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斐鐵青著臉,快步往前走,冷不防的腳下被樹根一絆,他反應(yīng)迅速,右手往旁邊一撐,很快穩(wěn)住了重心,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抓住的是一只軟綿綿的玉臂。
「王爺,你小心哪。」
他一甩手,反手打在她的臉頰上,「滾開!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
力道之大,打得袁長生的身子轉(zhuǎn)了一圈,旋即跌倒在地上。
撫著被痛打的臉,更痛的卻是在她胸口跳動的心。
她沒有開口,只是很快站起來,拍拍裙上沾到的雜草,一雙哀傷的眼看著他那曾經(jīng)神采飛揚(yáng)的眸子,此刻一片黯淡。
那悲傷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和光芒,竟然會無助得叫人心痛。
她覺得心好痛、好痛。
她的安靜無聲讓韓斐覺得疑惑。他出重手打了她,為何她卻一聲不吮,連啜泣聲都沒有?他幾乎要以為林里只有他一個人了!
「你滾不滾!」他舉起手,對著四面八方做出威脅的手勢,「再不滾我殺了你!」
「我不能走,我不知道該到哪里去!
他低聲的詛咒了幾句,大聲的吼,「那與我無關(guān)!滾!我不需要你!」
「我不能走!
她固執(zhí)的堅(jiān)持讓他更火大了。
他蹲下來,雙手在地上摸索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朝著她剛剛發(fā)聲的地方亂扔。
有的扔中了她的胸、腹,砸痛她的手臂,但更多的卻是落空。
袁長生悲傷的想著,還好他看不見自己失去準(zhǔn)頭的模樣,否則一定會崩潰的。
「你還不走?」韓斐激動的喘著氣,「好,你夠有種,那留著吧,你在屋外候著,沒我的吩咐不許進(jìn)來,聽見了沒有?」
「我知道了。」
「好,有你的,我看你多能撐!」他丟下一句話,就不再搭理她,踩著緩慢而小心的步伐回到屋內(nèi)。
他就不相信她能在屋外撐多久,沒有棲身之所、沒有食糧,她一定很快就跑回去哭訴,無力伺候他了。
就像其他人一樣。
他不需要別人同情和可憐。
也許他是失去了視力,但驕傲和骨氣卻始終存在。
有些東西是就算失去了,也不要緊的。
但是袁長生巧笑倩兮的天真模樣,卻在他一片漆黑的眼前閃過。
他想到第一次見到她時的色彩繽紛,才驚覺他早已成功。
因?yàn)榧奕胪醺螅缫咽ニ猩,只剩下全然的白素?br />
。
一夜的風(fēng)雨斷斷續(xù)續(xù)的惱人。
韓斐坐在桌前,面前一根紅燭已經(jīng)燃到了盡頭,滴滿一桌燭淚。
事實(shí)上,他并不需要它的,對他而言,不管有沒有這紅燭,黑暗都一樣包圍著他。
但是,習(xí)慣是個很可伯的東西,他知道自己什么都無法看見,卻仍在期盼這紅燭能帶給他一絲光明。
失去光明之后,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度過了幾個難以成眠的夜晚。
沒有視力,連數(shù)著時辰都會出錯。
他只能憑著陽光的熱度來判斷是白天或是黑夜。
聽著從檐上落下的雨聲漸緩,他知道風(fēng)雨過去了,那個婢女應(yīng)該也狼狽的跑回去哭訴了吧。
「王爺,天亮了,我伺候你梳洗吧!
他猛然一震,又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怎么,昨夜的風(fēng)雨并沒有讓她落荒而逃嗎?
她的確比以前的侍女多了一份耐性和勇氣,不過他相信也不能撐多久的。
「誰準(zhǔn)你進(jìn)來的?」
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哀長生將水放在桌上,拿起溫?zé)岬拿,遞在他手上。
他接了過來,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感覺不到她,甚至連她何時進(jìn)門都沒有察覺。
奇怪!怪透了,他的感覺一向敏銳,沒道理她的行動會讓他毫無所覺。
「你當(dāng)真一直在門外等著天亮?」
她柔和的說:「是的。」
「昨夜的雨不大嗎?」
袁長生淡淡一笑,「我有傘!
很奇怪的,她的聲音柔和得讓他感到安心。
以往他都是毫不留情的將侍女趕走,但是這個春雪,她卻有一股奇怪的力量。
一股柔和、平靜的力量,將他的暴戾之氣消去了不少,聽著她的聲音,他的心里很不可思議的生起一股奇妙的感覺。
像是祥和、像是柔軟……像是淡淡的疼痛。
他怎么會這樣的?
「你!真是莫名其妙!你不怕我再打你嗎?」
「我不怕,有些傷比皮肉傷更痛!
「你不怕我脾氣一來,真的把你給宰了?」
袁長生道:「有些遺憾比死亡更令人害怕!
「你是來傳道的是吧?」
韓斐得承認(rèn),這個婢女的確有別于以往。
她令他感到疑惑。
「不,我是來伺候你的,來吧,王爺,你得快些,用完膳之后這有許多事要做呢!
她微微一笑,從他迷惘的表情看來,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
韓斐狐疑的皺起了眉。他會有什么事要做?她以為他的生活之中,還剩下什么是瞎了眼的他能做的?
「你在諷刺我是不是?!」他含著怒氣,皺眉詢問。
「我沒有諷刺你!乖L生平靜的訴說:「我只是告訴你今天該做的事。聽王妃說過,皇上要你負(fù)責(zé)城外的江西難民安頓,但你已經(jīng)兩旬沒有出現(xiàn)監(jiān)督,管事的都因此怠惰,傳出了不少弊端!
韓斐哈哈大笑,聲音悲憤剌耳,「監(jiān)督?一個瞎子還能做些什么?你在諷刺我,我還沒蠢到聽不出來!
「你只是瞎了,并不是死了,該做的事沒有消失,該扛的責(zé)任也還在肩上!
他沒有機(jī)會詫異她怎么能看透他心里的想法,因?yàn)樗噶怂拇蠹,使他怒火中燒?br />
熊熊的怒火和激烈的憤怒,讓他的思考、理智停頓。
她這個卑微的侍女,性命就跟螻蟻一樣輕的人,竟敢直言他瞎了!
她直接踩到他的痛處,把他最不堪的地方放在陽光下,那讓他覺得被侮辱,尊嚴(yán)被踐踏!
他狂怒的一揮,將桌上的水盆給打翻,掀起水盆就朝聲音來源砸,「你好大的膽子!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你生氣了「」她依然一派平和,「但憤怒能改變你瞎了眼的事實(shí)嗎?不許人家提,難道這個事實(shí)會消失嗎?」
蹲下身子,袁長生撿起了水盆。
「你給我閉嘴!滾出去!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聽到你的聲音!你再踏進(jìn)屋里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滾!滾!」
他暴怒的吼,雙目圓睜而臉色猙獰。
「你傷害不了我的,你永遠(yuǎn)只能傷害你自己!
「閉嘴!」他突然轉(zhuǎn)過身子來面對她,那無神的眼睛彷佛在哀求,「滾出去!」
袁長生默默的出去了,她憂慮的看了他一眼,明白,他夠堅(jiān)強(qiáng)的、也應(yīng)該有足夠的勇氣來面對。
只是……他仍然需要時間。
。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算錯。
大雨似乎已經(jīng)下了七天。
那個春雪還在門外守著嗎?
還是她始終就在屋子里?
反正他早就瞎了,最近連感覺都變得遲鈍,根本無法分辨她是否曾待在屋里,如果她一直不出聲的話,他根本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或有沒有來過。
這許多天來,桌上總是擺著熱騰騰的飯菜,茶壺里溫潤的茶彷佛源源不絕似的。
今天一早起來,覺得天氣變冷,才一摸索,床邊就已經(jīng)搭著一件襖子。
「我真佩服你!顾麌@了一口氣,也不管她是否就在屋里,「你怎么能完全讓我感覺不到你,卻又做了這許多事?」
「你需要我的幫忙,不管你承不承認(rèn)!
她細(xì)弱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他估計她離他大概只有幾步,于是抓起那件襖子,用力的往她身上一丟。
「我不需要任何人!」
襖子從袁長生身上落到地上,在她還沒來得及撿起時,韓斐已經(jīng)準(zhǔn)確的踩住它。
他無神的眸子面對著她,咬著牙,粗聲組氣的低吼,「滾遠(yuǎn)一點(diǎn)!」
「我不會走的,你瞎了,需要人幫助。」
袁長生擔(dān)心的走近他,他的臉色蒼白,眼里有一股絕望閃動,這讓她感到一陣痛心。
強(qiáng)烈的憤怒帶著絕望的疼痛來襲,韓斐完全沒辦法思考。
他只剩下一種感覺,就是憤怒!
瞪著她,他極度的痛恨著她,對她的坦白感到被侮辱的狂怒。
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瞎了,不需要別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
他不想重復(fù)那種絕望的痛苦,不想重復(fù)溫習(xí)那種無助,他只想孤獨(dú)的、絕望的舔舐自己渾身的傷口,這也不被允許嗎?
猛然抓住她瘦弱的胳膊,他兇惡的咆哮,「誰準(zhǔn)許你這樣做的!你以為你是誰!我隨手就能把你掐死!你再說呀,你再多說一句呀!」
面對他的勃然大怒,袁長生毫不退縮,「你是個瞎子,就要甘心做個瞎子,傷害你自己或別人,并不能讓你重見光明!」
「住口!」他用力的搖著她,「我叫你住口!」
袁長生只是悲哀的看著他,「你不認(rèn)命又怎么樣?一身傲氣又怎樣?終究是瞎了呀!
她不應(yīng)該窺視別人的內(nèi)心,永還都不應(yīng)該!
韓斐彷佛被針扎到似的,猛然一震。
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臉上殘酷的神情絲毫不減,似乎真的想掐死她,雙手捏住了她纖細(xì)的脖子。
「住口!你懂什么!別自以為了解,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用力的,咬牙切齒的,緩緩迸出這句話。
她輕喃,「我知道你后悔了。如果早知道會失明,你一定不會管莊將軍的死活,你恨自己這么膽小,驕傲自大如你,不允許自己去想早知道。你是這么的勇敢,為了自己的懦弱想法而自責(zé),自暴自棄、一蹶不振,但那根本沒有必要呀!
「我喜歡怎么想,那是我的自由,你憑什么猜測,憑什么自以為是?憑什么折磨我?我就喜歡自暴自棄,我就喜歡一蹶不振!那關(guān)你什么事!關(guān)你什么事!」
他狂怒著大吼,眼光無情而凌厲,用力的掐住她的脖子。
袁長生無法呼吸,一張小臉由紅變紫,對空氣的強(qiáng)烈渴求,讓她的小手攀上了韓斐的大手。
但她沒有用力,只是懇求似的輕輕握著他。
他終于放開了手,袁長生身子一軟,跌倒在地,用力且劇烈的喘咳起來。
顫抖的拿出衣袋里的小瓷瓶,里面裝了王大夫?yàn)樗{(diào)制的鎮(zhèn)咳丸,她連忙倒出一顆服下。
「你滾!我寧可死了,也不要別人可憐!」他粗魯而霸道的踢她,雙手抓起瘦小的她,狠命的將她往門外丟,沒想到卻丟到了墻上。
袁長生邊咳邊說:「那你就去死吧,因?yàn)槲覍?shí)在是可憐你!
沉重的氣氛開始蔓延,空氣似乎都凝結(jié)了,韓斐陡然安靜了下來,那黯淡的黑眸彷佛重新有了生命力,他「看」著她,看得那么認(rèn)真。
接著,他突然笑了起來,然后是一陣無法抑制的狂笑,笑得那樣突兀而激動萬分。
「你現(xiàn)在知道我連尋死都沒勇氣了,你笑吧,笑吧!盡管嘲笑我的膽小無用吧!
袁長生緩緩的搖頭,「不,我不笑你,活著需要更大的勇氣。」
「笑話!你是什么東西,你懂什么?說幾句話就能救人脫離苦海、成仙得道?滾出去,在我真的殺了你之前滾出去!」
袁長生幾乎是倉皇失措的逃開的。
她的信心和勇氣,在韓斐的絕望和憤怒里,根本毫無作用!
韓斐終于感受到她,也聽到她的行動了,她沖出門去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在他耳里回蕩著。
這個勇氣十足、敢正面跟他沖突的婢女,在第八天的時候,放棄了。
他仍然直挺挺的站著,憤怒慢慢沉淀,理智漸漸恢復(fù)。
他瞎了,他是瞎了!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卻顯得悲涼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