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如此說來,我還真不能說他是個揮霍家產的紈褲子弟了?”何若瑤心不在焉地應著。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故事聽來有點耳熟……
“就是就是!人家季大少爺很有才干的,跟黃大少、宋大少那些個暴發戶少爺不一樣的啦!”
說起這長安城里的首富子弟,雖然沒見過本尊,但耳聞其他姊姊們夸贊已久,小綠眼中也不由得冒出仰慕的光芒。
“而且,翠紜小姐讓我喝過季家的芳醨春,啊……真是香醇順口,余味十足,不愧是年年進貢宮中的上等好酒呀!”說著,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仿佛還能品嘗到那濃醇的酒香。
“你這丫頭片子才多大?下次不準再跟人家討酒喝了!”何若瑤搖搖頭,寵膩地輕戳了下丫鬟的頭。“小酒鬼,還學人說什么香醇、什么余味的呢,都讓翠紜妹子給帶壞了!”
“那怎么行?我的夢想就是成為像翠紜小姐那樣的酒國英雌呀!”一聽不能再喝酒,小綠可急了。
“你胡說什么!”何若瑤陡地冷下臉來。
她一向待小綠如親妹妹,也總是希望能盡快掙足了錢,帶小綠離開花滿樓,安穩平靜地度過下半輩子。沒想到這小丫頭不但體會不出她的苦心,還想要長久居留此地,甚至自愿當個賣身獻藝的妓女?!
從沒有被主子用這樣嚴厲的語氣責備,小綠嚇得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小姐……求求你不要生氣,小綠知道錯了……”她可憐兮兮地扯扯何若瑤的衣角,乞求小姐的原諒。
“怎么了?沒頭沒腦地發這么大的脾氣,小綠都說知道錯了!贝浼嬟s緊出來打圓場。“好了,快別哭了,還不去幫你家小姐梳妝打扮?我剛才聽見樓下有客人喚你家小姐去作客呢!”
正說著,她的廂房門板就被鴇娘敲了敲。
“若瑤啊,牡丹廳有客人請你過去當座上客,你準備準備吧!”
“噯,就來了。”何若瑤揚聲回應,轉身見小綠還怯生生地瞅著她,不禁苦笑著幫小丫頭擦干眼淚。“還哭?把眼睛哭成兔子眼,讓別人看了,還不說我欺負你呢!”
“沒、沒有的事,小姐一向待我很好的!”小綠連忙破涕為笑,到妝奩去拿了胭脂水粉過來!靶〗,你再勻些粉兒吧!”
“嗯!
她接過,在鏡子前很快地整理妝容,確認沒有失禮之處,旋即吩咐小綠抱著自己心愛的瑟,推門跨出房外,往牡丹廳的方向走去。
牡丹廳是花滿樓最富麗堂皇,擺設最奢華的廳房,會將客人帶到那兒去,想必不是達官便是貴人……
何若瑤暗自松了一口氣。這些身分尊貴的人兒大多彬彬有禮,不會做出太瘋狂放肆的舉動。不像那些率性慣了的詩人,老是出些餿主意令她為難。
讓仆人通報了聲,她款步走進牡丹廳,先婉婉地向里頭的貴客福身。
“奴家若瑤,承蒙諸位官人不嫌棄,在此為您獻丑了。”
“麻煩的客套話就免了。”一把清朗的男音冷冷響起!敖袢赵蹅儾宦犇切┏羁嗟那鷥海粜┖蠒r節的來唱唱。”
這聲音……好耳熟!何若瑤心中驀地生起一股不祥之感,憋不住好奇地抬眸一瞧——
坐在上座那位英姿煥發的公子,可不正是昨日搶她紙鳶的土匪嗎?
“是你!”她顧不得平日溫柔綽約的形象,指著男人的鼻子,瞠大美目瞪他。
“熙鵬兄,你和若瑤姑娘原來已經是熟識啦?”一旁的友人詫異地問。
“我們可熟了!奔疚貔i似笑非笑地開口。
“誰跟他是熟識!”何若瑤七竅生煙地怒道。
他們兩個雖是異口同聲,語意卻差了十萬八千里,發問的人還真不知該不該贊嘆他們太有默契。
“季公子,真是對不住。”何若瑤語帶嘲諷地笑道:“奴家只唱給識趣的爺兒聽,恐怕某些無禮又霸道的人是沒這福氣的。”
就算是在諷刺人,她動人的嗓音依舊宛如天籟,令人百聽不厭哪!季熙鵬不禁微揚唇角。
他啜了口自家釀造的芳醨春,用著和臉上溫柔笑容不相襯的風涼口氣道:“難道你這號稱‘天下第一’的歌姬也有辦不到的事、不會唱的曲兒?”
正要小綠重新抱好樂器的何若瑤頓了頓,回過頭來。
“你說什么?!”她難以置信地揚高音調。
“不是嗎?”他故意挑起濃眉,一副懷疑她浪得虛名的表情!皠偛盼颐髅髡埬愠蠒r節’的曲子,你故意推托,不正代表姑娘做不到?”
她不甘地抿著唇兒,實在不想回應他這拙劣的激將法,卻又吞不下這口氣。
“小綠!彼N身丫鬟使了個眼神,讓丫鬟將錦瑟擺好,自己則緩緩坐下,以幾個吐納平定心情。
食頃,她掀起眼簾,神態又回到過去的雍容淡雅!芭乙I唱的,是杜牧大人的‘遣懷’……”
“慢著!”
何若瑤雙手覆弦,就要啟唇唱出第一個音律,卻被人硬生生打斷,害她差點沒岔了氣。
“詩末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若瑤姑娘這是在暗罵咱們好色?”季熙鵬神情冷漠地開口,心里卻在暗暗贊嘆她的聰穎,竟能在眨眼的工夫找到指桑罵槐的曲兒。
“季公子好學識。”她垂下眼睫輕輕柔柔地答道,恭順溫馴得教人幾乎要聽不出她每句話中都另有反意!芭邑M敢,公子要奴家找些應景的曲,奴家不過是照辦罷了。”
一旁的友人趕忙跳出來緩和氣氛!斑@首確實不太好,請若瑤姑娘再換一首更合適的吧!”
“那么,奴家就略獻雕蟲小技了——”她再次按好瑟弦,這回不報詩題了,直接唱出婉轉旋律!皾h主東封報太平,無人金闕議邊兵?v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
她的歌嗓果真如傳聞中那般剔透悅耳,令人神魂顛倒,險些就要忽略她其實又在藉著機會罵人了。
這是在拐彎兒詛咒他,就算奪走了那只紙鳶,也一定飛不起來的意思嗎?季熙鵬扯動嘴角,被她的古靈精怪大大取悅。
“好、很好!”他拊掌叫好,為她倒了杯水酒!肮媚锍赀@樣動聽的曲兒一定渴了,還請賞臉同咱們共飲。”
何若瑤狐疑地看著他突如其來的獻殷勤舉止。他是真聽不出自己在借題發揮,還是另有其他詭計?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她蓮步輕移,泰然自若地在他身旁就座。
“敬公子。”她舉起酒杯,率先向兩人示意。
季熙鵬亦持杯回禮,動作之間,有意無意地露出手腕上一枚以紅絲線系著的玉環。
不經意間瞥見那枚玉環,何若瑤倏地全身一僵,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那、那玉環不是她……怎么會在他手上?!她瞠目結舌地緊盯著他的手腕,詫異得說不出半句話。
“怎么?你瞧這玉環精巧可愛,想跟我討?”察覺她的注目,季熙鵬斜扯唇瓣笑道:“我是很想脫手,可惜不能如你我所愿!
“為、為什么……”何若瑤張口問道,聲音卻干澀結巴。
“因為這是我與未來娘子訂親的信物!彼麑⒂癍h解下來把玩,像是醉了,話突然多了起來!鞍,現在是什么時候了?還玩指腹為婚那一套。見都沒見過、也不知道是不是長得像牛頭馬面的女人,教我怎么娶?”
“季兄,聽說令堂近來逼婚逼得緊,原來真有其事啊!”一旁的友人也跟著感嘆!霸蹅冋_始大有作為,身邊多了個娘兒們綁手綁腳,確實礙事……若瑤姑娘,我說錯什么了嗎?”忽地發現佳人正瞠著美目怒瞪自己,他不由得戰戰兢兢地問道。
“呃,沒事兒,奴家是想為公子添酒——”何若瑤驚覺自己失態,連忙以絕美的嬌笑來掩飾。
難道說……這跋扈無禮的公子哥兒真是“那個人”?!她越想越心慌,還差點把酒灑到桌子上去。
“我娘動不動就叨念我已經老大不小了,硬逼著我登門提親。”無視于她心中的暗潮洶涌,季熙鵬繼續冷嘲熱諷。“她也不想想,那戶人家行蹤杳然這么多年,說不定早就攀上更好的人家,不想認這門親……”
“砰”地一聲,何若瑤猛力拍了下桌子,杯盤碰撞作響,他的話也被驟然截斷。
何若瑤瞪大雙眼,怒視著眼前這滿嘴胡言亂語的俊偉男子,竭力壓下要他收回方才那些話的沖動。
不,他還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他即將被逼著迎娶的女人”,也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又何必呆呆地跑去自投羅網呢?
“若瑤姑娘?”不同于友人一臉驚訝的反應,季熙鵬似笑非笑地開口。
深吸口氣,她綻出一抹完美的笑顏。“奴家突然……有些頭疼,就不掃公子們的興致,先告退了!
她一邊福身說道,一邊向小綠使了個眼色,小綠立刻機伶地收好錦瑟,準備和主子共進退。
待主仆倆回到清雅的廂房,小綠才忿忿地抱怨道:“原來那個臭男人就是季公子!虧我先前那樣喜歡他們糟坊的酒……呸呸呸,以后再也不喝他們的酒了!”
她扯唇僵硬地笑了笑!安徽f這個了。那個男人他……常常到這兒來嗎?”
翠紜妹子也跟自己一樣足不出戶,若是妹子認得他,那不就表示他確實是個留連花叢的酒色之徒?
“小姐,你該不會是……”聽她這樣關心季熙鵬,小綠突然變了臉色。“不行不行!誰都可以,就他不行啦!小姐,你千萬不可以選他!”
自從知道搶紙鳶的臭男人就是季家大少爺之后,小綠就決定要討厭他!雖然有點舍不得,不過她會連好喝到舌頭都快溶掉的芳醨春也一起討厭下去的!
“什么不行?難道他很常來嗎?”何若瑤從丫鬟異常堅決的語氣中聽出了一些端倪。
“對……對啊,他不但常常來,總是叫好多好多姊姊過去陪他,而且還以為自己是大戶人家就、就狗眼看人低……”小綠絞盡腦汁,把別人的爛帳都算在季熙鵬的頭上!翱偠灾莻大淫蟲!”
沒有留意到小綠不自然的語氣,何若瑤全盤相信她的話,不禁在腦海里想像著他的種種惡行惡狀,火氣一股腦兒地竄上胸口。
盡管幼時和親人失散,從此淪落紅塵,但一直以來,哪個人不是把她捧在掌心呵護。到頭來,她竟然要跟一個好尋花覓柳、高傲自大的風流鬼成親?!她絕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等著瞧,我會好好‘勸’他的——”
望著牡丹廳的方向,她極有深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