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謹隨口問了句,「你喝了嗎?」
「大伯母自然不會虧待我,這是特別給你留的,快喝,喝完就喝藥!
最終話題又繞回苦藥上頭,葉謹翻了個白眼,無奈之余只能先將雞湯喝了。
在葉綿的目光下,他認命的端起藥碗,喝之前還忍不住咕噥,「我紅光滿面,身強力壯,再補下去你也不怕物極必反,把我補得外強中干!
葉綿被他氣笑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說句心里話,若身子差點能換你這陣子乖乖待在家里,我還謝天謝地!
說到底,她就是對葉謹偷溜上山感到不快,這小子越大越陽奉陰違。葉謹撇嘴,帶著赴死似的神情將藥汁一口喝光。
「瞧你,還說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不過一點苦就受不住,實在不如我一個小女子。」
「少說幾句!谷~謹皺著臉想找糖吃,又怕再被取笑。
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小時候真是瘋了,才會被這個黑心的姊姊洗腦,以為自己真的是在娘胎時把她的營養給搶了,導致她身子不好,這輩子就要護著她、讓著她,他一直護著、讓著,最后就變成這樣的局面。
葉綿不以為然的掃他一眼,「要我少說幾句也不是不成,開春前你就安分點,別再上山了。」
「這事兒沒得商量!谷~謹想也不想的拒絕,這才入冬,離開春還有好幾個月。
葉綿自小身子不好,家中的關注大多都在她身上,但他從未嫉妒,因為葉綿自小懂事得不像個孩子,只要她有的總會有他一份。
在微亮的燭光之中看著嬌弱的葉綿,他不由想起爹娘死后鬧分家的景象,當時他還年幼,只覺害怕,懵懵懂懂的看著事情發生,縱使有祖母和大伯一家照拂,但若沒有葉綿在一旁撐著,他不可能自由自在的活到今日。
自立門戶之初,葉綿便跟著村中的赤腳大夫黃叔學認藥,用著瘦弱的身子進山采草藥,然后變賣得銀兩,從火都不太會燒到今日燒得一手好菜,將他養得身強體健。
日子一點點過得好,外人看他們姊弟皆說是苦盡甘來,但他心知肚明,如今家中的好光景并非從天而降,而是靠著葉綿一點一滴咬牙打拼而來。
如今他大了,憑著力氣和身手靈活山上、河里的跑,終于不再只能依靠葉綿,可以給家里添進項,葉綿也終于無須為了生計三天兩頭的辛苦上山采藥。
他原本已有定見,年紀一到就去從軍,像師父一樣投身沙場,到時給他姊姊掙一個榮華富貴,誰想就在這時出了意外……
思緒因為遠處突然響起的狼嚎而中斷,葉謹下意識縮了下脖子,暗暗瞥了葉綿一眼。
此時葉綿的視線不在他身上,而是看著外頭的一片漆黑,難得沒有出聲指責。
這樣的沉默更令人難受,葉謹的聲音陡然一低,「你放心吧,有狼也不怕,以我的功夫和能耐,對上也能全身而退。」
葉綿依然沒有看他,亦沒有答腔。
他們從村中耆老口中得知八相山里有狼,只不過是居住在深山,未曾靠近人煙之處,桃花村百年來也未曾見過狼群下山。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鳳翔縣富裕,生活在此的百姓安居樂業,但南方連年旱災,北方也有雪荒,百姓流離失所,皆涌向平靜富裕的鳳翔縣,如今鳳翔縣不單有流民、乞兒的問題,深山里的生態似乎也因多變的氣候悄然改變。
百年來未曾見過狼群下山搶食,不代表百年后不會。
「你就別再多想了,縱使遇上狼也不怕,你從黃叔那里拿來的藥針我都帶在身上,再加上我的身手,定能安全無虞。」
「我知道你有能耐!谷~綿轉頭看著那與自己有幾分神似的五官,「但我信不過你如今這雙連稚兒都可能跑不過的腿!
葉謹原本還算得意的臉因為這話而浮現陰郁,他抿唇看著葉綿秀氣的臉龐,還真是知道他哪里痛就往哪里踩。
腿傷就是他的心病,因為腿廢了,等于絕了他想征戰沙場,替姊姊爭榮華富貴的夢,他已經極力不去思索,偏偏她總是提醒。
「葉綿。」他的聲音猛然一低,「你別以為你是我姊姊,我就不敢對你動手。」
他的陰沉葉綿不以為意,她帶著先天的心疾,能在這個時代活下來已是蒼天恩澤,所以她看淡人世變化,一心想做的不過就是珍惜當下。
葉謹傷了腿比她自己受傷更令她難受,只是在葉謹的面前,她從不曾露出一絲遺憾或不舍,因為心知肚明這個弟弟已經大受打擊,她不能再讓他面對自己的難過。
「你倒是動我一根頭發試試。」葉綿淡淡一笑,云淡風輕的開口,「別忘了,你小時候還靠我護著,若真動起手來,我未必會是你的手下敗將!
葉謹瞬間回憶起以前被大孩子欺負,總回家找葉綿替自己出頭的黑歷史。
葉綿小時候身子不好,長得特別嬌小,偏偏腦子特別好,一點都不像個娃兒,總是能替受欺負的葉謹討回公道,至今葉綿在同年齡的孩子中還是個高高在上的存在。
不過,葉謹根本不想回憶起那個遇事就哭得鼻涕眼淚齊飛的自己,「好漢不提當年勇,你就只會拿以前說項。」
「是。∥椰F下也只能拿以前的事兒來說,如今你是男子漢大丈夫,長得高又壯,風水輪流轉,換我得靠你護著!谷~綿露出泓然欲泣的樣子,「但你總不把自己的安危當回事兒,你的腿傷了不假,但好好養著將來興許能恢復,就算恢復不了至少你還活著,偏偏你硬要強撐!
葉謹見狀不由覺得牙酸,他姊姊就是個戲精,給一棍子再給一顆糖,弄得他拿她一丁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的命苦啊,爹娘走了,如今身邊就只剩你一人,你若沒命,靠我這身子八成也活不了,既然如此,從此爾后我不管你,你要上山我就跟著你,遇上了危險也不怕,咱們兩姊弟大不了一起死。」
「你……你當你在唱大戲不成?」葉謹一時語塞,最后郵道:「別一口一個死不死的,無理取鬧。」
「是!我就無理取鬧,你受不了也得受著,誰叫我是你姊姊。」
看到她真的快要哭了,葉謹頭一陣陣抽疼,平時嬌嬌柔柔的可人模樣,一旦發作起來就是個潑婦,不可理喻。
被她一攪和,他也不再糾結自己的腿,忍不住發牢騷,「葉綿,你真得改改你這性子,不然怕是這世上無一男子能受得住,此生夫君難尋。」
說別的都成,但說到夫君上頭,葉綿立刻神色一正,「你可別詛咒我,此生我定不愁嫁!
葉綿這副身子今年已經十五,她至今想不明白為什么上一刻她明明還在故宮,再睜眼就成了個小娃娃,除了爹娘外,她還多了一個雙胞胎弟弟,只是心臟的毛病雷打不動的跟了她兩輩子。
她隱約感覺自己有此奇遇是上天冥冥中自有安排,她的到來興許是為了一圓糾結了她兩輩子的夢,只是等了十五年,她的夢中人依然未現身,但她打定主意要等下去。
「你可行行好,要點臉。」葉謹皺眉,「這話若被外人聽去可如何是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何不好?」葉綿微揚起下巴,「我告訴你,我的夫君可是人中龍鳳,不單相貌堂堂還疼我如命!
葉謹忍不住嘆了長長一口氣,這十里八村尋常人家的姑娘,在葉綿這個年紀大多開始說親,定下親事后再等兩年便能嫁人,可是這些村民大多靠著燒窯制陶養家活口,葉綿托生在這個需要靠勞力才能過上好日子的地方,縱使長得好,也被桃花村眾人夸贊孝順懂事,但卻無人上門說親。
葉謹明白,他們這是嫌棄葉綿身子弱。
他原以為這會令葉綿難受,誰知葉綿壓根不放在心上,反而心有定見,每每提起親事,總說得彷佛明日她就能領個出類拔萃的姊夫回來似的。
葉謹怕自個兒被她的胡言亂語氣出好歹,索性不提親事,逕自說道:「這碗放著便成,等會兒我收拾。你快回房去,天寒地凍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子,以后入夜沒見我歸來就別等我,以免你染了風寒還要我伺候,給我找麻煩!
說到底,姊弟倆是同類人,就算對彼此關心,說出來的話總是帶著刺。
葉綿自然明白葉謹沒說出口的關懷,活了兩輩子,她比任何人清楚她的身體若不好好養著,就是給旁人惹麻煩,所以也沒有再多說,交代要他安分點后就回房了。
直到回房將門掩上的那瞬間,她才輕輕一嘆,允許自己臉上露出疲累與遺憾。
那場令她的弟弟失去健康雙腿的無妄之災,她至今想起依然又悔又惱。
靠著上輩子的養身方法,讓她得以平安活到今日,但她終究不是神,無法幫助至親避開災禍。
先是她的爹娘,出事那年她才七歲,爹娘去鎮里辦年貨,回來時卻遇上山崩,當時一車子去辦年貨的人都失了性命,她咬牙在分家后帶著葉謹過生活,日子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又遇葉謹傷了腿……
遠處傳來的狼嚎令她不由自主的將窗推開,寒風吹進溫暖的屋里,她攏緊身上的衣物,想到葉謹無所畏懼的模樣,過去種種在她腦海里打了個轉。
但她沒讓愁思盤踞太久,能活著便已是萬幸,只要人還在,其他便交給老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