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禹凡一邊扣著袖扣從更衣室出來,眉頭鎖得死緊。
他幾乎一夜未眠,反復(fù)地想著那淚眼汪汪的人兒。總覺得,曉希那幾近悲痛的情緒是基于他所不知道的理由,但那會是什么呢?
他沒看她這樣哭過,好像是受盡了委屈、壓抑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情緒爆發(fā)……他想明白,可是她卻不讓他明白。她一直是個溫柔慧心的女孩,但他知道,她不愿意再給他機會、再體諒他了。
自己所做的……真是這般不可原諒嗎?
路禹凡揉了揉額際,有股沖動想一拳打向墻壁。明明連日來,他有許多該操煩的事情,但這些卻還比不上她的兩行淚來得令他掛懷,這種束手無策的感覺,比什么都還令他難受……
最近不知道為什么,他一直想起父親把曉希帶回來時的情景——
當(dāng)時,小不點的她怯怯地望著陌生的四周,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似乎被他一貫的冷臉給嚇著了,微微往父親的身后躲。
「曉希,他是禹凡,妳的哥哥!
小女孩仍然害怕地望著他,小手抓著父親的衣襬。
「嗨!顾谒媲岸琢讼聛,第一次露出溫柔的微笑,朝她伸出手。「叫我禹凡就好。」
見到他的笑容,她似乎比較不會害怕了,跟著露出靦腆的淺笑,將小手放進(jìn)他伸出的手里。
他平常是不喜歡與人親近的,但當(dāng)時他便知道他喜歡她,喜歡這個害羞的小女孩,也很高興她能夠成為他的妹妹。
曉希笑的時候多可愛。∮行┖π叩,嘴角微微上揚,眼睛還會彎成好看的半月型,光想到這幕就令人愉快。任何人看了,應(yīng)該都會想要永遠(yuǎn)呵護(hù)著那甜美的笑容吧?
面對他,她一直是微笑著的。
包括知道了他要結(jié)婚的事以后,也是。
但不曉得為什么,她的笑容卻讓他產(chǎn)生了莫名的罪惡感。
聽她興奮地問著「禹凡,你要結(jié)婚了?」的時候,看著她的笑容,不知怎地,他的胸口像給塞了什么東西似的,郁悶著,溢滿了虧欠的情緒,即使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虧欠了曉希什么。
「妳真的為我感到高興?」忍不住,他還是開口問她了。
「為何這樣問?」她有些微愣。
「別人我不在乎,但我希望能夠得到妳真心的祝福,沒有受到任何人左右,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福!顾p聲地對她說道,很真誠的,卻又像是……乞求。
「我祝福你!顾芸毂惆阉脑捊恿讼氯ィ渲男θ,完全沒有任何遲疑。「祝福你們白頭偕老,我真的為你感到高興,如果你發(fā)覺我最近有些不對勁,或許只是因為我……覺得有些寂寞!
她的祝福,的確讓他有些忐忑的心平靜下來了。但,卻又揚起了一陣酸楚。
是因為當(dāng)時在心底深處,早已明白自己的行為是不對的嗎?
他的確是錯了。他的錯,不在他娶了瑟拉,而是在于他的無知,傷害了所有愛他的人的心。
所以,即使他現(xiàn)在回頭了,還是得承受后果吧?承受父母的冷漠,以及曉希的不諒解……
門鈴響了。
路禹凡望向門的方向,皺了下眉頭。
他不是按下「請勿打擾」的指示燈嗎?怎么還會有人來?
「路先生,您起床了嗎?」外頭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有禮卻半帶揶揄。
聽到熟悉的聲音,路禹凡微訝地?fù)P眉,他打開了門。
門外的男士一身西裝革履,所有的情緒隱藏在眼鏡后頭,獨留下英俊懾人卻又冰冷不可親的風(fēng)采,令人著迷。
他是周顥成,「泰爾集團(tuán)」的總經(jīng)理,路禹凡中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后來兩人在美國也見過幾次面。因為彼此很談得來,雖然生活繁忙,也時有聯(lián)系。
「回來怎么也不通知一聲?真是不夠朋友。」周顥成即使臉上帶著抹不去的憂郁,但因為高興見到朋友,所以模樣還是挺開心的。
路禹凡微笑了下!赴,不是刻意不告知,只是總經(jīng)理日理萬機,還得撥冗應(yīng)付我這不起眼的小老百姓,實在過意不去!
「樓下大廳經(jīng)理可不當(dāng)您是小老百姓。∧阋坏怯,他就急忙打電話到我辦公室了。走吧,到樓下喝杯茶!
泰爾斯飯店的下午茶點以精致出名,氣氛亦十分講究,價位也因此抬高許多,但還是有許多人不惜花大錢來這里度過午后時光。
不可否認(rèn)的,在他們的下午茶廳里喝茶的確是一種享受。
他倆挑了個鮮少人會注意到的位置。畢竟他們是名人,同時也是相貌極好看的男人,想不引人注目也難。
「你的家人……怎么看待這件事?」路禹凡早早就打電話與周顥成談?wù)撨^,因此他是最早得知這個消息的人。
他不是沒見過當(dāng)時在國外意氣風(fēng)發(fā)、目中無人的路禹凡,他的那份放蕩狂妄,讓人無法認(rèn)同。他們兩人很早就認(rèn)識了,所以周顥成很清楚,路禹凡在學(xué)生時代的時候,雖然有其高傲的一面,但性格卻不是這樣的。
不過那天與他通完電話,聽他分析他的婚姻狀況,周顥成的感覺是——原本的那個路禹凡似乎又回來了。
「氣炸了!孤酚矸不卮稹
「這也難怪了!怪茴棾傻匦χ!笗韵K@次有幫你說話嗎?」
當(dāng)初路禹凡宣布要結(jié)婚時,他也在場。
他的父母當(dāng)場發(fā)了火,而曉希卻在那時跑進(jìn)客廳,眼睛充滿驚喜的光芒,打斷了父親。
「禹凡,你說你要結(jié)婚了,是真的嗎?」
「嗯!孤酚矸驳貞(yīng)了一聲。
「真好!」她的語氣充滿欣羨,從后頭摟住父親撒嬌著:「爸,咱們路家的長男要結(jié)婚了呢!您和媽可能不久后就會有孫子可以抱了喔,開不開心?」
然后,她笑著將路禹凡拉到一旁,問東問西,以她的笑容,擋住了父母親的所有責(zé)備和欲言又止。
「不,連她也生氣了!
他的表情有掩不住的惆悵!缸蛲怼薜煤軅模F(xiàn)在閉上眼睛都還能清楚看到她那副模樣。我也從未看她對誰大聲過,她說話一向是輕輕柔柔的……」
周顥成無框鏡片后的雙眼略微一瞇。
早些時候,周顥成便猜測過——或許曉希對待路禹凡,不單只是妹妹對于哥哥的感情,如今一聽,他更確定自己的想法。
在路禹凡結(jié)婚前,他也曾經(jīng)好奇過,不知道路禹凡對曉希是不是也存在著非兄妹的情愫。
「唉,也只能算是我咎由自取。當(dāng)時,我實在太過任性了!孤酚矸灿行┌脨赖赝铝丝跉狻!缸钜氖牵砸恢北P據(jù)我的思考空間。她一哭,我整個人都慌了,這丫頭的影響力也真大……」
周顥成沒再答腔,再度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不管他怎么看,都覺得路禹凡把曉希看得比什么都還重要,只要一提起曉希,他冷硬的防護(hù)便會瞬間卸除。
若這是對妹妹的寵愛,那也真是疼愛得太過了。
為什么他覺得路禹凡對曉希的態(tài)度有些改變了呢?尤其他煩憂的模樣,與一般人為無法捉摸情人心思而苦惱的模樣,實在沒什么兩樣。
是不是真有可能……路禹凡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對曉希真正的情感?可是事到如今,又教曉希怎么接受他?
這可是個大難題。
周顥成的疑問不禁脫口而出:「對你而言,曉希到底占了多重要的地位?或許不應(yīng)該這樣比較,但就拿你和瑟拉熱戀那段日子來說好了,她和曉希,誰對你而言比較重要?」
路禹凡皺起眉,認(rèn)為周顥成的問法十分地不恰當(dāng),但這樣的問題卻讓他著實愣住了。
「我……倒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應(yīng)該是差不多重要吧!兩種不一樣的情感,是不能這樣比較的。」
「我記得,我第一次到你家,是高一的時候。曉希那時才小五,一看到你回家了,頭發(fā)也沒吹干,便朝你跑來,拉著你一直說些學(xué)校發(fā)生的事情。」周顥成嘴角輕扯了下。
「以我當(dāng)時對你的認(rèn)識與了解,我認(rèn)為你不會有多大的耐性,應(yīng)付一個不成熟的小娃兒。但你卻馬上拿起毛巾幫她擦頭發(fā),一邊還很認(rèn)真地聽她說些什么,那種態(tài)度,跟平常你在面對外人的時候,實在相差太多了!
路禹凡淺笑著,腦中浮現(xiàn)了曉希小時候的模樣。
「而且最重要的是,再怎么遲鈍的人也可以看出,你并不是在敷衍她,你的眼神非常溫柔,跟平常的閻王臉完全不一樣!怪茴棾蛇M(jìn)一步的說道。
「我一直很疼她。」路禹凡肯定地說。
這是事實,不知道為什么,從父親將她帶回家的那天起,他就很喜歡她,非常用心地保護(hù)她。
「是的,因為你疼愛她,所以對她有強大的包容力。但你剛剛也說了,對她和瑟拉的情感應(yīng)該是差不多的,那為什么卻沒有辦法容忍瑟拉?」
「我說過了,那不一樣……」
「不!愛的形式雖然有所不同,但在程度上應(yīng)該是相同的。你自己也說了,即使你的理智告訴你應(yīng)該包容,但你卻還是失去了耐性!怪茴棾纱驍嗨Z氣轉(zhuǎn)為嚴(yán)厲。
「其實問題不是出在生活習(xí)慣的不同上,只是因為你發(fā)現(xiàn)這段感情和自己所期待的有所落差,時間漸長,兩人戀愛的感覺消失了,你從她身上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于是開始不耐煩。」
路禹凡沒回話,有些錯愕地盯著他。
「容我說句比較直接的吧——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愛瑟拉,更或許……」
周顥成嘴角噙著一抹笑,話就這么斷了,沒有說足。他知道以路禹凡的敏銳,應(yīng)該能夠體悟出他到底要說些什么。
路禹凡望著他。
周顥成留下最關(guān)鍵的事情沒有說,但他知道那句話是什么。沒說出來,反而有種雙方心照不宣的意味,在他心底砸下了一塊石頭。
路禹凡知道他的分析能力一直是很精確的,但此刻的自己,卻沒有辦法斷定周顥成所說的是否正確。
更或許,你對她的感情,根本稱不上是愛。
這個結(jié)論、這個可能性,或者這個事實,都來得太過突然,就算是真的,自己也來不及思量。
或許他早已明白,只是從來不愿意去正視它。
但不管如何,自己真的是錯了吧?
錯得離譜……
此時,他的腦海中再度浮現(xiàn)了那對無限哀凄的眼睛,不禁又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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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曉希,妳總算是來了。」
曉希才剛踏進(jìn)劇團(tuán)大門,一個熱切的聲音就這般迎了上來。她轉(zhuǎn)過身,微笑地對那標(biāo)致的人兒道:「有什么事嗎?」
「嘿嘿,我還以為妳今天不來了咧!咕巹√镉遇├氖,一副很興奮的樣子。
她輕笑。「今天學(xué)校段考,不用上課!
曉希受聘于一所私立女校,幾乎每天下午都待在學(xué)校的琴房給學(xué)生上課。所以她大多在晚上的時候到劇團(tuán)去,也因此常常見不到得到處打工的佑雯。
「欸,妳說啊,我們這次演悲劇好不好?」佑雯壓低了聲音問道,從那雀躍的語氣聽來,似乎已經(jīng)構(gòu)思好整個故事的架構(gòu)。
「嗯?這種事情怎么會問我呢?」
佑雯無奈地扁了扁嘴!竼芜h(yuǎn)那個老古板,老是不讓我寫悲劇,總愛拿一堆奇怪的借口來搪塞,我不管,我就是要寫!
可不是嘛!人生中悲哀的事情已經(jīng)夠多,淚水都流不夠了,演悲劇做什么呢?徒增傷感罷了。
雖然這樣想著,但曉希仍是笑笑的,不想掃她的興!改菉呄胍獙懺趺礃拥膭∏?還是古裝劇嗎?」
「不,我們已經(jīng)演了這么久的古裝劇,何況古裝劇的戲服很花錢,這次要換換口味。這次的劇情應(yīng)該算是比較偏向都市愛情吧!我想要以安徒生『人魚公主』作藍(lán)本,將時空轉(zhuǎn)成現(xiàn)代,不過故事的主軸不變!
「『人魚公主』的主軸?」曉希愣了一下。
「是啊,我想要呈現(xiàn)的是——癡情的女主角深深愛著男主角,可是男主角背棄她,竟然娶了或愛上另外一個女人……」
這……
王曉希險些站不住腳,聽到這樣的劇情,狠狠地扯住她的心,叫她不要對號入座也難。
佑雯沒有注意到她不對勁的表情,仍徑自興奮地說著。
「我一直認(rèn)為這樣的愛情故事很有凄美感,妳不這么覺得嗎?而且只要王子長得很帥,帥到?jīng)]有人舍得譴責(zé)他的行為時,我想觀眾就自然而然地會將注意力放到女主角的『可憐』上頭,受她的真情所感動,而不是男主角的『寡情』……」
是、是嗎?男人在愛情故事里頭,總是被原諒的一方?
她……永遠(yuǎn)是眾人可憐的那一方?
「我拒絕!」
一個聲音和曉希心中的吶喊重迭,震出的共鳴讓她心底無來由地一驚。
她轉(zhuǎn)過頭去,對上了單遠(yuǎn)那陰鷙的雙眼。
「哎呀,你偷聽什么啊?」佑雯像是做壞事被抓到一樣,卻又理直氣壯、兇巴巴地責(zé)怪他。
「我們,不演悲劇!箚芜h(yuǎn)走到她面前,飛快地瞥了曉希一眼,堅決地對佑雯說道:「至少今年不。」
「為什么不呢?」說話的是曉希,聲音輕輕柔柔的。
「我覺得……這樣的故事也還不錯,為什么不試試看呢?我們難得有悲劇收場的戲,也算是一種突破!
單遠(yuǎn)望向她的眼神有些錯愕,也帶點不諒解的怒視。
「對!」佑雯本來有些被單遠(yuǎn)的過度嚴(yán)肅給嚇到,但一聽到曉希替她說話,便也大聲了起來:「你看,人家曉希也這么說,我真不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呿!
單遠(yuǎn)始終看著曉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無奈地嘆了一聲,什么也沒說,便離去了。
「哼,真是個怪人,我不理他了,反正編劇是我,我愛怎么寫就怎么寫!」佑雯蠻橫地說道,抬高著下巴離開。
是否每個失戀的人多少都有些自虐的傾向呢?
會毫不客氣地往自己胸口最痛的那一處剜去,最好能夠血淋淋地呈現(xiàn),并且強迫自己微笑以待。
失戀……
是啊,她失戀了呢!多么有趣又恰如其分的一個名詞。
她不禁凄苦的一笑。
一個失戀的女人應(yīng)該做些什么呢?
多流些淚水博取他人的同情,最好能夠引出另一個溫柔多情的男人,撫慰她的心靈?或是離那個傷她心的男人遠(yuǎn)遠(yuǎn)地,老死不相往來?
這兩件事情對她來說都是不可能的。
前者,她沒有那個力氣對人哭訴了,而她即使柔弱,卻不是沒有骨氣的人,別人的同情她不愿領(lǐng)受。而后者,那更是難——他可是她的兄長,一個始終愛著她、呵護(hù)著她的好哥哥,她沒有立場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只要再回到以前那個隱藏自己內(nèi)心情緒的時候就好了,是這樣嗎?
不,她回不去了!
在明白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以后,她沒有自信自己能夠掩飾一切。她并不是演員,沒有精湛的演技;她沒有多變的心思,也一向不聰明,只懂得以他為自己生活的一切,只知道傻傻地愛他。
就算到了現(xiàn)在,她對他的愛戀,仍是未減一分一毫,差別也只在于以前純真的暗戀,現(xiàn)在卻變成了傷痕累累。
多傻啊……
是否人們只要陷入愛情的漩渦中,便會變得矛盾,變得盲目?
對很多事情,麻木了、厭倦了,如今的她只當(dāng)自己是個行尸走肉,徘徊在這個似乎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帶著自欺欺人的笑容,得過且過地生活下去。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呢?她覺得好倦了。
如果真能跳入海中,變成泡沫……她想她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