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儒之在金虎族的生活,只能說過得相當愜意,讓他都不想再回京城了。
在教化之前,他試著先認識這個部落,發現人人都十分熱情直率,看到他會親熱的叫一聲司大人,早上打開門,門口往往會放著一具……呃,動物的尸體,說是要給他加菜,甚至他只要打個噴嚏,馬上什么虎皮豹皮的就會往他身上猛加,像是怕他會在這夏日“冷死”了似的。
總之,他只要出張嘴,什么事都有人替他辦好,因為部落里的人似乎急著要認識他,所以用各式各樣的方式討好他。這令習慣詭譎多變官場的司儒之不太適應,原以為他們有什么陰謀詭計,但觀察久了,他才發現族人的行為原因十分簡單。
因為陸蕪要他們這么做,所以他們就做。
一群驍勇善戰的武士及人民,全聽命于一個看來不過二十歲的女孩,在司儒之看來相當不可思議。然而如同天朝一般,百官萬民不也全是聽命于皇帝一人?只要換個角度想,似乎也沒有那么難以理解。
但她為什么會對他特別好?到目前為止,他的要求幾乎都是有求必應,就不知如果要金虎族協助天朝深入狼族救人,這樣也會答應嗎……
“萱兒,我該從哪里著手呢……”司儒之由臥榻上坐起,懶洋洋地望著墻上亡妻的畫像,深思起來。
他們喜歡他,因為他會是他們的老師,但深入狼族是十分危險的事……
正當他在思考時,大門砰的一聲被推了開來,司儒之雖然下意識皺眉,卻其實也漸漸習慣,這兒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畢竟上行下效,現在站在眼前那名笑得張揚的艷麗女孩陸蕪,就是最壞的示范哪!
“司大人,你吃飽了嗎?”陸蕪笑吟吟地端了個盆子進來,里頭裝了幾顆顏色鮮紅欲滴的果子。
這也是陸蕪令司儒之不解的地方,身為首領,很多瑣事其實由底下人服其勞即可,像京城的高官富賈們,被侍女侍童們服侍到,根指頭都不必動就能穿好衣服,張開嘴就能吃飽飯,但她對于身邊的事總是親力親為,他知道這肯定不是體恤下人的緣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本能的獨善其身,不相信身邊的人。
不知道是什么環境才會養出這樣的個性……因此,他對她一直有些提防,但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卻又十分友善,這又令他陷入五里霧中,只能靜觀其變。
“你在和誰說話?”她順著他剛才的目光,望向墻上的畫,看清了是個巧笑倩兮的美女,不由得心頭有種古怪的窒悶!爱嬌系娜耸钦l?”
“是在下的妻子,已過世好幾個月了。陸首領有事?”他早已起身,邊整理自己略皺的衣角,邊化解悠閑被打斷的不悅。
所以已經死了?原本聽到“妻子”兩字,整個情緒蕩到谷底的陸蕪,知道那人早就往生不構成威脅時,頓時心情大好,又恢復了笑容!鞍,是了!這是咱們這兒很有名的紅果子,你吃點吧!
瞧她遞上果子,雖不明白她方才轉瞬間似乎變化了一番情緒,他還是決定視而不見,道了聲謝后接過果子,那鮮紅可口的模樣很是討喜,令他不由得淡淡笑道:“在下前來貴族之前,曾參詳過關于金虎族部落的各種傳聞記載,倒是沒聽說有這么可愛的果子。”
“外來的人當然不知道,這是咱們金虎族的特產,只有西南邊樹林里的禿頭崖上有,產量不多,還是我特地派人去采,大人才有得吃呢!”陸蕪笑嘻嘻的邀功。
“禿頭崖?”司儒之突然眉頭一皺,“該不會是那個寸草不生的巖石山吧?那可有幾丈高啊!又沒有借力的地方,族人們是怎么上去的?”
“徒手爬上去啊,”陸蕪說得理所當然,“這次采果子只摔了五個人,不過是頭破血流,斷了幾只手腳,算不得什么大事,能采到果子比較重要!
她似乎不把族人安危當一回事的說法,令司儒之感到不可思議。他忍不住試探道:“要是采不到果子呢?”
“那就全砍了。∵B這么小的事都辦不好,留著做什么?”她聳了聳肩,自己拿了顆果子率性的咬下。
這樣就砍了~要不是他一向鎮定,他相信自己會忍不住叫出來。“這……是族里的特殊律法嗎?除了摘不到果子,還有犯了什么樣的事要砍頭?”
“綠什么法?是吃的東西嗎?”她反問他,一臉茫然,“我說砍就砍,我說留就留,關吃的什么事?”
他沒心思糾正她的誤解,只是不斷質疑道:“所以摘不到果子就砍了……那些沒摘到果子,卻因摘果子而墜崖的人又如何處置?”
“嗯……看我的心情嘍!大人如果你覺得他們摘不夠,那也砍了算了……”目光觸及司儒之陡然一肅的表情,陸蕪突覺心虛,不知不覺地改口,“不好嗎?那不然斷手斷腳以示懲罰?”
司儒之突然懂了,這里果然是陸蕪說了算,她就是皇帝,就是律法,而且在金虎族里,人命還相當不值錢。
一種無言以對的心情油然而生,即使慵懶如他,什么閑事都不想管,但這顯然超出了閑事的范圍。
若不改正這種行為,萬一以后莫名其妙被砍的是他,那真是自食其果了。
“不!人命豈可如此輕賤?”他刻意板起臉,嚴厲地盯著陸蕪。
陸蕪從沒被人這么反對過,本能地沉下臉。“否則呢?”
一種凜然氣勢突然由她身上張揚,司儒之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平時在朝為官,皇帝的威嚴也不過如此,一個年輕女孩怎也會有這種王者之風?
“在下至此替朝廷實施教化,便是要杜絕這種情況,如果我教一個你就砍一個,金虎族永遠都不會變!彼麚碇毖,并沒有示弱。其實這也算一種試探,因為他注意到,這段時日以來她似乎一直很在意他的反應,若猜測不假,他應該能好好利用這一點。
而陸蕪的態度果然不出司儒之預料,由于他義正辭嚴,她怔了一下后,突然想到眼前是她在意得不得了的人,不知為什么氣勢就突然弱了下來,訥訥地道:“那要怎么辦?了不起我不砍就是了!
“不只不能砍,還要告訴他們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彼热灰虿幻髟蛳喈斅犓脑挘救逯愠脛僮窊,“這樣對的事才會被宣揚,錯的事則不會再犯。”
陸蕪皺了皺眉,很是困擾的樣子,“那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難道她是非不分嗎?司儒之不由得反問:“似乎在金虎族里,你就是真理,那么我問你,若是今日你的族人在戰役上殺敵立了大功,你待如何?”
“賜他幾頭牛馬吧。”陸蕪聳聳肩。
司儒之點點頭,在部落里,牛馬是很重要的財產,這代表她的賞罰還是有某種程度的分明!澳侨f一這個人在下一次戰役中,打了敗仗呢?”
“砍了!”陸蕪臉一沉。
司儒之試著沉住氣。“萬一他是部落里最厲害的勇士呢?你因一次失敗就砍了他,豈不是大滅自己人的威風,也讓金虎族的武力大大降低?”
陸蕪一拍胸,給了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不會有這種事,因為金虎族最厲害的勇士,是我!”
他頓時無言,知道自己舉錯例子,于是換另一種說法,“這么說吧,若每個戰敗的你都要砍,不是讓他們沒了戴罪立功的機會?萬一他們在戰場上成功殺了很多的敵人,卻打了敗仗,你是要賞,還是要罰?”
“這……”她突然語塞,陷入混亂。
“那就是了。如果沒有一項賞罰的評判標準,一逕以你的意志為依歸,那么人民就不知道什么該遵守,什么不能做。在無所依循的情況下,很容易造成動輒得咎的情況,久了人民會反的!彼脸恋赝叭f一你砍錯了人,人命可是不能重來的,屆時旁人又怎么會服呢?”
陸蕪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帶有英氣的眉一皺。“那你要我怎么做?”
“這樣吧,除了教導部落里的人四書五經、禮義廉恥,在下著手草擬一部適合金虎族的律法,這樣便人人有依循,事事有條理了……”懶歸懶,寫個幾部書還難不倒他,何況是保命的律書。
草擬?做那什么綠什么法的食物,要用到草嗎?他話才說到一半,突然被陸蕪打斷,“大人,你這什么綠法要用草做嗎?我馬上派人準備!
“不是草,是草擬,要用寫的。”他失笑回答。
“用寫的?”是什么食物要用寫的?難道是食譜?陸蕪被搞得一頭霧水,不過“寫”這項食物似乎挺麻煩的,她倒是聽懂了。
“大人,我看你不用麻煩了!
“為什么?”他不由得納悶。
她笑吟吟地公布答案,“因為整個部落里,只有我表哥金不換識字,你就算寫得再好吃,也只有他看得懂啊!”
山不轉路轉,既然大伙兒不識字,那就從識字開始教!
在司儒之的規劃下,幾名自愿跟隨前來的儒生分批協助教授習字,等到人人學到一個程度,再讓他們往外推廣識字。識字之后,便可再學經書大義等知識、道理,一層一層往外擴散,教化之風很快便能吹至部落的每一個角落。
至于他本人,當然就是負起監督之責,至于他何時監督,是站著還是躺著監督,在中原來的官里他最大,誰管得了他?
只可惜這計劃還來不及實施,狼族又派人來攻打了,所有的課程只好停擺。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他的學生不知道又少了幾個,不過他最擔心的事是另一樁,而現在立刻就要發生了。
聽到服侍自己的部民說,這次金虎族因猝不及防吃了虧,首領恐怕又會大開殺戒時,司儒之幾乎是從炕上跳起,足不停履地趕到議事大廳,果然看到幾名傷痕累累的勇士跪在堂下。
堂上的陸蕪則是面色鐵青,如虎般的銳目直盯著他們,這些立起來高于六尺的大漢,頓時個個嚇得瑟瑟發抖。
司儒之并沒有直接介入,他立在門旁,想看看陸蕪要怎么處理,有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反正她那么聽他的話,若有不妙,再適時阻止陸蕪濫殺也來得及。
“……明明你們就在最前頭,那棍棒舞得風都吹到我臉上了,為什么還會被狼族搶去數百頭牛羊?”陸蕪氣瘋了,“簡直丟盡我的臉!”
一群大漢不斷叩首,只能驚惶失措地直嚷著饒命。
陸蕪惡狠狠地盯著他們,心里不知在盤算什么,站在后頭的金不換也只能窮緊張,暗自為勇士們祈禱,依照慣例,這些人大概死定了。
雖然他是陸蕪面前說話最有分量的人,但不代表他在這頭母老虎盛怒之時,也敢冒著被咬死的風險替他們說話!
銳利的美目不意瞥到立在門旁的司儒之,陸蕪無端心中一跳,再低頭看看跪著直磕頭的那群人,她正了正臉色,冷哼一聲,“哼!你們犯了這么大的錯誤,讓族里損害這么多,我就要你們殺……”
“不要殺、不要殺,首領饒命啊……”勇士們哭求著,一旁的長老與鄉親們也不忍卒睹的別過臉去。
她翻了個白眼,不能說殺嗎?“那我要你們砍……”
“別砍啊、別砍啊,首領饒命啊……”又是一陣磕頭,這次聲音大得都快將屋頂給掀了。
司儒之見狀不忍,正待出言相勸,金不換也忍不住喚了她的名字,似乎要替堂下勇士美言,甚至連部落耆老們及圍觀民眾全開口求情。
卻見陸蕪美艷的五官漸漸扭曲,最后由虎皮王座上跳起,氣沖沖地指著堂下的人,“吵死了,全給我閉嘴!”
一時間鴉雀無聲,每個人腦袋一空,都只剩下一個念頭——死定了!
她在臺上左右走了幾圈,最后才沒好氣地道:“我是說,我要你們下回多殺幾個狼族,將我們牛羊搶回來,戴那個什么罪的……”
“戴罪立功!彼救逯Z氣平淡,目光卻很是激賞。
他說的話,她真的聽進去了。
“沒錯,戴罪立功,你們全部都得給我戴罪立功,下回要搶回三倍的牛羊!萬一辦不到的話,哼哼哼……”
她的話在此停頓,那群原本以為撿回一條小命的勇士正暗自欣喜,但聽到要搶回三倍牛羊,臉又是一垮,那可是上千頭啊!憑他們幾個人,可能嗎?
“首領饒命!首領饒命啊……”下回又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折磨了,一想到此,他們又呼天嗆地的求饒起來。
“饒個屁命啊你們!萬一辦不到的話,你們就……”陸蕪又看了司儒之一眼,形狀優美的嘴兒一抿!熬屠^續戴罪立功,一直立到死算了,哼!”
身后的金不換忍不住噗嗤一聲,在接到陸蕪的白眼后,立刻別過頭去,只不過抖動的雙肩明白地泄露了他的心情。看來,這群人是不用死了,雖然她似乎挺心不甘情不愿的。
滿堂的人們也歡呼起來,因為這幾乎是史無前例的開恩,他們全像撿到了寶一樣,甚至有勇士們的家屬都感激地跪了下來,口里直呼著首領英明、首領偉大之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