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良在離家十天后,終于返回。
花三一行人將她安全送抵游石珍手里,可惜當時小范已先行趕回永寧,沒能及時帶回好消息。
于是乎,游家珍二爺連夜趕路,務必以最快之速將嫂子送回俊美兄長懷里,因為再遲些,恐有大變,俊美爺一旦變成瘋魔,所有的事必定脫序,那腥風血雨的情狀,非常人所能預想。
禾良于子夜時抵達家門,德叔聽到守門的家丁來報,從自個兒小院落沖出來時,襖衣盤扣來不及扣上也就算了,腳下的鞋還穿反了。
當家主母遇難呈祥、逢兇化吉之事,在深夜里如野火燎原般傳開,金繡和銀屏也都跑出來相迎,但“淵霞院”仍舊安安靜靜,雪花謐謐輕落,燈籠淡淡搖曳,月光映出一院子清冷。禾良還沒踏上回“淵霞院”的回廊,德叔和其他仆婢已跟她千叮嚀、萬交代,說了許多又許多——
“少夫人,您心里最好先有個底,等會兒若見到秀爺啊,他這個……”
“少夫人,您自個兒小心,秀爺他這些天有些……有些半瘋,他那個……”
“還有啊,少夫人,關于‘丈棱坡’魯大廣那樁命案,來陽縣衙門前天已經破案,聽說是這個……
“少夫人,秀爺說他虎毒不食子,把一直哭不停的小少爺拎回內房去了,還有他、他手好像有傷,袖子沾著血,還在笑,少夫人得那個……”
這個、那個的,禾良愈聽,心懸得愈高。
哪知一走進“淵霞院”寢房,她胸口跳得更厲害,幾要燃盡的那盞小油燈閃著微光,盡管稀微,仍可讓她瞧見桌上的一些些血跡、帶血的小刀,還有那顆啃到一半的帶血鴨梨。老天!他是削梨削到把手也削進去了嗎?
她連忙走到榻邊,撩開床帷,榻內的景象讓她雙眸一下子濕潤了。
丈夫和衣而眠,連靴也沒脫,孩子則裹著棉被、蜷在他腋窩處熟睡著,睡得圓頰紅暖、小嘴微張,那只原先裝滿金色菊花糖的朱木盒攤開擱在床頭,里邊空空如也,什么也沒剩,然后……是丈夫的手,他的左手裹著巾子,血滲出來,雖止了,那紅印子沒再擴大,仍相當地觸目驚心。
她小心翼翼控制呼息,太重的話,胸口會痛。
她小心翼翼捧起他的傷手,正苦惱著該怎么解開巾子才不會弄疼他,男人卻在此時猛地睜開雙眼!
他低吼一聲,緊扣她的右腕,然后……死死瞪著她,仿佛她是隨夜風而返的一縷夢魂。“秀爺快放手。∏,又滲血了……”禾良壓低聲量,不敢掙扎,他拿受傷的那手緊抓著她不放,害她心驚膽顫,痛得要命!靶銧敹疾挥X疼嗎?”
游巖秀陡然驚喘,刷白的臉色瞬間浮現虛紅……痛嗎?痛嗎?
他感覺得到疼痛。
所以啊……所以,眼前的禾良是真的,不是夢,是真的,禾良從夢里走了出來,回到他身邊了。是嗎?
游巖秀傻住了,傻得很嚴重,傻傻放開手,傻傻由著禾良幫他重新處理傷口。
那條染血的巾子被解開,她手勁很輕,怕弄疼他。
游大爺卻什么都不在乎了,即便是痛覺,在他心里、腦海里全都自動演化成快意,無比的快意,難以言喻的快意,讓他薄唇恍惚地拉開笑弧,久違的小梨渦輕漩而出,傻傻盯著她。
清理過后,禾良趕緊從床頭柜中取出一個常備小藥箱,打開金創藥,在他虎口處撒藥粉,撒得滿滿的,確保藥粉有深浸到口子里,接著再拿來干凈的白色長巾,幫他把傷手重新包扎好。
弄妥后,她淡淡吁出口氣,抬睫,發現丈夫的目光仍癡癡鎖住她的容顏。
她心一痛,不禁輕語:“秀爺傷了手,流好多血,怎地不幫自己上藥?”
他想也未想便答:“禾良回來就會幫我上藥!
禾良墜著淚,呼息窒了窒!啊憔褪且曳挪幌滦膯幔俊
“你真的回來了……是嗎?是嗎?”他喃喃低語!澳翘燧d你們去西郊的老馬夫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們回來,正要進林子里一瞧,才見到金繡搖搖晃晃走出來,她被迷昏,你也被迷昏,那人把你帶走了。禾良,我找不到你,把永寧城內外全都翻遍,就是找不到你……”頓了頓,喘息!啊苷f,你被帶遠了,肯定出江北地界了,得直接跟‘飛霞樓’接頭……我要去找你,不想繼續等在這兒,沒有我,‘太川行’還能活,沒有你,我……我……”該怎么活?
“秀爺……”
他這些天的情況,德叔和府里仆婢適才全跟她提了,被人帶走的是她,他卻瘦了一大圈。禾良努力穩住聲音,笑著,嘗試放松語氣。
“沒有我,秀爺上榻連靴子都忘了脫,怎么辦才好?”
游巖秀似乎還沒完全回神,兩眼絕不離開妻子容顏,吶吶道:“孩子上榻睡,我有幫他脫鞋,還幫他洗腳。我沒有脫靴,等醒來,我要去找禾良,找到你,你就會幫我脫靴了!睙釟庠俣仍陧拙奂,禾良憐惜地摸摸他的臉,點點頭,片刻才說:“好,等會兒我幫秀爺脫靴、幫秀爺洗腳,洗好腳才好上榻睡覺!”
語畢,她傾身抱過孩子。
娃兒好些天沒睡好,今晚有半瘋的爹陪著,分食那甜滋滋的菊花糖,又有娘親的香帕任他啃咬吸吮,終于睡沉沉、沉沉睡,此時窩進娘親懷里,他小嘴兀自順了順,眼皮動也沒動,仍舊深眠著。
禾良忍住心中激蕩,怕攪了孩子安眠,僅輕輕吻著孩子的頭,吻了又吻,然后,她這才起身將娃兒移到大搖籃里去,讓他枕著他的小虎頭枕,蓋著小暖被。
安置妥當后,她直起腰,甫轉過身,就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男性懷抱里。
游大爺緊緊跟在她身后,瘋到這當口,腦子里那條正常的筋終于接上。
他發狠地摟緊她。
禾良回來了。不是夢。
禾良活生生、完好無缺地在他懷里,不是夢。
等等!
“秀爺,干什么?你的手有傷!”
妻子的訝呼游巖秀恍若未聞,也不管手傷,直接將懷里人打橫抱上榻。
他神情緊張,目光炯炯,在她臉上、身上梭巡。
“禾良,你有沒有怎樣?哪邊受傷了?有沒有哪里覺得不舒服?”
她用力搖頭!皼]事、沒事的。鐘老板只是把我帶走,我嗅了一些迷香,后來‘飛霞樓’的人幫我解了,我好好的,沒事。”
“迷香……‘飛霞樓’嗎?”
丈夫說得咬牙切齒,惡華的光在美目里閃爍,瞧得禾良不禁膽顫心驚。
禾良確實該驚,因為游大爺此時項上那顆金貴腦袋瓜全面復活,恩怨交纏,情仇橫生,欲報復對方以消心頭大恨的計略正似雨后春筍般狂冒,又如鍋中滾水的熱泡,噗噗噗直翻騰。
不愿他再掀事端,禾良拉拉他的袖,將他的心魂扯回。
“禾良,別怕,我會跟他們討公道,你——”
“秀爺那時是不是很痛?”她忽地一問,眸光如泓。
“什么?”
“……我打秀爺的那一巴掌,很痛是嗎?”抿抿唇,她吐氣如蘭又道:“方才德叔也跟我說了,' 丈棱坡’那位魯爺的事已經水落石出,跟‘太川行’無關,跟‘捻花堂’也無關,是他自個兒把麻煩引上身,怪不得誰……”
魯大廣先前曾游說“丈棱坡”的眾位地主老爺,將麥糧從“太川行”手里轉走,因新買家開了高價,只是后來一直沒履約,弄得許多人麥貨被拖走了,該得的錢卻沒個下文,中間究竟發生何事,全沒交代,而此事一拖再拖,越拖越怨,也越拖越疑,終于有人吞不下這口氣,找魯大廣出氣。這禍事啊,確實是姓魯的自個兒招來,自作自受!
此時,桌上那盞小油燈“嗤”地輕響,火熄了,沒了燈火,還有淡淡透過窗紙傾進的月光、雪光,房中色調轉冷,但靜靜凝望的兩個人心里,都燒著火,熱氣蒸騰,情意浮動。
“開什么玩笑?”游巖秀突地出聲,胸膛鼓伏明顯,輕淡銀光勾勒出他臉部輪廓,那張桃唇拉得開開的!拔艺l啊?哈哈、哈哈,我可是‘太川行’的秀大爺!好歹本大爺也練過幾年基本功,好歹本大爺也奪過幾次商會花旗,禾良那點小雞力氣,哪里打得痛我?”
禾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
游大爺雖這么說,但聲嗓里的自負太過刻意,說著說著,他兩眼竟然泛光,在幽暗中閃閃爍爍,閃爍到最后,濃密長睫竟然沾濕了,也跟著一塊兒閃爍,那神態說有多無辜,就有多無辜。
禾良心一絞,兩眸子也跟著他一起閃爍,就是想哭,沒辦法抑制。
“對不起……”
“對不起!”
兩人竟異口同聲。
游巖秀有些驚嚇地震了震,忙道:“禾良又沒有錯,不需要道歉,錯的是我!
“我不該動手打秀爺!币换叵氘敃r情景,她就難受。
“你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是我自己討打,我該打.我、我不該說那些話惹你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彼忠淮蔚狼,握住她的柔荑,仿佛怕她跑掉、怕她消失。
禾良邊掉淚邊偎進他懷里,哽咽著!皩Σ黄稹乙膊缓冒
下一瞬,她柔軟身子被緊緊摟住。
男人失而復得,心中的顫栗傳遞到四肢百骸。
他閉眼吐氣,下顎緊抵著禾良的發頂心,禾良掉淚,他也掉淚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不傷心,他很開心,因為禾良伴著他、顧著他,在他懷抱里,這么、這么的近。
“! 怎么了……”禾良驀地被放倒,游大爺的手在她腰間作亂,扯著她的腰帶。她臉紅心熱,想要按住他的手卻無可奈何。
“你一直說沒事,空口白話,到底是不是真的沒事,得好好檢查過了才能確定。”游巖秀表情鄭重,兩手堅定,抽了她的腰帶,解開她的層層衣襟。
禾良的性情啊,總是報喜不報憂,她要想掩飾什么,他也絕對不允,一定要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瞧個清楚明白,他才能安心。
“秀爺啊……”喚聲帶迷亂。
這個夜,夜越深,情越濃,小別勝新婚,更何況還加上個歷劫歸來。
兩具年輕身子密密依偎、親親相擁,在彼此懷里汲取安慰,將遺失的那塊魂,用一夜的纏綿歸回原來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