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專注和武父談話的袁長風其實正留心著他們的狀況,這股毫不掩飾的怒意他當然感覺到了,卻只能苦笑在心。
他為妹妹的正直及勇于承擔感到欣慰,但這并不單純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長年累積的情緒需要尋找出口發(fā)泄,朝卿那孩子很聰明,知道自己背負著什么樣的枷鎖,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著痕跡地幫著他,介入太多反而會弄巧成拙。
袁長云忿忿不平地收回視線,看到身旁的武朝卿已然站起,像剛剛摔了馬那樣若無其事地拍著身上的灰塵,不同的是原本白嫩的臉頰已變得又紅又腫,滿腔怒火頓時化為烏有,轉成了歉疚梗在喉頭。
「你為什么不讓我說?」她低聲開口。
「一個人挨打就夠了吧?沒必要把大家拖下水!闺y得見她露出這么不知所措的表情,武朝卿頗覺好笑,嘴角一牽動,才發(fā)現挨打的那半邊臉幾乎沒了知覺。
如果他埋怨個幾句她還會好過些,他笑得越無芥蒂,袁長云越難受!傅、要不是我們……」
「我要是不答應,你們也沒轍吧?」誰提的并不重要,他想騎,就這么簡單,只是沒料到爹的眼睛那么利,光從他身上的塵土就猜到他們干了什么事。
袁長云想道歉、想道謝,想開口說些什么,但紛雜的情緒轉了又轉,終究還是只能抿著唇,任由那股虧欠和歉疚在心里鉆。
「你爹好兇喔。」袁長地直至此時才敢靠過來,壓低嗓音悄聲說道。
「還好啦,習慣了!刮涑溆蒙囝^頂著麻掉的那半邊臉,他待會兒還是用條濕巾子敷一敷好了,免得之后爹爹看了難受。
看到弟弟那余悸猶存的表情,再看到武朝卿那沒事人樣的平靜,袁長云突然發(fā)現,被她歸類成沒用膽小鬼的他不該有這股勇氣的。
連長地都被武伯伯嚇到不敢吭聲,更何況是首當其沖的他?結果他非但沒諉過卸責,甚至還扛下一切。
難道……她對他的看法一直是錯的嗎?而他對騎術的生疏,是否也真如他們所認知的那么單純呢?武父方才的咆哮倏地躍進了腦海,有股沖動促使她脫口而出——
「你爹不讓你騎馬嗎?」
沒料到深藏心中的秘密會被猛然揭開,武朝卿一震。
「哪、哪有?怎么……可能……」他本來還企圖用輕快的笑語帶過,但在發(fā)現自己干澀的聲音是這么缺乏說服力時,他沉默了,垂眸看著自己的鞋尖,強抑著不露出更多失守的情緒。
袁長云永遠也忘不了,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那么難過的表情。
直至此時她才知道,原來在那總是一臉無謂的笑容底下,一直都隱藏著某些她從來不曾察覺的事。
你跟長地要和武朝卿好好相處,他……很辛苦。她開始有些明白大哥為何會這么說了。
「唉,我騎術太差,我爹怕我傷了馬,不讓我碰也是應該的!鬼汈,當武朝卿抬頭望向她時,已能泰然自若地自嘲笑道。
雖然他輕松揚笑的表情一如以往,但袁長云很確定他們剛剛都沒有誤會彼此的意思——武伯伯不但不準他碰馬,甚至沒教過他騎馬!
他那一身爛技術不會全是靠自己摸索學來的吧?想到他那總是引人發(fā)噱的笨拙上馬姿勢,袁長云只覺頭皮陣陣發(fā)麻。
而他明知自己會摔得灰頭土臉,有人邀他比馬,他還來者不拒?她瞪著那張笑臉,既氣他隱瞞這件事,也氣自己竟然這么久才發(fā)現。這家伙到底是勇敢還是笨吶?能活到現在還沒被摔死算他命大!
被那雙晶燦的瞳眸緊緊盯著,武朝卿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忍不住忐忑。
她的個性又嗆又硬,不論是比馬或是打架,輸了一定要贏回來,那股必勝的氣勢就連高頭大馬的孩子王見了她也得畏懼三分。
但并不包括他。
或許是她那總帶點不屑攪和的倨傲,或許是她連罵人都認真得像在就事論事,雖然她從沒掩飾過對他的不以為然,他卻從沒怕過她,反而還很欽佩那剛柔并濟的強悍。
只是她剛剛才冒出那句他招架不住的話,現在又這樣不發(fā)一言地瞅著他,還真是……讓人膽顫心驚。
袁長云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按捺下怒火。不對,該怪的人不是他,而是那個太保護兒子的武伯伯——雖然她嚴重懷疑武伯伯是在害他而不是在保護他,若舍不得他受傷,不會狠得下心打他那一巴掌。
「武朝卿,你平常忙不忙?」
「……忙。」武朝卿愣了下。他們家就他和父親兩個人,馬場的雜事都歸他管,這應該算忙吧?只是,她怎會突然問這個?
「我的意思是什么時候找你比較方便?」知道他沒聽懂自己的意思,袁長云耐著性子解釋,見兄長他們已開始往這里移動,她趕緊切入正題:「你爹都什么時候出去追蹤蹄跡?出去一趟大概都多久回來?」
「……早上,時間長短則看狀況!刮涑溥是一頭霧水,不懂怎會變成在討論這個話題。難道她想跟爹一起去學怎么捕馬嗎?
「好,你每天辰時都在這里等我,我教你騎馬!箲浧鸶魤τ卸L云轉頭對張口結舌的弟弟提出警告:「你不準說出去喔!
「……教我騎馬?」武朝卿愣得更久。他聽錯了吧?應該是找他比馬吧?
「對!挂娦珠L他們更接近了,袁長云幾乎是從齒縫中吐出這個字,想到他可能是怕被父親發(fā)現又挨揍,急急補了句:「用我的馬!
就算她突然長出三頭六臂,武朝卿也不會比現在更驚訝了。
通常會主動找他騎馬的,都是為了享受那將人踩在腳下的驕傲滋味,而不是真心想找他一起玩,她卻和他定下每日之約,只為了……教他騎馬?
望著那張總是揚著冷漠的俏麗臉龐,武朝卿完全說不出話。
「長云、長地,回去了!乖L風揚聲呼喚。
「明天開始,不準遲到!乖L云用只有他們聽得到的音量扔下這句,隨即若無其事地朝兄長奔去。「來了!
「你完嘍,我姊很兇的!乖L地笑咧了嘴,一蹦一跳地追上兄姊。
要不是袁長地那幸災樂禍的表情,武朝卿真以為剛剛所聽到的全出自幻覺。
她愿意像教自己弟弟一樣,用相同的心思對他?不是為了取笑他,也不是為了看他出糗,而只是為了教他騎馬而來?
遲來的喜悅慢慢滲進了心扉,武朝卿必須咬唇才能忍住大笑大跳的沖動。
他恨不得她越兇越好,他求之不得!
如果武父有看向他,一定會注意到兒子臉上掩不住的狂喜,但怕嘗到懊悔痛苦的他,選擇了無視地與他錯身而過,讓這個修補父子關系的機會悄悄溜走。
以往面對這種情況,就算武朝卿再怎么自我安慰仍難免感到失落,但這一回,被人接納的喜悅太強大了,即使父親就這么頭也不回地離開,也絲毫影響不了他的心情。
因為他知道,在這片廣大的天地里,他已不再孤寂了,有人愿意接納他,即使只有一個人,對他的意義已勝過所有。