。
躺在床臺的孩子,傷得太重了!佟綺璐幾乎嚇到。明明,這幾年,她看多了血肉模糊、肢體缺斷的血腥場面,那面目全非的傷勢卻還是超過她的想象。
學弟告訴她,孩子應(yīng)該是在家門口遭到自殺式恐怖攻擊波及,孩子的家人可能死光了,他們路過,聽見貓般的叫聲,空氣脹滿臭味,循聲循味查看,發(fā)現(xiàn)一團黑的他,看起來像是被野獸咬過,奇慘無比,他們做了緊急處理,飛車將他帶回來。
光清創(chuàng)就花了半天,佟綺璐和幾個學弟圍在手術(shù)臺,一站過了三餐,誰也沒心思休息。孩子的一手一腿炸斷了,他們輸了很多血,用了很多紗布繃帶,染了血又染了血。這不是沒有過的經(jīng)驗,佟綺璐卻覺得那血腥揮之不去,孩子細弱的呼吸,在她翻手覆手之間,那近乎糜爛的肉體為什么會是個孩子?
每個孩子都是上帝用來提醒我們,這世間還有希望——這是出自泰戈爾?還是誰?
佟綺璐不明白,為何有人要毀滅希望?她覺得頭暈、呼吸困難,淬然地,她旋身跑出手術(shù)區(qū),沖到急診間外,還不夠,她一直跑,她沒想到多年過后,她是以這種方式重返和丈夫初遇的地點。
那片樹林復蘇,又半毀,這場戰(zhàn)事遲早將它全毀!
佟綺璐跑到醫(yī)療所外細雨的夜色里,摘掉口罩,抓著胸口,手套上的血污沾滿無菌衣,她彎傾身子,在一棵禿樹旁,劇烈嘔吐。
一整天沒吃東西,她吐出酸液,卻覺得是血水,仿佛把她這些年累積的、在戰(zhàn)地面對的血腥記憶,往外倒。
她越吐越不舒服,雙膝軟癱,跪了下來。
“綺璐學姐……”楊提爾舉著手電筒,出來尋她,警覺荒林那頭的聲響,他機伶地跑過去。“綺璐學姐?”
佟綺璐回過頭!疤釥枴睔庀⒉环(wěn),美顏白得近乎透明!澳阍趺闯鰜砹恕
“你不要緊吧?”楊提爾將她攙扶起身。
“傷員……那個孩子……”
“都處理好了,我叫醫(yī)佐注意著。”楊提爾打斷佟綺璐的嗓音。“你站了一整天,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們就好!本_璐學姐畢竟是女性,體能無法像他們。出隊之初,資深師長罄爸再三叮咋,別讓已婚的綺璐學姐太操勞。他撐著她邁出步伐,回醫(yī)療所,送她進房休息。
佟綺璐幾乎是一沾枕,就睡了過去。這一覺,她夢見她母親。一開始她和母親走在橋上,母親牽著她的手,橋下水流潺潺,后來不知怎地,她和母親走散了。她在橋口回頭找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在遠方靜靜看著她,和藹對她笑著,她想接近母親,母親便后退,退到橋的另一邊,她焦急地叫“媽媽,母親變了一個人似的怒意橫生,說:“綺璐,你怎么可以回到這兒?你怎么可以在這兒?你怎么這么不懂事!為什么要惹媽媽生氣擔心?媽媽不要你在這兒,你走,馬上離開!馬上離開!”母親用力推她一把。
她驚醒過來,冷汗浸身,身旁有沈穩(wěn)呼息聲,偏首一瞧,是丈夫回來了。窗外一片暗幕,床邊桌上一盞小燈,照出他略透疲態(tài)的臉龐。她拿出枕下懷表,看一看時間,日期顯示她睡了一夜又一天!她坐起,發(fā)現(xiàn)身上原本的臟衣物有人替她換過了。
“亞杰……”她伸手摸他胡斑斑出頭的俊顏,摸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巴,把他壓在胸口的大掌包握在自己雙手里,美顏輕柔摩著他修長的指。
他們結(jié)婚沒幾個月,他接到出隊任務(wù),當時她還沒受訓結(jié)束,還沒戴上貝雷帽,無法同行,更何況組織一向不派女學員出隊,韋安平在組織里負責的是海洋研究船事務(wù),從沒出過一次隊。杜老師說不是不派女學員出隊,是希望她們可以留在組織當后盾,那些戰(zhàn)亂地讓男人去就行,尤其她結(jié)了婚,在安定的地方比較好。他出隊的前一晚,她躺在他懷里,看著床頭那個金色面具,新婚的甜蜜尚未自她情緒中褪去,她像個膠黏的小妻子離不開丈夫,她對他說,可不可以不要走,和她過安定的生活。他笑了笑,寵撫地摸著她的臉,給她講了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那是他們婚后第一次分離,也是唯一一次……
“怎么了?”松亞杰眼皮顫動一下,掀揚開來。
“對不起!辟【_璐仍抓著他的手,臉龐貼進他掌心,柔聲說著。“對不起,吵醒你了……”
松亞杰拇指輕滑她眼下淡淡的陰影!岸亲羽I不餓?”
佟綺璐搖搖頭,順著他指掌的微力,俯低臉龐,躺靠他胸懷。
“你好幾餐沒吃……”妻子一直沈睡著。他前晚深夜回來,發(fā)現(xiàn)她穿著沾血的衣物,沒做換洗,躺在床上,叫不醒。他知道她是太累了,體力透支。他幫她擦擦身子,換衣物,喂她喝了點營養(yǎng)補充液,接手她的工作——
“那個難產(chǎn)的婦女,怎么樣了?”她問著。
“沒事了,我才能回來。”他撫著她的長發(fā)。“綺璐……”他嗓音沉頓了一下。
佟綺璐撐起身,瞅著丈夫。他將她壓回胸膛上,像是不想讓她看見少有的嚴肅深思表情。
“那個孩子死了!甭曊{(diào)平緩傳出。
“誰?”佟綺璐嗓音抖顫地迸出,要抬起頭。
松亞杰壓著她,將她抱緊。“他傷得太重了……”啜泣聲敲在他心頭,濕意逐漸染漫開來,他把她擁得不能再緊,似要揉進自己身體里。“過去了,解脫了,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佟綺璐嘔了一聲,掙開丈夫的摟抱,跳下床,哭著跑開,進浴室。
松亞杰跟著下床,走過去。浴室的燈大亮著,他的妻子虛弱地靠著墻,滑坐在地上,捂著唇時而干嘔。他沉了沉眸,走向她!熬_璐,”蹲在她面前,說:“戰(zhàn)事越來越吃緊,前陣子有多起屠殺事件,這幾天自殺式的攻擊更是頻繁……”
“亞杰老師!”學生暗夜叫門,從來不是好事!皣H軍團送來傷員請我們醫(yī)治!那個家伙情況很糟,胸部嵌了一大塊炸彈碎片,至團的人說那家伙不能死……”
佟綺璐又嘔了幾聲。松亞杰皺一下眉,聽著學生報告著消息,一面看著妻子。
她說:“你快去……對不起,我現(xiàn)在什么忙都幫不上……”
過了清晨,陽光驅(qū)逐印象中的蒙蒙夜雨,佟綺璐稍稍恢復體力,她喝了學弟送進房的熱牛奶、吃了兩塊裸麥面包、白煮蛋和無花果,穿戴好制服、帽子,往急診間巡看。
急診間難得沒什么傷病患,一組當?shù)蒯t(yī)護人員整理藥品推車,準備到病房,送藥換藥。
手術(shù)還在進行,他們隔離出的那個區(qū)域的透明圍幕里,松亞杰正在處理著軍團送來的傷員。
佟綺璐戴著口罩,兩眼望著丈夫的身影。他現(xiàn)在是師長了,幾年前,杜老師漸漸把組織事務(wù)分配給他、居之樣、莫威廉、安秦、寇希德和路卡諾,他們正式扛起慈善大業(yè)的重擔,很難說放手就放手。這場戰(zhàn)爭也不知道要打多久,還會有多慘烈的景況?
“醫(yī)師!醫(yī)師!你是醫(yī)師吧……”
醫(yī)護人員推著藥車離去沒多久,一個抱著小孩的婦人急匆匆奔進來。
“請救救我的孩子!拜托救救她!”婦人嚎啕大哭,對著佟綺璐下跪,磕起響頭來。
佟綺璐先是聞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后看見婦人懷中露出來亂晃的一截枯黑小腿!皝磉@邊。”她忍著從胃襲上喉嚨的不舒服感覺,趕緊將婦人扶起,要婦人把孩子放上急診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條和木板綁捆,腳掌已無血色,孩子也因高燒陷入昏迷。她問孩子的母親發(fā)生什么事,那母親痛哭不停,什么也說不清楚。她拼湊地理解,大概是孩子為了搶運糧車上的救濟食物,被人群從高處推下擠踏。那母親不斷拜托她救救孩子,不要讓孩子被魔鬼帶走。
佟綺璐拆開孩子受傷的腿,發(fā)現(xiàn)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組織嚴重壞死,流出惡膿。她一陣頭暈眼花,心里很難過!霸趺赐系浆F(xiàn)在才送來?”
佟綺璐一問,婦人哭得傷心,說她和女兒住在偏遠沒有交通運輸?shù)牡胤,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兒送到這醫(yī)療所,到處都是戰(zhàn)火,逃難民眾自顧不暇,根本沒人幫她的忙。
婦人說:“我的丈夫、大兒子、二兒子戰(zhàn)死了,小兒子和二女兒餓死了,大女兒得傳染病死在兵工廠,求求你,醫(yī)師,好心的醫(yī)師,請你救救我的小女兒——”這她唯一的希望。
佟綺璐聽多了這類故事,她不再提問,全神貫注診療孩子。
“必須截肢!辈恢钦l說了一句。也不知是誰遞換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診療行列,協(xié)助她。
她只是專心地動作著,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憫的故事,做完該做的事。
幾個小時后,一天到了盡頭,送入觀察病房的孩子醒了,雖然少一條腿,但那天真臉蛋恢復生氣,掀動的雙唇叫出“媽媽”。那母親破涕為笑,直向佟綺璐道謝。
佟綺璐默默離開病房,并不覺得有什么好謝,她心里還是很難過,回房坐在床邊,點亮小燈,她想起夢見母親的事,這一刻,她終于了解母親將她推進河里的心情。這個國家,內(nèi)戰(zhàn)停了又打、停了又打,戰(zhàn)火、疾病永遠第一威脅脆弱的孩子,那些母親們飽受隨時可能會失去孩子的恐懼……
摸著自己的腹部,佟綺璐躺上床,取出懷表,彈開表蓋、按合表蓋,反復動作,直到美眸垂閉,睡了去。
松亞杰聽醫(yī)護人員說了,他忙著救那名軍團送來不能死的傷員時,妻子拉回一個孩子的生命。
忙到午夜,松亞杰準備在休息前,巡一趟病房,他先去看妻子診治的那個小女孩,之后往沒有先進儀器、沒有護士加倍照護的簡陋ICU房走。
未接近門口,松亞杰就看到有白煙飄出陰灰的長廊。進了房,那位今早由軍團送進來、不能死的家伙,以驚人的恢復力清醒地坐在病床上抽著雪茄,身上原本插的管子、有的沒的,全被他拔掉了。
“嗨,醫(yī)師……”男人看見松亞杰走進來,吐了口煙,打招呼。
松亞杰扯一下唇角!皼]人告訴你別在醫(yī)療院所抽煙嗎?”
“有。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美麗的女醫(yī)師對我這么說過……”男人咬著雪茄,哼笑著!拔抑宦犆利惻t(yī)師的勸告!
松亞杰攤手!罢婵上В液苓z憾……”
“這種話,你該留在沒救活我再說!蹦腥擞滞铝丝跓。
“真可惜遺憾我沒有那種時機說!彼蓙喗茏叩酱策叄瑢徱曋腥说臍馍,拿出聽診器。
“醫(yī)師,”男人舉起挾著雪茄的手,拒診!拔視詈芫玫,在這個國家沒有徹底改變前,我是不會死的……”
“將軍……”一個年輕人腳步無聲沖了進來,注意到松亞杰的存在,他住了口。病床上的男人示意地點了個頭。他才接著說:“車子來了。”
松亞杰看著那幾乎還是個孩子卻穿著軍官服的年輕人,有些覺得眼熟,好像曾在哪兒見過他。
“巴爾,過來幫我一把!蹦腥顺雎暋
年輕人隨即掠過松亞杰,借出肩膀,讓受傷的長官扶著下床,
“謝謝你了,醫(yī)師,我們后會無期!蹦腥俗旖切钡鹧┣眩谀贻p人的協(xié)助下,走出病房。
松亞杰跟出去,在長廊末端——緊急逃生口外,有輛與夜色相融的車,要不是男人身上的白繃帶,其實什么都看不出來。他朝他們移近,腳下踩中一個物品,才停住,撿起落地物——是一張國家識別證,上頭名字印著“松巴-梅賽迪斯”,還有一張稚氣未脫的大頭照。
“幫我把它送進碎紙機,醫(yī)師。”那個叫巴爾的年輕人,再次腳步無聲地折返。
松亞杰抬眸看著他。
他說:“我早沒了國家!
“巴爾,走了!眽旱吐暰的粗吼。
年輕人回身,消失不見光的幽暗處。
松亞杰翻動著手里的紙卡,旋足,走往病歷數(shù)據(jù)室,銷毀不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