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明日一早即要進城,蕭陌的親兵仍盡心盡力搭起將軍帳,取暖用的銅盆炭火、厚氈地毯、長幾軟墊等等一應倶全,有幾件精致什物還是聽從侯爺夫人指示,從隨行的喬家馬車上挪進去的。
入夜,眾人輪番守備,架起的小型篝火燒得猶旺,將軍帳內的某人火氣也旺。
蕭陌單膝跪下,雙臂抱拳,拜見莫名其妙又微服開溜出來擾人的榮威帝。
當隱衛俐落隱密地將榮威帝送進之際,他手中正擦拭著的長刀險些揮將過去!
青年帝王再這么玩下去,哪天真會不小心了結在他手里,讓他無辜坐實了“弒君”之名。
一身墨色的榮威帝解開大氅、拉下罩帽,一屁股坐在軟墊上,朝蕭陌揮手。“免了免了,別跪了,咱倆私下就省了這些虛禮,你給朕坐好!
“謝皇上。”蕭陌直接跪坐,挺背垂肩,兩掌置在大腿上,然后……不說話。
軍帳中陷入默然。
榮威帝見他家的蕭愛卿眼觀鼻、鼻觀心般定住不動,連問都沒想問自己今夜來意,一時間還真有些苦惱,只得先開這個口——
“愛卿遞上的那一份有功將士名單,朕皆賞,只要是你舉薦上來的,都好、都成,總之朕替天朝上下臣工與百姓們多謝你了!
蕭陌再次恭敬地圈臂抱拳,聲清而冷,不疾不徐道:“保家衛國是臣職責所在,皇上言重了。另外關于封賞有功將士一事,臣所擬名單上的人,軍功倶是實打實掙來的,真金不怕火煉,臣請皇上秉公處理、論功行賞即可。”
榮威帝忽地笑出聲。“要朕秉公處理,是不想朕愛屋及烏,偏愛得太狠嗎?愛卿是怕御史臺那一海票言官又來上疏彈劾吧?”欸欸嘆氣。“可你跟朕那是什么關系,朕如何不偏愛?”
蕭陌額角暗抽,堅定道:“皇上與臣之間自是君臣關系!比绱硕!
榮威帝聽煩了似的又揮揮手!昂美埠美玻季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偏愛臣,臣也只能乖乖被偏愛,就這樣,沒什么好說了!
“……臣遵旨!
話題一打住,帳內隨即靜下,蕭陌完全沒要活絡場子的意思,一副專注聆聽圣訓、沉靜等著天子下令的肅穆神態。
幾息過后,榮威帝內心嘆了口氣,認栽,呵呵笑兩聲當成另一個開場白——
“是說……朕今夜來此確實急著見愛卿,愛卿不好奇朕所為何事?”
“臣不好奇。”他真的一點……不,半點都不好奇。
榮威帝一噎,噗噗噗惱怒了!笆捘澳氵@小子,有你這樣的嗎?很故意啊你!多說幾句話是爛舌頭還是爛屁股?朕這樣容易嗎?朕也是千百個不容易啊!不就是聽說你家那口子會點雜七雜八又希奇古怪的醫術,之前你高燒昏迷多日,是她出手救醒,這事朕聽了頗覺驚訝,想她一個北方大商的嫡女,學著接掌家業已夠忙活,究竟何時習得醫術?朕遂命人細查了她的底,才知她師承遼東奇巖谷一派,自幼習醫!
蕭陌劍眉怒抬!盎噬嫌麑Τ计奕绾?”
“還能如何?朕是來請她出手!”榮威帝聲音揚高!霸蹅兂⑴c中原武林的行事作風總是不同,但只要各大小門派乖乖的不反朝廷,朕也無意管江湖事,遼東奇巖谷‘鬼醫圣手’脾氣古怪朕相請不來,總不能直接派兵打進去將神醫擄出,那豈非大亂……那、那一得知愛卿家里的是‘鬼醫圣手’的愛徒,朕就巴巴趕了來……喂!你這什么表情?你說,你自個兒說說,之前還抗旨不遵,不肯認這一門指婚,如今怎樣?怕朕搶了你的人?”
蕭陌眉峰成巒,下顎緊繃,想把帝王梟首的渴望再次在血液中竄流。
“多謝皇上賜婚,這門親事,臣認到底了。但要臣妻入宮,不能夠。”
“你不要說得好像她入宮是要被怎么樣好不好?”榮威帝一屁股挪向他,俊龐變成苦瓜臉!澳阋仓赖模奕昵霸趯m中遇襲,那紅蓮邪教的余孽扮成宮人混進內廷,一發動已然近身,當時在朕身邊的是朕的六皇妹清怡長公主,為護住朕,清怡拿自個兒身子作盾,半邊的臉全被赤焰毒粉給毀了……”語調已哽咽,青年帝王不得不頓住調息。
蕭陌薄唇仍抿著,斂眉垂目不作回應,榮威帝悲情又嘆——
“清怡都雙十年華了,遲遲不愿嫁,朕要為她指婚,她抵死不肯,欸欸,哪里是不想成一親生子,她是不想為難誰來當她的駙馬……朕都逮到這個機會能請到神醫的愛徒出手,你還硬扛著不從、油鹽不進的,朕這是好話說盡,你若有異議,朕直接問你家夫人去。”
“臣御請天子自重!”厲聲沉喝。
“自重個鬼……咦?等等!”榮威帝盤坐的雙腿忽地跪高,上身朝蕭陌傾近,俊目像在
確認什么般細瞇。“朕記得有一道頗明顯的鞭痕從你背后斜畫到你的頸側,險些就要勾到顎下,怎么……淡了?”
不等蕭陌出聲,榮威帝兩目陡亮,嗓音透出滿滿興奮——
“你說你說,是不是你家夫人又出手了?朕看看!讓朕瞅瞅。£惸昱f傷疤竟能淡化若此,那、那你的背……朕要看!”
蕭陌咬牙隱忍,怕一出手必然要拍死皇帝。
他忍到兩眼都要著火,雙臂維持抱圈之姿不動,欲再說話制止天子手來腳來亂摸,然——
逤!他身上的私服襟口被力氣大增的榮威帝往兩邊一扯,都扯裂了,露出部分胸膛、裸肩以及一大片寬背。
榮威帝握住他兩肩欲令他轉身背對,此一時際,軍帳沉重的厚簾子有人撩起一角踏進。
……什、什么情況?
“你!”
來人嬌音怒喝,榮威帝僅聽到那一聲,興奮至極的俊臉已被一招裙里腿給招呼了,往后滾了三圈才止勢。
“哪來的混帳王八蛋敢覬覦我男人!脫衣?你脫他衣?他的衣是你能脫的嗎?混蛋!我踹死你!”喬倚嫣大吼一聲撩裙再上,身子卻被人從背后撈住倒拖回來,兩條腿遂在空中亂踢。
她家男人薄唇緊抵她耳畔,亂鼓的胸膛彷佛正用力忍笑,低沉道——
“這位乃當今圣上,踹死了唔……很麻煩,要引起朝野動蕩的,還請夫人息怒!
皇上是由隱衛護送而來,扎營在十里亭的這一座將軍帳外定有隱衛們在暗處緊盯,讓誰進、不讓誰進,全由皇上說了算,所以事先若無皇上的允可,蕭陌內心再清楚不過,他家夫人不可能順利踏進帳內。
榮威帝今夜溜出宮外,與其說是尋他密談,其實重點根本是喬倚嫣……這一點令蕭陌滿嘴不是滋味,真有獨屬于自己的寶物被深深覬覦之感。
另一方面,他嘴角忍俊不住直往上揚,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抑住,因為他家夫人八成是拿鞋底直面天子、踹得皇帝連翻跟斗之后,還能全身而退的第一人。
他每每想大揍榮威帝一頓,礙于君君臣臣的忠孝仁義之道,次次隱忍,他家夫人不知者無罪,踹在君王俊顏上的那一腳……確實令他很解氣。
喬倚嫣就是賭這一句“不知者無罪”!
哼哼,拿這一句作筏,有什么天大的事先干了再說!
她腦子好使,眼力見兒也夠,原是拎著藥箱欲來幫蕭陌扎幾針的,但軍帳外沒站守衛已然讓她起疑,掀簾踏進的第一眼,她家侯爺雙膝跪地,兩手抱拳,一臉容忍……能令堂堂大將軍定遠侯如此這般屈就的人物,除了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還能有誰?
但皇上竟在剝他衣服,根本欺負人嘛!
是可忍孰不可忍,踹人得趁早,絕不能容對方表明身分,所以二話不說提腳先踹了,
狠狠往皇上的臉踹下去,痛快!
欸,都怪蕭陌太早將她撈住,要不還能多踹幾下呢,可惜……
當一切“誤會”解開后,喬倚嫣已都想好該怎么演。
她很會演的,她會跪地磕頭、高呼自己沒長眼珠,說自己罪該萬死,求皇上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她護夫心切等等又等等……結果,她都還沒演完全套,榮威帝已要她平身,還很自動地替她“踹君”的行徑解套,寬宏大量地說她是不知者無罪。
年輕帝王流著兩管鼻血,和藹可親地沖著被命令抬頭的她嘻嘻笑,喬倚嫣不禁懷疑自己的那一腳是否踹得太重,把皇帝給踹傻了?
榮威帝顯然不給她家臉色鐵青的侯爺發言,一股腦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吐露給她聽。
明白明白。完全了解。
原來是有求于她。
有求于她,這就好辦了,皇帝老兒親自將這絕妙機會送上門來,根本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皇上之意,臣婦倶已明白,然臣婦有兩個請求,若皇上能允并頒下圣旨為證,臣婦便能盡心盡力為清怡長公主醫治!
“朕答應你!
這……答應得也太快,果然被她踹壞腦子。欸。
“謝皇上。”喬倚嫣磕頭謝恩,抬起頭對著表情系悶的蕭陌露齒一笑。
還沒進城就有事找上身,他們夫妻倆是該把話說清楚、講明白了呀。
在恭送皇上離開后,喬倚嫣當夜并未開口多問什么。
她默默替蕭陌扎針,之后收拾好藥箱等物,拎著又回到馬車上,是夜就在馬車上睡下,未再返回軍帳內。
榮威帝突如其來上演這一出,把自家這口子牽扯進去,蕭陌心緒未平,理智上他明白需仔細同妻子解釋,然這一解釋起來,想是得把年少在帝京的一些事全交代了,包括當年他被除了族譜的來龍去脈。
畢竟回到帝京,這座天子腳下的京城說大不說、說小不小,榮威帝若一直不放他夫婦倆回北境的話,那遲早……她是會遇上景春蕭氏那邊的人,他若為她著想,就必須對她道明一切。
但扎營在十里亭的這個夜晚,實非夫妻倆坐下來好好談開的好時候,總得讓他先定定心。
于是這一夜,夫婦兩人在皇上離開后沒交談上半句,各自在各自的地方歇下,喬家馬車里墊子厚軟、香枕蓬松、被褥溫暖,喬倚嫣睡得挺香,反觀軍帳里,盡管有厚毯、有暖被還有銅盆能烤火,大將軍侯爺卻翻來覆去、幾是徹夜未眠。
天未大亮,兩百名親兵已聽令拔營,趕在正陽城門開啟的第一時刻入城。
以為一大清早,夾道圍觀的百姓定然不多,結果錯得離譜!
定遠侯率兩百親兵押解蒙剎國主以及北方部族諸首領進京獻俘一事,早在京畿傳得沸沸揚揚,而昨夜,進京獻俘的兩百鐵騎在十里亭扎營的消息也如野火燎原般傳進城內。
帝京百姓們見識過的玩意兒多了去,但是啊但是,還真真沒見過那萬惡的蒙剎國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樣。
瞧,這城門一開,等待進城的北境鐵騎都要驚著!
根本是萬人空巷了,放眼望去,紅緞、碎彩紙還有朵朵的鮮花那是滿天亂飄亂撒,人聲鼎沸到一個極致,兩百精英若非個個是控馬好手,真要掌不住自個兒胯下座騎。
從帝京正陽城門至皇城正門口,縱馬奔馳用不著一刻鐘,這一日,蕭陌與兩日鐵騎卻走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遠眺到皇城正門。
兩百鐵騎聽令下馬,齊齊單膝跪地,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因為榮威帝率朝廷上下臣工就等在皇城門口相迎。
定遠侯恭敬跪禮、獻俘,榮威帝上前將其扶起,帝王珍貴的眼淚伴隨著加冕的話語,源源不絕傾吐。
而定遠侯謙遜再謙遜,再三謙遜后,最終仍不敵榮威帝盛情,被拉著上了皇輦回宮敘舊,兩百親兵將俘虜交接后各賞十金,暫在朝廷安排的軍所歇息。
總之就是個“演”字訣。
活生生演給滿朝文武以及百姓們看。
看他榮威帝當年年少登基一雙慧目有多犀利!
看他蕭陌即便是世家大族的棄子卻是忠君護國、鐵骨錚錚!
看他們這一對君臣有多合拍,君臣之義,彼此不負!
蕭陌在北境創下不世之功,這是替榮威帝狠狠掮了那一班言官一大巴掌。
榮威帝對蕭陌的抬舉再抬舉、重用再重用,加官晉爵沒在手軟,那讓蕭陌大大長臉、走路有風,亦狠狠削了景春蕭氏的臉面。
他們君臣兩個,確實合作無間。
“妾身都不知原來侯爺與皇上交情那樣不尋常呢!迸е唤z渾然天成的慵懶,但…女兒家獨有的嬌媚中又透出點無以描繪的肅殺。
返京獻俘的這一日,蕭陌直到日薄西山才被“釋放”出皇城。
而喬倚嫣一進城門就被蕭陌安排的人手迎進在帝京的將軍宅第……噢,不對,眼下御賜的宅第已改成“定遠侯府”,她被迎進侯府內,得府內掌事的老羅總管相助,花了一個時
辰大致掌握府中的人事物,之后派了人和馬車守在皇城門口,迎她家的定遠侯爺回府。
蕭陌沒有推拒,將座騎交給下人,彎身鉆進馬車內被載回許久未歸的帝京府第。
此際,夫妻倆均已用過晚膳,且各自沐浴完畢。
蕭陌裸著上半身安靜伏榻,對于自家夫人施展在他身上的種種手段,這些日子他漸已習慣,但忽聽她用這般古怪語調說話,他挺不習慣。
該來的總是會來,該讓她知道的事,拖延無益。
銀針落在耳后、背央,沿著脊柱往下,中空的針心被裹上藥泥,點火燃燒,藥力隨著銀針深深灸進穴內。
一開始甚是疼痛,痛到發麻,蕭陌已學會不去抵御,放松肌筋任痛蔓延,他在此刻將年少時候如何與榮威帝結識的過程簡略說完。
喬倚嫣靜靜聽著,改在他指上施針,將他右手五指各下一針,垂放在榻邊,不一會兒,中空針心滴出血,點點滴滴落到地上的臉盆里,血色偏暗紫,乍見甚是驚心,卻是比一開始黑得不能再黑的顔色好上太多。
灼藥深灸,痛升高至極處,隨著黑血排出,膚孔皆張,胸臆間有著說不出的不自覺逸出長息,峻顔半埋在被褥里,忽有馨息掃過他的耳——
“莫怪侯爺當時力勸妾身退親時,說我大可不必煩憂,只要我點頭退親,一切交由你擺平,還說要請皇上收回成命,撤了指婚的圣旨也不是不能夠……哼,原來皇上同你私交甚篤,你若不要妾身了,那也是挺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